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期望
七月初的時候,經歷了長途跋涉,黑矟中營的新兵抵達了軍營。
營壘離金谷園不遠,隸教練院,他們將在這裏展開長期的訓練。
訓練完成之後,再交給幢一級軍官帶,繼續訓練。
坐在金谷園山間的邵勳,可遠遠看到正在操練的新兵。
他身邊還坐着一羣老登,外加部分年輕官員。後者是他特意喊過來的,包括即將前往南陽赴任的桓溫、太僕寺主簿殷浩、秦王左常侍袁耽、齊王友樂玄、燕王右常侍崔景化(上黨屯留崔氏)等。
老登們的態度他早明瞭了。
內裏各種心思,興許還有怨望,但落實到實際行動上,又多爲順服,頂多有些討價還價罷了。但年輕人的態度,邵勳還是想了解一下。
清談嘛,不拘君臣束縛,什麼都可以談,俗稱吹牛逼。
“陛下方纔說起江南風物——”尚書令褚翜說道:“以臣觀之,別有一番意趣。小橋流水,日暮行人,黃犬迎門,畬田生煙,恬淡鄉情撲面而來。人居於此處,心靜矣,可潛心治學。”
“有那工夫治學,不如想想如何打理家業。”邵勳說道:“沒有家業,卿之子孫怕是要躬耕于田壟之間,如何治學?”
褚翜笑了,道:“陛下說得是。”
邵勳繼續說道:“朕方纔就問了,去了江南,爾等以何爲業?說了半天,但暢敘幽情,而實無一物。便以朕將要攻打的荊州爲例,你等細細思考,若有一莊園,如何着手經營。”
“無非是任土所出罷了。”王衍捋着鬍鬚,插言道。
“夷甫,此事該郭夫人來談,她比你精於此道。”邵勳說道。
潘滔、羊冏之等人都笑了起來,其他人卻沒敢笑。
邵勳說道:“今日乃清談,朕隨便說說,諸位可參詳一二。襄陽且不論,我若於江夏或江陵治產業,其一是絹帛。”
“不僅是粗帛雜絹,更可制些精美綾羅綢緞,乃至線毯之類。我聞清河郡有技藝高超之織女,終老不嫁,而所獲頗豐,足以養老。江夏、江陵地宜蠶桑,此爲一大財源。”
“其二乃柑橘之屬。惜哉,朕威加海內,至今無州郡貢橘。”說到這裏,狀似無奈。
“陛下,其實不是沒有解法。”桓溫在一旁聽了,說道:“只要花錢打通關竅,便可自荊州取得柑橘,快馬送至京中。”
邵勳欣慰地笑了笑,女婿終究還是孝敬老丈人的。
不過他擺了擺手,道:“朕揮師百萬南下,攻拔荊州,堂堂正正取之何須使錢。不過元子方纔有一點沒錯,柑橘之屬易腐壞,非得快馬輸送不可,這卻不是一般人能享用的了。不過可以想想辦法嘛,卿等可有方略?”
一國之君“貪嘴”,問三公重臣有沒有南方水果保鮮的辦法,聽起來不甚着調,但這就是清談,你甚至可以在這裏講鬼故事,以及議論女人身體的奧妙。
王衍不懂這些,遂閉嘴不言。
潘滔左右看了看,笑道:“我家有一法,本珍而藏之,概不外泄,今日陛下問起,臣便說了。可先以鹽漬果,再用荷葉、泥頭封之,自秋至第二年冬,皆可食用。鹽漬之外,尚有甜酢之法。以梨爲例,去皮切塊,置於梨菹汁中,再澆蜜,以泥封罐口,亦可長久食用。”
說完,又道:“我家便是靠着此法,於隆冬之中亦可食夏秋之實。”
邵勳聽完,肅然起敬,道:“鹽漬、甜酢之法,朕亦知之,然保存年餘,卻甚是罕見。可否讓少府習得此法,再廣而推之?”
“臣回去便讓人獻上此法。”潘滔說道。
邵勳看向衆人,笑道:“卿等族人異日若靠此法大賺,可都要給陽仲奉上禮品。”
“應該的。”其他人紛紛說道。
邵勳說道:“惜鹽漬、甜酢終究不如鮮果。但事已至此,亦無他法。卿等子孫若有不願習讀經典者,可在家中潛心研究。有朝一日,或有新法,能保存更久。”
保存久了,就有長途運輸的可能,纔有可能成爲一樁細水長流的買賣。
“陛下,臣亦聞荊州有烏梅,比之北地品質更爲上佳。其有‘梅煎’,素來有名。”
“其亦有蟹,或可以氈毯密束之,掛於驛馬之上。傳遞公函之時,便可順道送蟹。如此,公函送到了,蟹也到了,驛卒跟着也有賺頭。”
“豈不聞荊州可種茶?”
