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前路
“三個緊要之處!”他伸開雙手,說道:“其一,先度田之二十郡,戶口漸滋,民家漸殷,變化日大。可先自陳郡、濮陽等地挑選一二口才便給之人,詳加陳述。”
美人崔氏、鄭氏一左一右,爲邵勳褪去衣袍。
婕妤王惠風坐在一旁,靜靜聽着。
這是讓王衍私下找人,把控局勢。開會,怎麼能沒有託呢?
“其二,‘天下不患無財,患無人以分之’。九州初定,百廢俱興,但天下財富絕對不止這麼多,若能善加打理、調配,則上下皆得其利。”
王惠風微微頷首,示意她在聽。
邵勳的衣袍漸漸被脫光了,但王惠風的表情、眼神幾乎沒什麼變化,彷彿在她眼中,這些都不重要。
崔青娥、鄭櫻桃二人卻眼波流轉,俏臉殷紅。
“其三,莊園林立之時,縱有商事,頗多不振。今北地已有改觀,從今往後,買貨之人漸多,商事必興。商之一道,奧妙便在於互通有無。爲便利商事,朕有方略。”
王惠風嗯了一聲,起身準備寫下來思考一番,再私下裏和父親說。
她很快便離開了,出湯池之時,只聽到裏面水花四濺的聲音……
冬月二十二日,碧霄殿內已經坐滿了人,討論漸至中盤,氣氛漸漸熱烈。
“怎能說無用呢?”毌丘祿笑道:“譬如鮮卑諸部,有的年景不好,牧草不豐,於是入秋後開始殺牲畜,損失頗重。及至明年,而牲畜不足,產奶不豐,民無以果腹。可若有人將其牲畜買走,給其粒食,則商徒得利,牧人亦得利,豈非兩全其美?”
王衍高坐上首,聞言說道:“或曰‘君子喻以義,小人喻以利’,宗儒怎麼看?”
毌丘祿起身行了一禮道:“漢時桑弘羊有言‘使治家養生必於農,則舜不甄陶而伊尹不爲庖’。今北地初平,地廣人稀,卻還有人喫不飽飯,何也?農具不齊、耕牛不備、技藝不精耳。設若有商徒販賣耕牛、工具至各處,則百姓大得其利,此爲君子之義,何言小人之利?”
毌丘祿的意思是,如果一個人爲了養家只需要種田,那麼舜就不會去做陶匠,伊尹就不會去當廚師。
很多地方農業生產極其落後,且農具、耕牛不足,如果有商人販賣而去,則必將促進其農業生產。
商人在這個過程中是正面作用,爲了重農而抑商完全是因噎廢食,還找出一大堆理由,簡直不知所謂。
“宣城野蠶自生繭,凡三百里。此北地禦寒之綿也。”毌丘祿繼續說道:“若無人收買、均輸,則北地民人依舊受寒,宣城民人依舊窮苦。”
“江南之橘柚,北人所愛。若無人採買、轉售,則北人不得食此物,南人便毀橘、柚,任其腐爛于田間,此富國富民耶?”
“江州之好木,河陽、蒲津浮橋所需……”
“揚州之楠梓,送終之所需……”
毌丘祿一口氣說了很多。
中心思想翻譯成後世術語便是:如果沒有商業交流,沒有商品經濟,那麼就無法調動人的積極性,令其全身心投入生產之中,一個地區的商品財富總量就極其有限,自然而然,生產力水平也得不到提高。
這話沒有毛病。
因爲此時的莊園經濟,商業流通真談不上多發達,就像淮南、宣城的野蠶,青州其實也有,但同樣是因爲流通原因,這筆財富就淤積在了當地——一旦淤積起來,任其腐爛,沒法交換出去,這筆財富的價值就大打折扣。
而豫州的普通民戶,年納綿三斤,就這三斤綿都是繅絲織布時從掉下來的碎絲線頭中收集起來的,還不一定足夠。
如果能撿拾野蠶繭,湊個三斤一點問題都沒有,多出來的碎絲做個被子不好?省得冬天凍得瑟瑟發抖,卻無綿被。
而豫州同樣也有青州缺乏的各類財富,雙方互通有無,生活水平都能有所提高,這就是商業的意義。
“幸你生在國朝,若在後漢,怕是要被賢良罵得自絕於世了。”王衍笑道。
老妻郭氏就買賣做得飛起,王衍雖然看不慣,但多少也受些影響,對經商沒那麼反對。
而他這麼說,顯然是有引導話題的意思了。
在座又多是本人或家中有經商之人的大族、豪商,自然不會有什麼反對意見。
“天子有言,‘天下不患無財,患無人以分之’,誠哉斯言!”王衍繼續說道:“蜀中之錦緞丹漆,河隴之駿馬筋羽,草原之牛羊蜜裘,揚州之魚鹽楠梓,荊湘之藥材骨象……此等財貨,產地極廉,而河南價貴。若有通商之利,則兩相安樂,各得其利。此財——便需商人來分。”
普骨聽在下邊坐着,聽到王衍的話,歎爲觀止。
說出來別笑,他第一次知道天下有這麼大,各地民俗、財貨又有這麼多不同。
蜀中錦緞,他見過,非常昂貴,便是他家中也不多。
南方的丹漆,也是居家生活必不可少之物,如果你還追求相對奢華一點的生活的話。
聽聞中原富貴人家用楠梓爲棺?帝后公卿的棺材最初就是叫“梓宮”吧?事死如事生,這種死後的待遇,他家祖祖輩輩都沒享受過。
還有……
草原終究只是天下一隅啊!
