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章 習家池

作者:孤獨麥客
第1065章習家池

  羊冏之抵達襄陽時,已經是幾天後了。

  不知道是運氣好還是怎麼着,剛抵達那一天,就遇到樊城守軍出擊。

  此城北面是湖,東面是灘塗,南面是河,雙方只在城西交戰。

  這一次規模還是相當不小的。

  黃頭軍與賊人陣列而戰,動搖了毛寶部步兵的陣腳,令其陣型鬆散,上黨騎兵一衝而入,取得了殲敵千餘的戰果。

  羊冏之從頭看到尾。雖說守城最忌死守,一定要時不時出城攻殺一番,讓敵人膽寒,無法全力攻城,但晉人搞成這個樣子,還是有些失策。

  尤其是那些斷髮文身的蠻兵,空有一腔血勇之氣。

  確實夠野蠻、夠愚昧、也夠不怕死,但最先露出破綻的就是他們,被上黨騎兵抓到了漏洞,一衝而入。

  這個時候,羊冏之也算明白了。

  晉國最能打的荊州兵也就是黃頭軍的水準,算是合格能戰的步兵,但還不夠強,還需要繼續砥礪,同時嚴重缺乏騎兵輔助,作戰時很喫虧。

  他現在明白爲何陶侃不敢決戰了。

  如果面對的是石勒、劉聰那樣以騎蹙步的兵,其實倒好打了,但面對大梁這種以精銳步軍爲主,騎兵爲輔的部隊,他是真打不過。

  過浮橋之時羊冏之看到了大隊正在南下的步騎。

  稍一打聽,才知道邵慎抽調一批部隊前往江陵,看樣子是要主攻那一片了。

  至於襄陽,大概還是以圍困、監視爲主。

  這不,圍城大軍已經開始挖掘壕溝、修築土牆了。

  這些東西建起來,可以減少圍城大軍的人數,這從側面證明了邵慎已經開始調整作戰部署。

  馬車一輛輛駛過浮橋,就在襄陽守軍眼皮子底下。

  當羊冏之跟隨最後一輛車抵達沔水南岸時,正好看到巡視至此的邵慎。

  “太尉。”

  “鉅鹿郡王。”

  二人相互見禮完畢。

  羊冏之打量了一下這位大軍統帥。

  整體比以前憔悴了不少,原本齊整的鬍鬚也很久沒打理了,看起來有些凌亂。

  跟在他身後的幕僚、賓客、親兵們也差不多。這場大戰考驗的不僅僅是敵方,大梁王師上下也備受煎熬。

  “陛下遣太尉來勞軍?”邵慎掃了一眼馬車上的絹帛甚至是酒肉,問道。

  “正是。”說完,他扯着邵慎,離開衆人幾步,低聲道:“陛下有言,損傷較大的部落可以撤下來了,戰死者發放撫卹,存活者給予賞賜。”

  “陛下倒是心善。”邵慎點了點頭,道:“河隴來的部落損失較大,我看不如驅使他們繼續攻峴山、樊城,弄死拉倒。這幫人就算放回去,也會懷恨在心,不如全部料理了。”

  羊冏之就靜靜看着邵慎。

  邵慎無奈,道:“就按陛下之意來辦吧。”

  羊冏之這才微微頷首,又問道:“晉軍水師還在?”

  “撤回去了。”邵慎說道:“前後沉了四艘艦、千餘人,餘衆向南撤退,不知回哪去了。”

  “定是回楊口了。”羊冏之說道:“可有賊人進入襄陽。”

  “賊人派了兩艘喫水淺的輕舟,趁夜突入襄陽。也就數十人而已,無大礙。”邵慎說道。

  “方纔路上看到樊城賊軍出戰……”羊冏之又道。

  “想必太尉也知道了,賊軍大敗,損兵千人。”邵慎說道:“峴山上面賊軍應不足千五之數,我已經遣人勸降了。這本就是一支孤軍,再耗下去也沒甚意思,或有勸降可能。”

