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魚腹

作者:孤獨麥客
船隻喫水很深,艱難地航行在江面上。

  兩岸風景很好,蒼松翠柏,崇山峻嶺。

  時不時見到蒸騰而起的霧氣,卻不知是雲嵐還是畬田刀耕火種時產生的煙霧了。

  縴夫們喊着充滿節奏的號子,一步一踟躕,艱難行走在江灘之中。

  江灘遠處則是山嶺,山上開闢出了令人驚歎的道路。

  有些路段算是山坡,簡單修繕一番就是道路了。

  有些路段則要開鑿、拓寬,需要花費不少的工夫。

  還有些路段就十分艱險了,完全是棧道,走在上面都嚇人。

  整個北方的正經驛道之中,也就冠爵津(雀鼠谷)有一段是木質棧道,可見南北地理的不同。

  “宗儒看得入神了。”習嘏走上船頭,拈鬚笑道。

  “習公。”毌丘祿轉過身來,行了一禮。

  “哎,老夫不過癡長十餘歲而已,你我表字相稱即可。河東毌丘氏,也是名門望族了。”習嘏連忙攔住,笑道。

  毌丘祿暗道河東毌丘氏早沒了,他長於江南,更談不上名門望族。

  習嘏得授襄陽令一職,地位上與毌丘祿差別不小,但人家門第比毌丘氏這種刑家之餘高,又是荊州望族,在本地名氣大,故兩人交往起來地位還是比較平等的。

  “彥文,我方纔見得對面山道上有人馬在行軍,可有關礙?”毌丘祿指了指江北,問道。

  “無妨。”習嘏信心十足地說道:“老夫事先找過人了。值此之際,人心思變,無礙的。些許兵馬,或許是郡兵調防罷了。說起來,這路還是當年劉玄德修的呢。備先至江陵,復馳至涪城,璋率步騎數萬人與會,便是走的北邊這條山道,亦稱江道。”

  毌丘祿緩緩點頭,又問道:“方纔聽船工提及,此地名石門山、石門灘?”

  “正是。”習嘏說道:“夷陵之戰後,劉備敗退,經此門西逃。吳兵追之甚急,備燒輜重斷道。時孫桓爲陸遜前驅,奮不顧身,斬上夔道,截其要徑,備翻山越險,僅乃得免。”

  燒輜重便能斷道,逼得吳人像特種兵一樣攀巖繞後,截斷劉備退路,可見峽道艱險。

  如此崎嶇狹窄的地形,可供紮營屯兵的地方定然不多。如果要聚集在一起,免得被人各個擊破的話,那可供選擇的地方就更少了,難怪劉備在猇亭吃了大虧。

  大梁若要攻取這幾個郡,最好的進兵路線還是長江。不過峽道也不是不能走,比起秦漢年間,劉備重修了道路。晉一統三國後,再次整修。比起幾百年前,峽道好走了不少,至少已可供萬人規模的部隊隨意通行。

  “多謝彥文解惑。”毌丘祿行了一禮,道:“出來走這麼一遭,對勸服宗曠更有信心了。”

  說罷,指了指江北那些穿着各色麻布粗服的兵士,笑道:“連戎服都沒有,算什麼兵?靠這些本錢,不如早降。”

  習嘏聽了尷尬一笑。

  臨時徵發的田舍夫而已,連世兵都不是,哪來的戎服?有衣服穿還算好的,等你見識到袒胸露乳、鬼面紋身的蠻兵,豈不是更驚訝?

