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會
充滿節奏的馬蹄聲自遠及近響起,聽着讓人賞心悅目。
在行近汝水時,遭到一隊頭裹黃巾的軍士攔截。
黃頭軍只有五十人,站在拒馬後面,仔細檢查文牒之後,又派人回去通報。
騎兵充塞了道路,一眼望不到頭。
道路兩旁是平整的農田,一些已經長得老高,那是麥子,一些才長了些苗出來,那是春粟。
馬兒噴着響鼻,低頭啃食青苗,不過很快被騎兵拉住了。
不是他們軍紀好,實在是不敢。
在淮南的時候,他們可是撒着歡劫掠的。
甚至到了豫州的汝陰等地,有時候奔馬中不慎踐踏了禾苗,也不以爲意。
但越靠近洛陽,他們就越收斂。
洛陽在河南郡,廣成澤也在河南郡,這已是天下中樞了,造次不得。
許久之後,終於有人過來了。
拒馬被拉開,幾名文吏又檢查了下文書,這才引着他們前行——大部隊轉向新城、陸渾一帶屯駐,代國鎮北大將軍達奚賀若率親隨至宿羽宮面聖。
第二天(三月初一)晨,他們抵達了山下的一處村落外,下馬等待通傳。
一路行來,越往裏兵越多、越密集、越精銳。
外圍多頭裹黃巾的兵卒,往裏就多器械五花八門的府兵,及至山腳下,鐵鎧武士密密麻麻,隨處可見。
不過即便屯駐了大軍,山腳下的村落、農莊依舊秩序井然,該做什麼就做什麼——村落內多爲放散的莊戶,農莊內基本都是在此服役的職田、祿田、恤田力役。
達奚賀若褪了戎袍,換上一身士人常穿的袍服。
想了想後,又把金耳環摘下,只不過髮型卻沒法變了,只能戴個帽子遮掩一下。
由諸部氏族頭領子弟充當的親隨見了,目瞪口呆。
你這是要當梁人啊?
有人跟着學了。
有人心裏不痛快,不願改,甚至還穿着皮裘。
倒不是他們對梁人有什麼意見,只是下意識不喜罷了。鮮卑有自己的風俗,祖祖輩輩傳下來的,驟然去改,心裏總是膈應的,也容易反感。
這種微妙的心理說不清道不明,但又是真實存在的。不過,一切都敵不過時間,時間長了,一切都會變化,不光他們的風俗會變,甚至連梁人自己的風俗也會變。
行走在村落中時,達奚賀若一行人仔細看着。
作爲鎮北大將軍,他一生中待在東木根山的時間比較長。
在他的印象中,除了山麓河畔有些穄田之外,到處都是荒草、沙地,景色乏善可陳,西山落日之時,孤獨悲涼涌上心頭,幾乎讓人落淚。
來到中原後,景色一下子變得多姿多彩,山脈、平原、河流、森林、草場、村莊、城池以及形形色色的人物和他們的文化,都讓這個前半生精神世界空虛無比的人非常着迷。
戎馬倥傯之餘,他曾經很喜歡平城、盛樂的熱鬧,但這兩座城市放在中原,泯然衆人矣。甚至於,平城、盛樂的人口足夠多了,但那種單調的生活、匱乏的商品以及不夠多彩的文化,總讓人覺得缺了幾分味道。
這大概就是落後地區吧。
一行人很快穿過村落,登上了山道。
晨起的鳥兒嘰嘰喳喳,亭臺樓閣之外張貼着“宜春”字帖,已在春風細雨之中有些褪色。
山道兩側的緩坡之上,開闢了些許菜畦,水靈靈的園蔬茁壯地生長着。
不遠處傳來一陣斧斫之聲,看樣子是宮中侍衛、僕役在修剪樹枝。
達奚賀若在桑乾水一帶見過,那叫桑樹,長得很高,能結桑葚,很好喫。
樹木可制弓,可作車材,樹葉還能養蠶。只可惜桑乾水一帶的桑樹不多,絹帛也非常差勁,漸漸都沒幾個人用了,反正中原的絹帛也不貴。