  羊冏之聽了心下安慰。

  局勢還是很不錯的。峴山一降,就剩樊城和襄陽了。

  “江陵那邊可有消息?”羊冏之又問道。

  邵慎沉吟片刻,道:“賊已有備,未能輕取。前鋒在漳水河灣被埋伏了一下,損兵數百。還得大軍壓境,遮護好後路纔是。鄉間土豪不識天威,屠滅便是。”

  羊冏之未置可否。

  在他看來,那些此刻奉陶氏號令與王師廝殺的豪族兵馬,都是可以爭取過來的,至少應該嘗試一下。哪怕不能全部拉攏,拉一部分人過來也是好的。

  有了本地人協助,至少大軍不用稀裏糊塗走岔路被人埋伏,甚至還能動搖敵軍心,讓更多的人放棄抵抗,至少兩不相幫。

  不過這是他的事,他還得花時間找人,一家家談過去。

  至於鉅鹿郡王,他只考慮如何用兵就是了。在他的用兵部署中,就該假設所有人都是敵人,否則容易喫大虧。

  桓溫比羊冏之稍晚一天抵達。

  作爲襄陽度支校尉,他很想把衙署搬到襄陽來,而不是僑治南陽。

  但現在沒辦法。

  抵達樊城時,正是傍晚時分,一隊隊雜胡兵士從南岸撤回,在西邊很遠處的農田中安營紮寨。

  桓溫仔細觀察着。

  很多人都沒有馬匹!不知道是出征時就沒帶呢,還是路上損失了,又或者抵達戰場後消耗掉了。

  這場戰爭,死人固然是一回事,但在看不見的地方,似乎也有不小的消耗。

  桓溫手下比較警醒。

  出任度支校尉後,他向天子求情,將原本在河州整合的一千五百人調了過來,充當運兵。

  這些人生於苦寒之地,愚昧野蠻,但好好整訓一番後押運資糧不成問題,甚至有些過於“奢華”了——畢竟他們上過戰場見過血,當運兵有點可惜了。

  “大部分都是河州的。”襄陽度支都尉辛髦指了指那些正拐下道路,前往遠方的胡兵,說道:“末將方纔問了一下,多爲依附乞伏氏的部落,另有少許禿髮鮮卑。”

  “他們說了什麼?”桓溫問道。

  辛髦知道上官爲什麼這麼問,立刻說道:“有怨言,不過領了賞賜之後,牧人們高興了許多,也就頭人板着臉。不過他們馬上要去淯陽了,天子可能還會發下賞賜。”

  桓溫聞言停下了腳步,默默看着這些人。

  其實真正比較慘的是攻峴山的那一批人,那是真的沒有任何花巧,全靠猛打硬衝,傷亡自然小不了,真打起野戰,反倒沒那麼大傷亡了。

  另外,有一個不容忽視的因素,那就是疫病。

  即便有《風土病》對照,提前預防,即便是冬天,但也只能降低得病的可能,無法完全杜絕。更別說有些人其實沒得病,但從西北來到襄陽後,莫名其妙渾身不舒服,人萎靡不振,多番鼓舞士氣,還是很難受。

  有些人緩過來了,慢慢變得生龍活虎。

  有些人則一直病懨懨的,病死的人也不在少數。

  真不知道夏天攻過來時會怎樣。連天大雨河水猛漲,到處溼漉漉的,這些人多半扛不住。

  “各個戰場加起來,諸部胡兵得死上萬人了吧?”桓溫突然問道。

  “應是有了。”辛髦說道:“光一個峴山,就填進去五六千,還有野戰廝殺陣歿的、病死的,外加鼓譟被屠戮的,不下萬人。”