  船靜靜行駛着。

  號聲迴盪于山峽之間,驚得猿猴啼叫不止,彷彿驚弓之鳥一般。

  三月初五,就在邵勳下達一系列官員任免命令的同時,毌丘祿、習嘏一行人終於抵達了魚復縣外——亦作“魚腹”縣,今重慶奉節附近。

  此縣西南臨大江,地勢頗高,“窺之炫目”。

  縣後有一條山道直通內陸山區腹地。腹地多蠻夷,而少漢民。事實上,從江陵走陸路西行的話,基本上你都穿行在蠻夷部落聚居的山區,即便是郡縣編戶人口,也不一定是漢民,更多的是漢化蠻夷。

  對南方地區的開發與同化,可謂任重道遠。

  魚復縣很小。船隻在江浦靠岸後,很快涌來了一批力工,操着大家聽不懂的語言,大聲叫嚷着什麼。

  很快,岸上涌來一羣人,拿着刀鞘連砸帶打,將人驅散,然後來到江浦碼頭上,對毌丘祿行了一禮,道:“叔父,一路之上可還太平?”

  毌丘祿掃了一眼後面,沒說話。

  面前之人是益州刺史、監巴東軍事毌丘奧之子毌丘愔,從家族輩分上來說是毌丘祿的族子,他應該稱呼“族叔”纔對。

  不過,故意喊得親近就是一種態度了,也可以稱作暗示,懂的都懂。

  “叔父勿憂,都是我家部曲、賓客。”毌丘愔看懂了毌丘祿的猶豫,出言解釋道。

  毌丘祿這才鬆了口氣,然後低聲介紹習嘏。

  各自見禮完畢後,一行人上了岸,周圍百姓紛紛避散。

  毌丘家的部曲賓客則協助船工及隨船而來的二十餘名兵士一起,將各色貨物人扛馬馱,裝載而走。

  毌丘愔看了便笑,道:“叔父好客氣。這一船陶器、瓷器、飾物,在巴東可值錢了。窮鄉僻壤之地,百姓還在刀耕火種,家中也只拿得出一些柑橘回禮了。”

  毌丘祿聽了大笑,對這個族侄的性格算是有所瞭解了:平日裏應是比較詼諧。

  “天子愛食柑橘,侄男若送此物,卻是對路了。”他說道。

  “果真?”毌丘愔狀似驚喜,嚷道:“家父總說我性諧,不是幹大事的料,至今還是白身。侄或許可以橘官入仕?”

  橘官乃前漢所置。巴東郡沒有,但巴郡(今重慶渝中)有,主管官辦橘園、荔枝園,夏至則熟,二千石常設廚膳,命士大夫共會樹下食之。

  後世“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的女主楊貴妃,所食荔枝就產於重慶,爲此唐代還有專門的驛道,俗稱“荔枝道”。

  不過,官辦荔枝園在後漢時漸漸敗落了,此時更是凋零無比,倒不全是因爲戰亂,而是小冰河期的到來,氣溫驟降,不太能長起來了。

  官辦荔枝園再度興盛,或許要等下一個氣候溫暖期了,比如隋唐。

  毌丘祿知道侄子說橘官是開玩笑,不過——也未必不可能啊。

  看看天子搞商事那勁頭,真不會重設橘官嗎?即便不叫這個名字,在少府裏領個職銜,專管橘園也是大有可能之事。

  “賢侄既有此志,老夫定然向天子舉薦。”毌丘祿跟着開了句玩笑話,眼見着貨物裝得差不多了之後,便上了牛車,一行人浩浩蕩蕩前往縣城。

  老實說,還是挺扎眼的,但問題不大。一來別人不知道來的是什麼人,只當是與毌丘家做買賣的客商呢,二來毌丘奧是刺史兼都督,多大點事啊。

  山路崎嶇,牛車走得很慢。

  毌丘祿、毌丘愔叔侄共乘一車。一邊走,一邊輕聲交談着。

  習嘏坐在後一輛牛車上,他則在仔細觀察着巴東民情。

  這裏真是個小地方,也是個窮地方。

  縣城外就是山嶺,百姓燒荒爲田,刀耕火種,非常原始落後。

  大部分田地去年深秋時燒掉了,經過一整個冬天的清理,春天種上雜七雜八的農作物。

  也有春天燒荒的,一般先清理林木,雨前再點一把火,以灰爲肥,雨落後開種。

  但他們不會養護田地,連種數年之後,畝收銳減,於是遷往下一片燒荒完畢的田地,有點遊耕的性質。

  這就是畬田,真的太落後了。

  兩軍在此交戰,短期還好,長期來說就地籌糧肯定十分困難,非得從外地轉輸不可,幸有大江!

