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準備、消化
鋪天蓋地的騎兵衝了過來,聲勢之大,幾讓人想起數十年前的那場大戰。
那也是一個冬月,天寒地凍,漫天大雪,東吳舟師揚帆北上,雪中奮短兵,大破司馬氏。
但那都是幾十年前的舊事了,而今這幫吳人,似乎遠不及當年。
這不,剛剛從船上卸下糧草、金帛,準備用牛車運往附近的軍堡內,就被鮮卑騎兵發現了。
他們呼嘯而來,快如奔雷,驅馳之間,大呼小叫,箭矢飛來飛去。
拉車的役徒、護衛的軍士們見了,發一聲喊,直接向後逃竄,車輛扔得滿地都是,沿河一字排開,頗爲壯觀。
船上放下搭板,將潰逃的人接了上去。
眼見着鮮卑騎兵越來越近了,船工們乾脆收起搭板,向河中心撐去,免得被敵人下馬殺至船上。
船舷外側也豎起了盾牌、擋板,後面腳步聲不斷,不知道在幹些什麼。
“唏律律!”第一批抵達的鮮卑騎兵在河岸邊勒住馬匹,隨手朝船上射了幾箭,不過都如泥牛入海,沒造成什麼影響。
船上之人也不與他們交戰,而是撐船遠離,漸漸消失在了視線中。
更多的鮮卑騎兵衝了過來,鬧哄哄地下馬,搶掠金帛財貨,喜笑顏開。
當先抵達的那批人見了,心下焦急,亦下馬爭搶。
“嘚嘚”馬蹄聲響起,第三批人到了。
他們算是有點責任心的,拿馬鞭抽了幾下亂哄哄的人羣,打算先把糧食收拾起來。
而就在此時,對岸的湖蕩中響起了低沉密集的鼓聲。
頃刻之間,數十艘小船自蘆葦後直衝而出。
船工操舟技藝高超,三兩下之間,船隻便橫了過來。
每艘船上載着數十名兵士,前排舉盾,後排拈弓搭箭。
霎時間,密集的步弓射向岸邊,箭矢去勢之快,幾乎讓人反應不過來。
正在收拾財貨的鮮卑人猝不及防,成片倒下。
船隻越來越多,好像他們早就埋伏在那裏一樣。
箭雨也越來越密集,河岸邊如同長了一層白毛,在寒風中飄飄蕩蕩。
如此密集的箭雨覆蓋,自然不可能還有人倖存。
少數反應較快的鮮卑騎兵連滾帶爬,搶得馬匹後逃至遠處,驚魂未定地看向這邊。
船上鼓聲再一變,放下了搭板。
片刻之後,數百步卒依次上岸,手持長槍大盾,弓弩遙遙對着遠方。
還有一些人手執刀斧,搜索整個戰場,將鮮卑人的首級盡皆斬下,收集起來。
湖蕩中最大的一艘船上,周光鬆了一口氣,膽怯之心消去很多。
看樣子,只要合理運用戰術,在水網密佈地帶,是可以擊敗騎兵的,沒必要那麼害怕。
至於空曠無垠的地區,那就算了吧。
沿着河道進軍就很好,後勤無虞,還能依託戰船背水而戰……
正月十五前後,晉軍在巢湖附近連續打了兩次小規模的戰鬥。
一次以金帛糧草相誘,舟師伏擊,斬首四百餘級,俘百人,獲馬二百匹;
一次以舟師繞後,截斷橋樑,鮮卑騎兵倉皇撤退,在水網密佈地帶苦不堪言,放眼望去,要麼是塢堡,要麼是沼澤樹林,要麼就是橫亙於前的小溪河流,被水師截擊了幾次之後,散落一地,如同當年在河南失了建制的匈奴騎兵一樣,餓死、病歿、凍死、被殺千餘,還有數百人迷失了方向,最後成了俘虜。
正月十八,山遐山彥林親至合肥,不過沒有北上。
爲了不影響蕪湖的墾荒,他只帶了兩千水軍、兩千步卒來合肥。聽聞合肥以北的河道時而凍幾天、時而又融化幾天後,他果斷放棄了北上的念頭。
合肥以北的施水,幾乎成了雙方默認的緩衝區。
幾乎是在山遐抵達合肥的前後腳,張碩也來到了芍陂以北巡視。
從去年深秋開始,一批又一批的役戶、罪人抵達此地。
除了冬至、正旦各休息了幾天外,所有人都在清淤溝渠、平整田地。
期間發生過幾次叛亂事件,但都被銀槍中營快速平定了,也正好讓新送來的軍士鍛鍊一下。
去年該部病死了近千人,是成軍以來損失最大的一次,今全數補齊——不過,這一批禁軍新兵的隊副、隊正乃至督伯、幢主卻並非武學生,而是來自北方的鎮兵。
少府陸陸續續發了一千三百園戶過來,多爲原郎陵屯田軍士卒。
男女老幼近六千人於八公山下清理農田,又在山上伐木取石,修建屋舍。
整個山區外加附近一大片無人區被劃爲了淮南苑,爲天家苑囿。
下個月就要開始春播了。
粟種已經準備好農具業已齊全,就是耕牛、耕馬還有些匱乏,只能湊合着來了。