及近山腰之時,一羣侍衛正在山坡上開挖溝渠,將山泉引入一片緩坡之上的池塘中。
燕子低空飛過,尾巴幾乎擦着池塘,歡快地奔向遠方。
幾頭懶洋洋的黃牛徜徉在水塘邊,悠閒地喫着草。
更遠處,則隱有奔雷之聲。
數目龐大的馬羣在水草之間馳過,一羣又一羣,鋪天蓋地。
這麼好的地方,難怪大梁天子住得都不願回洛陽了。
“達奚將軍。”青灰色的門闕之下,鴻臚寺主簿荀序行了一禮,道:“隨從可在廂堂休憩,將軍一人隨我入內。”
達奚賀若回了一禮,然後用鮮卑語吩咐一番。
隨從們想說些什麼,又被高大的門闕及密佈的甲士震懾,於是乖乖前往兩側的廂堂。
達奚賀若解下兵器交給守衛,待搜檢完畢後,深吸一口氣,在荀序身後亦步亦趨,臉上的神色也更肅穆了。
過了門闕之後,入目所見便是佔地廣闊的庭院及錯落有致分佈着的殿舍。
殿舍外有兵士值守,殿內人頭攢動,擺放着許多桌案。時不時有人進進出出,前往另一座小院,片刻之後,又步履匆匆地回返,手裏往往捧着裝滿公函的木盒。
這都是緊張辦公的隨駕官員,大概分屬各部,什麼人都有。
一連走了三進院落,幾乎都是辦公的衙署。
偶爾見得幾位氣度非凡的老者,或閒坐於樹下,或在竹林旁的石桌前談笑,卻不知都是什麼人,反正荀序不停地行禮,達奚賀若也被迫跟着行禮。
這個宿羽宮,大概是此時大梁朝最有權勢的所在了,比洛陽宮還要更勝一籌。
“黃將軍。”
“荀主簿。”
前方又出現一道院牆。
達奚賀若擡頭看了看,通體用石頭砌成的牆體外,早年敷設的泥粉已多有剝蝕,漸漸爬滿了藤蔓,牆頭甚至還開着幾朵小花,煞是好看。
門樓之下,黃正和荀序見禮完畢,簡略寒暄了幾句。
“黃將軍還未啓程?”荀序問道。
“等童瞎子給陛下做完早膳,我再與他交割印信。”黃正說道。
荀序笑了,感慨道:“童千斤算是出頭了。”
“是啊。”黃正亦感慨道:“其實我亦不想離去。”
荀序笑了笑,沒多說,轉而招呼達奚賀若入內。
門闕後同樣是一個庭院。
院中甚至有一片小竹林,擺着石桌石椅,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正在往桌上擺放飯菜、餐碟、碗筷。
荀序低聲介紹了一番:“此乃陛下養子邵貞。”
達奚賀若瞭然。
“坐下吧,一起用點。”不遠處響起了渾厚的聲音。
達奚賀若一驚,立刻跪拜於地,道:“拜見陛下。”
“代國難道都行跪拜?”邵勳笑道:“起來吧。”
中原也有跪拜之禮,但不是任何場合都跪拜。平日裏君臣見面,簡單行個禮就行了。
邵勳剛上完廁所回來。呃,胃口大開。
童千斤最近研究了新菜譜,將春筍切成細絲與新收的菘菜一起燉煮,味道還不錯,此刻石桌上就擺了幾盤。
邵勳坐了下來,道:“春筍在廣成澤價甚廉,數錢即可買一籃子。置於瓦罐之中,與飯同蒸,最是可口。”
他的鞋靴上沾了點泥,似乎早上出過門。
荀序知道,昨晚皇后說要喫春筍,於是陛下一大早就起來了,瞞着皇后,親手採挖嫩筍,然後親自生火、煮飯,不借手他人。
皇后起來後,大長秋稟報此事,多日未露笑容的皇后終於展顏。
當時荀序就暗暗感慨:陛下能有今日,不是沒有原因的,哄女人是有一手。
邵勳此時也讓衆人分食春筍蒸飯。
喫完之後,照例端上帶貨意味極濃的義陽茶漱口。
待所有餐碟都撤下後,他纔看向達奚賀若,問道:“去淮南數月,可有所感?”