普骨聽感慨連連,暗道比起大梁,平城那個朝廷簡直低劣,看着就不是一回事。
“諸位。”在王衍的話告一段落後,華迎之起身道:“正如丞相所言,天下有無窮財貨,待商而通,待工而成。天子雅量,不與民爭利,只待爾等作舟楫、駕牛馬,致遠窮深,交通貨物,便利百姓。如山海般的財貨,就在那裏,只待爾等去分了。士農工商,皆國之石民也。各有所專,各安其位,如此即可。”
“士農工商,皆國之石民也”,這是先秦時期管子的思想,如今還成立嗎?
老實說,不如那時候。
自前漢以來,商人的地位一會高,一會低,經歷了後漢儒家神學化僵硬發展的百餘年,商人地位是有所貶低的。
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
以義治國,何必言利?
這套東西曾經大行其道,變成了政治正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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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自漢末以來,漢儒思想徹底崩潰,而今是一個思想上的莽荒時代。
各種學說都可以拿來談,神鬼志怪都可以,你要是講得有趣,且能自圓其說,還能打響名氣。
君不見,教授“尸解”之術的鮑靚都有數千門徒,學說廣爲流傳,你還能說什麼?
當然,儒學並未消亡,還存在着自己的一塊地盤。嚴格來說,而今是百花齊放,什麼都可以談,沒有一種壓制其他學說的主流意識形態,沒有成體系的宗教化、神學化思想。
至於玄學,那本身就是一個大雜燴,沒人說得清玄學是什麼,玄之又玄耳。
此時的士人,並不諱言利。
天下頂級世家太原王氏賣杏,還要把核給鑽掉,怕別人拿回去種,和他家競爭,這是鑽到錢眼裏了。
便是眼前的王夷甫,老妻郭氏做生意之餘,還把僕婢趕出去撿大糞。
如此種種,可見一斑。
簡單來說,這會不存在壓制工商業發展的思想桎梏,只不過莊園制經濟的社會形態減少了商業的需求,讓其發展不起來罷了。
對商人而言,這是一個慘淡的時代,但同時又是一個無與倫比的美好時代,全看你怎麼理解了。
華迎之說完後,王衍掃視衆人一番,道:“天子向言‘相忍爲國’,但並非一味需索,而無回饋。北地度田,勢在必行。天子知爾等苦楚,故以經商之利相補,箇中苦心,爾等可互相轉告。”
“或曰經商固有大利,然亦會折損,是也,無需諱言。懼怕風險者,安坐於家便是,無人上門相逼。一俟江南平定,便可收拾器具,帶上僮僕部曲南下,今後你在莊園中酒池肉林也好,隱居治學也罷,都無人管你。”
“大勢若此,不可違逆。前路放在這裏了,君等宜細思之。若有不解之處,亦可互相討教,廣爲辯論。今上乃賢君,必不會堵塞言路,有話直說便是,總要爲爾等掃除後顧之憂方可。”
說罷,王衍便收回目光,端起茶碗,輕啜飲用。
衆人竊竊私語,議論不休。
其實到了這會,框架早已定下來了,即北地必須要度田,無論誰阻攔都不可。而補償你們的一是南方莊園,二是經商之利。
你可以只經營莊園,也可以莊園、商業並行,都沒有問題。
但朝廷既然舉辦了今日這場清談,便有引導你們多多從商的意思,不要只是小富即安,好像莊園在手,天下我有,得了莊園,便可以一輩子躲在裏面逍遙,再不出世一樣。
朝廷希望你們有點志氣把南方的家業做大做強,把土人捕捉了或者向外驅趕,一點一點開發蠻荒之地。
你們是士族、豪強、巨賈,甚至三者合一,不是沒有政治保障的白板商人,地方官員想要拿捏你們顧慮頗多,不要擔心辛辛苦苦經營的家產一夜之間被縣令破家收走了。
事實上縣令更怕你們!
話至此處皆已說盡。
王衍很快也消失不見了,轉而讓度支尚書荀綽主持,先讓他們自己議論個幾天再說。
(今天又是三章,上個月月底的月票加更還完了,再求下票,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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