祖約部軍士也在淮北的下蔡縣境內展開了屯田。
張碩實在不敢讓這些人還留在淮南。
隨着時間的推移,眼見着打回徐州無望,三天兩頭有人逃亡,再搞下去,怕不是要逃散略盡。
沒辦法,張碩上書,從前陣子作亂被鎮壓的劉漢禁軍家眷中,挑選了一批孤兒寡婦發來下蔡,以安衆心。
若這也安不下心來,還想着回去找原本的妻兒,那就沒辦法了,只能全數調離淮上。
不過這樣一來,淮南的兵力就很稀薄了。
府兵、胡兵不可能長期駐留此處,現在的壽春就銀槍中營一部,其他都回家團聚了。甚至就連他們也無法久駐此地,年後就會離開。
屆時誰來接替,並無人知曉。
巡視歸來之後,張碩得到了鮮卑騎兵開始收縮的消息,頓時冷笑一聲。
那個什麼鎮北大將軍達奚賀若自大無比,以爲可在水網密佈地區縱橫馳騁,純粹是想多了。
不過還是要安撫下這些人,別讓他們泄了士氣,先頂到換防人馬過來再說。
正月二十,他又去了一下東西二硤石山。
經過入秋以來的努力,兩座山上的城寨都進行了加固。山下的河面上也修治起了水寨,水軍都督楊寶各派了千人分駐兩地,權作留守。
有這兩個水寨在,整個壽春便安全了許多。
一直到河南境內的河道冰封前,水師都在搶運資糧,輸往壽春。
淮水今年其實幾乎沒有結冰,不過晉軍水師也沒來,故轉運起來非常順暢,前後送了百餘萬斛糧豆至壽春各地。
可惜朝廷沒有在過年前選派大隊步軍南下,支持他攻廬江,反而派了拿錢打仗的鮮卑騎兵,如之奈何。
時間進入開平三年(329)後,一切都漸漸明朗了。
及至二月春社前後,梁晉雙方氣氛日漸緊張,雖然沒有大打出手,邊境上小規模的摩擦開始增多。
仍駐蹕廣成澤的邵勳,適時拋出了議題,令朝堂重臣們討論:南征之役,先攻晉還是成?
在此期間,他則加快速度,安排一系列的事務。
桓溫現在成了大梁公卿子弟的公敵,他與景福公主將在三月成婚。
邵勳沒有管小兒女的事。
如果桓溫連這些壓力都扛不住,那就一輩子駙馬都尉當到死吧。
不過符寶倒是很維護未來的丈夫,把那些人一個個罵得狗血淋頭。
這未必是好事,也不一定是壞事,全看他的造化了。
長子金刀已經完全勝任左飛龍衛長史一職,諸般事務都清楚了,邵勳將他調到了少府,出任第二位少府少監,專管雕版印刷最後衝刺事宜。
目前調配出來的墨已經相對不錯了,但邵勳還是有些不滿意,讓少府再改進一下。
給他們一到兩年時間,如果還是不行,那就用現在的殘次品,不會再拖了。
次子邵珪仍駐左國苑,不過兼了個太僕寺少卿的職務。
他在單于府的幕職仍掛着,在代國深入推廣馬耕事宜,並督促太僕寺的牧官繼續選育優良的適合馬耕的馬匹。
三子勖將桑梓苑打理得井井有條,戶口有所增長,財貨產出大增。
當然,這不一定是他的功勞,更大可能是趙王府僚屬們的本事,但會用人也不錯。
邵勳會考察下趙王府哪位屬官這麼有能力,隨後會將其調走,再看看三郎能不能穩住這一攤子事。
安排完這一切後,他就開始把精力放在軍事上了……
“什麼時候放我走?”清晨的廣成宮內,王氏把臉靠在邵勳胸口,輕聲問道。
二月初的天氣還有些冷,山中尤甚。
兩人擁臥在一牀被子內,說實話挺舒服的。
不僅僅是溫暖的原因,王氏更感覺到了一種心理上的放鬆。
她在平城權勢熏天,威風八面,但不知道爲什麼,神經就是緊繃着。
看誰都覺得他想造反。
看到那些部落大人,就在猜度他的內心:你是不是覺得我和祁氏無異?你是不是覺得我在牝雞司晨?你是不是覺得很屈辱?你是不是在等什翼犍長大?
這種不安感始終無法排遣,哪怕攻滅劉路孤勢力後,許多人看她的眼神已經有些畏懼了,她依然沒法徹底放下心來。
但當她離開經營多年的老巢,來到陌生的廣成澤時,卻一下子放鬆了。
尤其是晚上說幾句軟話,讓男人抱着她睡時,那股安心的感覺是難以言喻的。
在這裏最大的風險,其實就是這個男人總想弄大她的肚子。
來廣成澤這兩三個月,她可能比庾皇后陪他過夜的次數還多,這也是她唯一的煩惱了。
“這麼急着走?”邵勳用力抱着女人,說道:“劉路孤剛被收拾,你兄長坐鎮盛樂,清理殘餘,平城還有單于府,你擔心什麼?”