“或還有藥材。貝母、梔子、桔皮、石龍芮等,荊州便不少。”
邵勳在一旁聽得笑了,道:“看看。朕方纔不提這個話頭,你等便什麼話都沒有。”
衆人皆笑。
“經學傳家,固然尊榮。”邵勳說道:“然江南蠻夷極多,情勢複雜。若不養得數百上千兵,如何自存?卿等家族去了南方,諸多器物仍需自北地採買,沒有生財之道斷然是不行的。一族之中,有人治學,有人行田,有人做官,有人貨殖,方爲正理。”
“清談清談,少談些神鬼志怪、尸解成仙、服散縱酒,多談談生財之道,有何不可?從今往後,朕要看到清談聚會多談及此事。讀書、治產業乃至編曲、樂舞、算術、機巧都可以,這些都是正經之事。神怪之說,朕不喜。煉丹成仙,朕亦不喜。卿等記住了。”
“是。”衆人紛紛應道。
“這樣就對了嘛。”邵勳臉色一轉,笑道:“放心。朕在北地度田,大置府兵。二十年後,府兵日衆,算上胡人酋帥、朝廷官員乃至豪族大賈,能買得起江南莊園物產之人不下二百萬。有這二百萬人,買賣大可做得。”
“或曰江南人少,產不了那許多。那就想想辦法,本來十個人才能辦成的事,能不能五個人甚至三個人就辦成?昔年這金谷園,水碓數十,全力開動之時,舂米磨面之聲遠近可聞。你等可從此着手,若不會,可從別家求得,花錢就是了。或者有點志氣,讓自家不出仕的子侄專研此物,不求人。”
“我聞北地士家之中,有很多人從生到死,既沒當過官,又沒授過徒,然衣食無憂,一生瀟灑。這樣的日子有甚意思?不如研究些機巧之物,多爲家族賺取錢財。就算做不了這些事,編些樂舞廣爲傳播,也是有益於天下的。”
“朕都不擔心你們富可敵國,你們自己憂心什麼?讓天下百姓能用上更好、更便宜的布,喫到以往沒有機會享用的喫食,寒冬有綿衣、夏日有涼衫,生病了有廉價之藥材,死後有更好的棺木,讓天下財富日多一日,豈不美哉?”
“若有人還能就此著書立說,談論生財之道,或機巧之物的製作,乃至算術、樂曲、舞藝、風物、地理等,朕來爲其揚名,立授清貴之職,子孫門蔭入仕,絕不食言。”
“誠然,士農工商皆國之石民也。話雖如此,然工、商之人難矣,蓋因其或收入微薄,爲生計奔波,或官面上無人,戰戰兢兢。可若由士人行工、商之事,則無往不利。其間或有弊端,但朕不在乎,利大於弊即可。”
“今日言盡於此,下次再與卿等清談。”
說罷,讓人上些茶點。
王衍則拍了拍手。片刻之後,一隊婀娜多姿的舞姬入內。
這個時候,冀州刺史王玄的僚佐王徽湊了過來,輕聲道:“陛下,領舞者乃——”
“罷了。”邵勳擺了擺手,道:“朕不好此道。”
小樣,拿女人腐蝕我?研究過九品選妃法麼?
王徽愣了一下,又道:“是,僕孟浪了。”
“汝爲白身?”邵勳問道。
“是。”王徽說道:“家父乃前荊州刺史,丞相是我從父。”
“哦,王平子(王澄)的兒子。”邵勳看了他一眼,道:“令尊在琅琊做甚?”
“悠遊山水,寄託幽情。”王徽說道。
“平子之能我素知之。”邵勳說道:“琅琊老宅那邊還需要他,留在家中甚好。”
王徽尷尬一笑。
“你之前在哪?”
“去了冀州,跟在眉子身邊做事,整理度田籍簿。”
“下半年冀州又度田了,你還去嗎?”
“眉子若忙不過來自是要去當僚屬的。”王徽小心翼翼地說道,臉上還帶着幾分若有若無的期待與渴求。
邵勳卻沒說什麼,只點了點頭。
一曲舞罷,衆人看了看邵勳,見他沒起話頭的意思,稍稍放鬆了些。
王衍察言觀色,於是聊起了京中有人寫“段子集”的事情。
這個還是很有話題性的,衆人很感興趣。
邵勳則招了招手,讓桓溫坐到他身旁,說道:“元子,何日去南陽?”
“臣這幾日便去。”桓溫低眉順眼地說道。
“符寶若胡攪蠻纏,別理她,大丈夫當以功業爲重。”邵勳說道。
“臣遵旨。”桓溫鬆了一口氣。
有這句話就行了,不信壓不住新婦。
“去了那邊,官場應酬、士人聚會你要——”
“臣一定潔身自好。”桓溫立刻保證道。
邵勳愕然。
我是讓你多多與南陽官場的人打好關係,畢竟轉輸糧草還要地方上配合,你想哪去了?
看不出來啊,符寶調皮搗蛋十幾年,居然還有這等手段,把丈夫喫得死死的。
“好,好。”邵勳連連點頭,道:“儘快去吧。再過月餘,朕也要南行了。”
說罷,指了指在座之人,笑道:“再不把江南打下,他們都等不及了。”
畫再多餅,打再多雞血,總有退潮的那一刻。
必須要讓他們實打實看到承諾兌現,如此才能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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