  桓溫最後看了幾眼,然後策馬而前,過了浮橋,按照事先的約定,直奔高陽池。

  “桓元子來了。”羊冏之坐在池邊笑着招了招手。

  在座的還有幾位大梁官員,但桓溫多半不認識,只有鴻臚寺丞庾蔑有點印象——不過幾乎所有人都認識他。

  襄陽本地士族也不少除了從淯陽回返的蒯恆、李充外,桓溫還是不認識其他人。

  “元子,坐老夫身邊。”主人家習嘏起身,笑吟吟地說道。

  桓溫看了眼羊冏之,見他微微點頭,便坐了下來。

  習家的池子不小,大概佔地十餘畝,周圍修建了各種亭臺樓閣,移栽了茂林修竹、名貴花木,同時還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了各種假山奇石,看起來頗有意趣。

  一行人坐在亭臺水榭之中,立刻心神放鬆,幾乎感覺不到身處戰爭之地。

  而這個習嘏習彥文早已年過六旬,看起來就是一個微胖的富態老人。

  他以臨湘令起家,後當了山簡幕府的功曹、記室參軍,再往後就告老還鄉,已十餘年。

  習家這個池子非常有名,下了大血本,連山簡這種見過太多世面的人都讚不絕口,時不時來遊玩,一住就是好久——池名“高陽”,當地人俗稱“習家池”。

  習嘏身後還跟着一個少年,經人介紹,名叫習鑿齒,今年十三歲,自小博覽羣書,是襄陽習家後起之秀。

  習嘏下首處還有姻親羅氏、近鄰楊氏等襄陽豪族。

  桓溫只和他們眼神對視了下,笑了笑,便目不斜視了,真的不熟。

  “元子果是年少有爲,年不過十八,便已是駙馬都尉、度支校尉。天子愛才,無分南北。”習嘏笑道:“老夫得書信一封江陵,把子侄輩都喊回來,別再蹉跎時日了。”

  衆人聽了都笑。

  “老夫也得書信相召。”蒯恆笑道:“不過,若能建立功勳,豈不是更美?”

  “是極。”龐渙捋須笑道:“江陵奧區名邑,若毀於戰火,殊爲可惜。”

  說這些話時,衆人眼光都不自覺地看向羊冏之。

  羊冏之淡淡一笑,道:“老夫來此不過月餘,便已頗感不適。這還是冬天,若夏秋時節,卻不知會怎樣了。江陵與襄陽,應還有些不一樣吧?”

  “羊公所言甚是。”習嘏說道:“僕在江陵閒居過兩年,比之襄陽更爲溼熱,北人初來乍到,確實很難受。不過,住個十年八年就習慣了。”

  羊冏之一聽,連連擺手,笑道:“老夫這把年紀了,只想回鄉裏養老。江陵還得靠荊襄諸君幫忙看顧,陛下亦是此意。”

  此言一出,衆人一副“你說這個我可就不困了”的表情。

  南郡是整個荊州戶口最繁盛的地方,江陵則是商業重鎮,東西南北商徒彙集於此,財貨山積,錢帛無數。

  有足夠的戶口、開發的田地較多,還有巨大的商業利益,誰不想去這個地方?

  說難聽點,天子便是讓出南陽太守的職位,估計都沒南郡太守有吸引力。

  羊冏之這話,其實就是隱晦地告訴衆人:南郡的官位可以給一部分出去,包括太守。

  在座的都是聰明人,方纔每一句話都不是白說的,全是試探和許諾。

  桓溫靜靜看着,頗有些無奈的感覺。

  他被羊冏之拉過來當榜樣了。

  別說南郡太守了,只要有才、有功,天子女婿都可做得!畢竟他也算半個南人,出生就在建鄴。

  不過也無所謂了。

  能爲戰事提供便利,讓天子能更早平定荊襄,做什麼他都願意。

  早點結束,不但少死人、少消耗糧草器械,他也能早點回洛陽。

  沒出門之前覺得公主給的壓力太大了,出門兩個月,倒有點想念了。

  想着想着,桓溫居然開始走神了,別人在談論軍國大事,他在想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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