達奚賀若聞言,立刻說道:“陛下若想得淮南之地,須得水陸、步騎並進,單靠騎兵千難萬難。”
說白了,要兵種配合,還要有相當規模的兵力,光靠騎兵那是送人頭。
“你部遇到了什麼難處?”邵勳問道。
“河溪太多了。”說這話時,達奚賀若眉頭緊鎖,道:“剛剛上馬沒走數裏,便是一條河攔路。河上只有一條狹窄的木橋,若有人據橋而守,便要下馬廝殺。幸那會吳人未敢出戰,故得順利通行。”
邵勳想了想。
他記得後世二十一世紀江北、淮南已經開發得非常成熟了,但鄉村之中,依然河流遍地。
一南一北兩個村只隔數百米,往往每個村前後都有一條東西向的小河。
村子兩側甚至還有稍大一些的南北走向的河流。
村中整不好還有幾個池塘。
這是開發過的,如果沒充分開發過,可想而知那是什麼景象。
其實這會徐州南部諸郡就很典型了。沼澤遍地,百姓挖河底淤泥墊高一部分土地,形成一個個島嶼狀的高地。高地上種滿了糧食,人來往各處高地全靠小木船。
或者通過長圍圈出一部分水域,然後將水排幹,開闢成農田。
一輩輩人經營下來,窪地慢慢變高,沼澤漸漸消失,環境就是這麼改造過來的。
所以後世江北、淮南那片地方,出現了無數以“圩”、“埭”、“垸”爲後綴的地名——這三個字,都是堤岸的意思。
在這樣的環境中打仗,說實話步兵比騎兵好使,哪怕是冬天。
如果有敢戰的步兵,完全可以利用地勢圍困住一部分騎兵,主動出擊,將其消滅。
即便不敢戰,先據城而守,任你來打,拼着地方損失嚴重,在撤退的時候追擊,也能斬殺一大部分騎兵——甚至是馬匹已經大面積病死,全靠徒步撤退的“騎兵”。
說實話,邵勳以前還有些懷疑,現在基本信了。
歷史上南朝能守住半壁江山,一次次擊退規模龐大、兵力是他們幾倍的北朝入侵,不是沒有原因的。
南朝最後其實是死於消耗戰,疊加內亂之後,扛不住了。
“吳兵戰力如何?”邵勳又問道。
“守城尚可,野戰不行。”達奚賀若說道:“若陣列而戰,末將縱騎圍射,定能令其全軍大潰。”
邵勳對他自稱“末將”十分滿意,笑道:“那看來還是要圍城。拔掉他們的城池,吳人就只能一步步退守。”
“陛下還是要治水軍。”荀序在一旁說道:“昔年曹孟德下荊州,第一件事就是治水軍。陛下若得江夏、江陵,需得招募土人,大治水軍方可。”
也就是說,要把戰線推到長江邊上,然後組建水師,如此纔有可能攻取吳地。
邵勳點了點頭,又看向達奚賀若,問道:“吳人將帥如何?”
達奚賀若有些無奈地說道:“只會耍陰謀詭計,誘我部軍士上當。都是窮慣了的人,見不得那許多財貨,一上來就吃了虧。”
邵勳哈哈大笑。
自古以來,這一招屢試不爽,敵人越窮越有效。
有人還往戰場上扔金銀呢,然後敵人真就去撿了,最後被人反殺,撿到的金銀也沒了,還奉上人頭。
兩軍陣列廝殺真不知道扔金銀是怎麼回事嗎?但將領知道沒用,士兵忍不住啊。
“山遐此人如何?”邵勳繼續問道。
“沒見過。”達奚賀若搖了搖頭,道:“這人一開始不知道龜縮於何處,任我部馳騁。最後忍不住了,有部大稟報看到了‘山’字大旗,他應是來了。”
“你部最遠到達何處?”
“一部往巢湖走遠遠看到了東關城。巢湖結了幾天冰,但也只有岸邊結了,湖中未結冰。”達奚賀若說道:“一部向東南跑,衝到歷陽城外,吳人驚慌失措,城門緊閉,並未出戰。還有一部突入廬江,深入到尋陽、廬江二郡交界處。”
“跑得真遠。”邵勳讚歎道:“後來都回來了嗎?”