“我要回去看女兒。”王氏輕聲說道:“我們的女兒。”
“她現在像我還是像你?”邵勳來了興趣,問道。
“小時候像你,現在像我。”王氏輕笑一聲,道:“像她的孃親纔好啊,以後便是草原上最美麗的雲雀。”
邵勳笑了起來,道:“把她接來洛陽,我要抱抱乖女。”
“過了年才三歲,太小了。”王氏往上挪了挪,雙手抱緊了邵勳的脖頸,碩大無朋貼着他的胸口滑動了起來。
“真是年輕的肉體啊。”邵勳心中感嘆道。
睡了王氏幾年了,孩子都生兩個了,但眼前這個女人才二十四歲。
拓跋鬱律給他留下了多麼享用不盡的遺產啊。
“懷了孩子再走。”邵勳拍了拍她的屁股波紋盪漾。
王氏沒有說話。
“嗯?”邵勳倒有些不習慣了,以前這女人總是苦苦哀求的。
“你說鮮卑貴人都在怎麼看我?”王氏突然說道。
“他們在裝傻。”邵勳說道:“第一個不願裝傻的人被殺了,會消停一段時間。”
“其實,漠北那些部落已經不來平城朝貢了。”王氏說道:“東木根山也有部落私下裏罵我,不辭而別。”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邵勳無恥地說道:“你不是剛征服了朔方、庫結沙和卑移山的部落麼?我看來的人比走的人多。”
“總有一天會四分五裂的。”王氏突然有了些情緒,道:“草原上都是桀驁不馴的狼。我就算養幾個面首玩弄他們都不會如此輕視我,反倒還會保持敬意。但一個被人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女人,有什麼威望可言?若非什翼犍還在,代國早散了。到了最後,恐怕只有烏桓人和梁人不會走。”
邵勳沉默了一會,道:“過幾天我會在洛南招募一些願意博取功名的府兵、部曲子弟,去盛樂南邊的紅城設軍鎮。每年都招募,招到多少算多少,最終把紅城鎮完善起來。有武周、高柳、紅城三鎮在,會安穩一些的。”
“你還是不懂。”王氏說道:“他們現在是不會反,但他們可以走。”
“那你到底想要什麼?”邵勳問道。
“我想要當你的皇后,你能給嗎?”王氏突然笑了,語氣似乎也是玩笑。
“代國女主不要了?”邵勳似乎也用玩笑的語氣說道。
“代國早晚是什翼犍的,我還能當政幾年?”王氏說道。
“哦?”邵勳笑了,道:“什翼犍親政第一件事,就是賜死他的母親。”
王氏怔忡無語。
有那麼一刻竟然想流眼淚。
她不知道爲什麼事情就走到了今天這步。
在一開始的時候,她好像是爲了什翼犍求救兵復國來着,並且那時候是真心實意爲這個兒子奔走。
但漸漸地,什翼犍不理解她,她也一步步疏遠這個兒子,只拿他當招牌。
現在,她竟然防備着兒子了,兒子似乎也對她痛恨無比。
這中間一定有什麼人或事情促成了這個變化。
曾經善良的母親墮落了,也回不去了,因爲她有點上癮,也有些貪戀。
“我懷了。”許久之後,王氏說道。
“真的?”邵勳一喜,問道。
“天天被你這麼用,能不懷麼?”王氏有些無力地說道:“大着肚子回去,便是有鮮卑貴族作亂,發動宮變都不奇怪。”
“那就去涼城,稍稍遮掩下耳目。”邵勳說道:“涼城是安全的。‘涼城’越多,你越安全。”
王氏不太想說話。
“我多撥五萬匹絹帛給你。”邵勳又道:“你拿去給出戰淮南的諸部丁壯發賞賜,戰死者多給些撫卹。那些不太穩的人,你擬個名單給我。代國是大梁臣屬,我還是可以徵調屬國兵馬的,入秋之前讓他們來河南。你做好準備,如果他們不來,立刻飛騎相告,即行鎮壓。”
“我一次次這麼做,他們能認我纔怪。”王氏終於說了一句話。
“這次如果是個男孩,再冊封一個郡公。只要他們現在不敢造反,以後就難了。”邵勳緊緊抱着女人,柔聲說道:“待草原上都是我們的孩兒,你還用怕那些部大們?”
“你要這些兵做什麼?”王氏反摟住邵勳,在他懷裏低聲問道。
“打襄陽。”邵勳說道:“陶侃和樂凱互相攻殺這麼多年,南陽都窮困潦倒了,我不信襄陽還能撐多久。”
“我懷孕了這幾天你陪我。就在這邊走走看看。”王氏又道。
“不急着回去了?”邵勳笑問道。
王氏搖了搖頭,道:“我是女人,總有軟弱的時候。你陪陪我,我滿足了,回去後才能狠下心殺人。”
“好。”邵勳一口應下。
穩住北邊,他纔有餘裕攻南方。
而且,雖說重點是攻打江南,但對北方的消化卻不會停下,這也是一項長期國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