第六十六章 鴻篇鉅著

作者:孤獨麥客
神龜七年正月是疫情高峯。

  平陽城東新建起的淨土寺內,佛圖澄正在主持儀式。

  溫嶠唉聲嘆氣地坐在一旁,心情低落。

  在晉陽追隨劉琨多年,早已見慣了生離死別,但人被疾疫帶走,依然讓他心情沉重。

  離他最近的一具棺槨裏躺的是王裒。

  前梁國御史左丞,因年老體邁,一年前致仕,留在平陽開館收徒,教化胡漢門生。年前突然染疫,臨死前請停棺於淨土寺地宮,待來年疫散後歸葬青州。

  梁王同意了他的請求,並賜冥器、資費若干,着歸葬時沿途官府給予便利。

  司空劉翰亦在一旁。

  他與王裒相識不久,但志趣相合,短短几年內結下了深厚的情誼,故來送老友最後一程。

  “劉公,大王說瘟疫之屬甚多,並不止一種病,此番疫起,是爲何病?”溫嶠聽着法師們的唸經聲,只覺焦躁,遂問道。

  “時人皆言疫,實不知何病也,老夫亦不知。”劉翰搖頭道:“咸寧元年冬月大疫,洛陽死十萬人,慘不忍睹。如此酷烈,恐非病也。”

  溫嶠一愣。

  “疫,役也,有鬼行役也。人――都被鬼拘去當役徒了,此爲一說。”劉翰用平靜的語氣說着毛骨悚然的事情:“故疾疫起而巫者貴,而今平陽城中‘屍注’、‘鬼注’之符價比千金。”

  溫嶠忍不住皺眉,道:“巫者多欺世盜名之輩。有人棄醫藥,往事神,潛心鑽研,仍不免死。然臨死之際,不恨棄醫,而恨事巫之晚也。豈不可笑?”

  劉翰輕嘆一聲,不再多說。

  年輕時他也如溫嶠這般,熟讀《傷寒雜病論》等醫書,但經歷了幾次大疾疫後,他茫然了。

  咸寧元年那次,朝廷也召集醫者,商議對策,然後派遣官員,巡視疫情,發放醫藥,掩埋死者,但光洛陽一城仍然死了十萬人……

  發下去的藥沒用啊,部分染疫而活者與其說是靠醫藥治好的,不如說是身強體壯,硬扛過來的。

  再往前,三國時好幾次征戰,都因爲軍中疫病,士卒大面積死亡無疾而終。

  真以爲大家都是傻子呢?不知道治病?事實上各種辦法都試過了。

  醫書上記載的藥方是最先用的,當疫病依然無法控制,人大面積死亡的時候,人們絕望了,開始求助巫術、星象。

  另外,君主開始納諫修過、祭祀神靈,不管有沒有用,樣子總是要做的。

  最有效的辦法其實還是隔離。

  年前梁王下令:“官員家中有疫,染疫三人以上者,不得至衙署;染疫一人以上者,不得入宮城;百姓家中有疫者,皆別送一地,施藥救治,家人不得探望。”

  又令:“清理被褥,勤於洗沐,灑掃庭院,見鼠蜱蚤者儘速撲滅。”

  劉翰自然知道這些命令,他只是機械地讓家人照做,但究竟有沒有用,他心裏真的沒底。

  年紀越大,見得越多,他越信玄學。

  人真的太脆弱了,之前活生生的一個人,眨眼間就病得起不了身。

  篤信儒學的他,以前不太看得起放浪形骸的士人,現在算是有點理解了:世道如此,不如及時行樂。

  “庾元規曾與我提起咸寧那場大疫。”溫嶠突然說道:“庾氏染疫,庾袞二兄俱亡,次兄臥牀,父母諸弟皆出次於外,唯袞不忍二兄無人照顧,自言‘袞性不畏病’,遂親自扶持,晝夜不眠,其間還撫柩痛哭,爲死於疫病的另外兩位兄長守靈。疫勢止歇之後,家人回返,二兄病癒,袞亦無恙。如此,或許只要盡孝心、行義事便可身不染病?”

  劉翰聞言茫然。

  孝悌在疫病面前真的有用嗎?

  藥石無用,孝悌恐怕也無用,什麼都無用,或許只有求神拜佛纔有用――求神拜佛是劉翰年輕時最嗤之以鼻的事情,但當你經歷了無數絕望之後,就會動搖,就會懷疑一切。

  “……”地宮外響起了鐘聲。

  溫嶠、劉翰恍然驚醒。

  不知不覺間,法事已經結束了,鄴城大德佛圖澄法師業已離開。

  昏暗的地宮之中,只留下了一具具棺槨。

  其中有官員,有軍將,也有捐建此寺的地方富戶,皆停靈於此。

  偌大的地宮都塞滿了,外間又會有什麼不一樣呢?

  這是一場劫難,無分貴賤。

  文才如建安七子,也在建安二十二年“團滅”五人,且分處各地。

  溫嶠、劉翰二人齊齊嘆了一聲,出得地宮,歸家去也。

  值此之際,當與家人好好團聚,因爲或許下一刻他們中就有人要離去了,沒有任何徵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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