“沒有。”達奚賀若搖頭道:“萬騎出擊,收兵回壽春時,只有七千騎了。沒了的那三千人,或死或降或病,如此而已。”
“還敢再去嗎?”邵勳問道。
達奚賀若遲疑了一下,道:“陛下有命,末將願往。”
其實就是不願意了。
“聽聞你們還俘虜了幾百吳兵?”邵勳問道。
達奚賀若一驚。
“你俘虜的,就是你的人,朕還沒那麼小氣。”邵勳說道:“怎麼俘虜的?”
“突襲衝散了一隊吳人。”達奚賀若說道:“末將打算帶回東木根山,以其爲守卒。那邊現在不是很太平。”
邵勳驚了,不過也不覺得奇怪。
吳兵肯定比鮮卑人、烏桓人擅長守城,只是總覺得有點怪怪的。
不過仔細一想,好像也沒太奇怪。
拓跋燾的御用南方菜大廚師毛修之不就是麼?他還統領吳兵俘虜攻河隴、徵遼東,北伐草原打柔然。達奚賀若這麼做,屬實先行者了。
“征戰數月,辛苦了。”邵勳說道:“前日太夫人王氏求請,言鮮卑壯士南下辛苦,請厚賜之,朕準了。令撥絹帛五萬發放撫卹及賞賜。爲朕征戰,不能流血又流淚。”
“末將謝陛下厚賞。”達奚賀若一聽,拜倒於地。
“起來。”邵勳親自將他扶起,道:“此王夫人之功也。今後你要尊奉號令,富貴無憂也。”
達奚賀若聞言,頓時指天發誓:“末將只奉陛下血脈爲主。”
邵勳微微有些尷尬。怎麼都知道了?
不過他還是很高興,道:“卿若有得力子侄,可遣其來中原,朕量才授用。”
“謝陛下隆恩。”達奚賀若大喜。
“再說說東木根山。”邵勳又道:“聽聞人心有些離散,何也?”
達奚賀若愣了下,又看了眼邵勳,道:“多爲拓跋翳槐所誘。”
邵勳聽完,不置可否。
當然,他知道達奚賀若說的很可能是真的。
當初不許王氏對拓跋翳槐、賀蘭藹頭追殺,乃存着制衡的心思,現在看來,有些失策了。
在不少比較傳統的部落看來,拓跋翳槐的正統性已慢慢超過了拓跋什翼犍。
畢竟翳槐是真正當家作主,而什翼犍已淪落爲傀儡。
這件事,王氏也說過,邵勳當時沒給出回答。
王氏是聰明人,她看出了自己的糾結心理,於是就沒多說。
“回去之後,多多宣揚見聞。”邵勳說道:“今秋朕要發一萬代騎。許有一些人不識天數,滋生怨言,你要謹遵王夫人及代公號令。”
“遵命。”達奚賀若應道。
三月中的時候,王銀鈴帶着鮮卑騎兵返程回代國。
邵勳於回洛陽的路上傳令:河州、涼州、沙州,令禿髮、乞伏、乙弗、折掘、盧水胡等數十部落出兵二萬,五月中出發,前來洛南。
又令雍秦二州雜胡出兵萬人,六月出發,前來洛南。
關東地區的氐羌、幽州雜胡、幷州諸胡合兵一萬,六月底出發,前來洛南。
算上代國的鮮卑、烏桓人,合計五萬胡兵,八月秋收之際大會洛南。待到深秋天寒之際,便會同徵調的漢兵,一起南下襄陽。
當然,命令是下發了,各部可不一定都能來,整不好還會有叛亂。
有些人嫌麻煩,但邵勳不怕,鎮壓就是了。
尤其是河隴那些山高路遠的土皇帝,他倒要看看誰不聽號令。
張駿可剛剛被整垮,誰在這個節骨眼上不服,那就下令周圍諸部落分食之。
就不信他們互相猜疑之下,敢冒這個風險。
而且,他都不能讓這些部落聽令的話,等到兒孫輩的時候,沒那份威望,豈不更難?
有些刺,或許可趁此良機,提前爲子孫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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