  與農業耕作的落後相比,此地百姓的愚昧更甚。

  一路之上,巫鬼之術存在的痕跡隨處可見。斷髮文身的百姓更比比皆是,望之不似漢地。

  這還是經歷秦漢魏晉數朝教化的結果了,真不知春秋戰國時又是一番什麼樣的場景。

  楚王那句“我蠻夷也”或許並不僅僅是自嘲。楚都如此,巴蜀又有什麼兩樣呢?

  車隊很快進了城,抵達了一處不大不小的宅院前。

  小小的魚腹縣城內,擠了縣衙、太守府、刺史府等各種衙署,亂得可以。

  僕役通報後,一行人很快被接引了進去。

  毌丘祿整了整衣袍,將一份禮單藏於袖中,與習嘏對視一眼,一前一後入內。

  “宗儒。”前方來了一黑麪虯髯大漢,和毌丘祿這種清秀小白臉完全不是一個路數,直讓人懷疑他倆到底是不是親戚。

  當然,他們少年時時常見面。晉梁未交兵前,毌丘祿數次入建鄴,也見過幾回,真不至於弄錯。

  “宗曠。”毌丘祿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笑道:“沒想到多年不見,你都當上刺史、都督了。”

  “什麼刺史、都督?”毌丘奧苦笑道:“益州就這一個郡了,我這刺史與太守何異?”

  “話不能這麼說。”毌丘祿搖頭道:“若有機會回建鄴當官,定然要按刺史算的。此番前來,弟帶了——”

  “先別說這些!”毌丘奧一臉急躁,道:“兄得到確切消息,成國朝廷已經發兵,往巴東而來,水陸軍士不下萬人,已克南浦(今重慶萬州)。郡中吵吵嚷嚷,很多官員也不怎麼聽話,以兵少爲由,打算棄守巴東,向東退至建平(今重慶巫山)。”

  “不能退!”毌丘祿一聽,頓時急了,脫口而出道。

  這話有點越界,但毌丘奧聽了卻沒有絲毫怪異神色,定了定神後,認真問道:“宗儒,若有援兵而來,當然可以不用退。今卻無兵……”

  “你的兵呢?”毌丘祿問道。

  “本來就只有郡兵千餘人而已。”毌丘奧說道:“彈壓地方尚可,抵禦成國則無能,需得召集蠻兵。”

  “那就召集啊!”毌丘祿說道。

  “蠻夷首鼠兩端,很多人搖擺不定,欲助成國,如之奈何。”毌丘奧說道。

  “宗曠,你聽我一言。”毌丘祿說道:“我不信大晉立國數十載,沒有絲毫威望。僞成才幾年,如何與大晉比?蠻酋貪財貨罷了,我剛帶來一船財貨,先拿來用吧,以後再補給你。若實在事不可爲,遁走無妨,可只要有一絲一毫的機會,都不要放棄。守住巴東,天子大悅,定然賞賜無數,不吝官爵。”

  說到這裏,毌丘祿加重了語氣,道:“巴東不只是一個郡的事。有此地在手,將來入蜀極爲便利。這不是巴東,是整個益州啊!兄長宜三思。”

  毌丘奧沉默許久,嘆道:“罷了。要被你害死了。”

  話說得有點奇怪,但毌丘祿卻大喜,終於把這位族兄給勸住了。

  他若跑路了,巴東失守,以後再奪回來卻不知要付出多大代價。

  這可是頂在蜀地腦門上的峽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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