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臘月(下)
臘八這一天,邵勳已至河內,與黑矟左營的將士一起喫赤豆粥。
這個規矩是陳侯時期有的,現在已經漸成傳統了。天下武人,莫不以與天子一起喫赤豆粥爲榮。
喫完飯之後,照例是發放賞賜。
太守陸榮即將升任御史中丞(從四品),經他推薦,原溫令、河內郡司馬荊弘出任太守。
郡丞韋謏出任野王令。
郡司馬由一位叫馮詹的武學生出任,其父馮同乃陳縣裏正。
從武學生這個羣體來說,陸榮是老前輩,先帶兵,受傷後轉文職,即將出任御史中丞,是武學生中走文職路線爬得第二高了。
爬得最高的不用多說,自然是吏部尚書(正三品)毛邦了。
馮詹是晚輩,是邵勳在陳縣收攏災民時過來的,後至汴梁武學讀書,出來後先任縣尉,復轉縣丞,終爲郡司馬——其實差不多都是一個級別的官。
此三人其實是一個縮影,意味着邵勳培養二十多年的武學系統已經成氣候了,對這個天下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洗牌。
不然的話,馮詹這種人八輩子也當不了郡司馬。
而這些人,也是邵勳與士族討價還價的底牌之一,即真不得不撕破臉的時候,他拼着國家治理能力嚴重下降,也不會沒人用。
當然,這是迫不得已的最後手段。一般而言,除了少數確有才能且學習不輟之人外,絕大多數武學生能力不足,是治理不了國家的。
他們只是士族官員的低端平替產品。
“黑矟左營依然是支勁旅。”邵勳看着在沁水西岸列陣的軍士,笑道:“金剛奴,你帶得好嗎?”
黑矟左營的新任督軍是原黃頭軍第三營督軍劉靈,邵勳的老部下了。
副督則是原幢主彭陵,南下之時立下了功勳,故跨越了那關鍵的一步,進入到了中高級軍官的行列。
同時這也是黑矟左營歷史上首次兩位主官都不是武學生。
“陛下放心,臣三日一操,從未懈怠。”劉靈大聲說道:“將士們枕戈待旦,只要陛下一聲令下,便奔赴疆場。”
“好。”邵勳讚道:“黑矟左營出征以來,向以敢打敢拼著稱,從未讓朕失望,好好帶。”
說完,又看向彭陵,道:“彭卿拔自行伍,可謂不易。昔年侯飛虎領左營時,便向朕提起過你,說從未見過如此不怕死的人。”
“臣逃難路上,不知道死過幾回了。”彭陵回道:“我死則死矣,誤了陛下大事則百死莫贖。”
“彭卿是會說話的。”邵勳笑道:“賜卿桑梓苑錦緞五匹。”
“謝陛下厚賞。”彭陵大聲道。
邵勳眼角餘光注意到了劉靈,遂看向他,說道:“金剛奴,你好歹也是大將了,怎還如此貪財?罷了,卿亦有五匹。”
“謝陛下。”劉靈笑嘻嘻地說道。
邵勳見他這鳥樣,笑罵道:“二十年了,就沒變過。令郎就沉穩多了,比你能堪大任。”
“臣這輩子就這樣了,幸遇到陛下,不然可能已埋於荒草之中。”劉靈笑道:“吾兒自小讀書,比我明事理。陛下既垂青,何不調入親軍?他會做菜的。”
衆人爆發出一陣鬨笑。
童千斤瞪大了僅存的一隻眼睛,只覺天快要塌了。
邵勳也笑得不行,劉靈這夯貨!
衆人笑鬧間,黑矟左營將士們已經開始了比武。
邵勳帶着衆人靜靜看着。每比完一項,就發下賞賜。
除絹帛之外,他還撥出一部分橘子,道:“此橘九月中採買自江陵,蠟封後送至洛陽,已然不多。比試獲勝者,一人獎五個,落敗者亦有一枚。”
消息傳下去後,“吾皇萬歲”呼聲大起。
邵勳高興地捋起了鬍鬚,他只喜歡兩種人的讚美:一個是勇士,一個是小娘子。
前者他會賜下財貨。
後者他會想讓她“死”,雖然女人是曹不死的。
劉靈蒲扇般的大手裏起碼拿了三個橘子,敲碎蠟殼後,他也不洗洗,直接剝皮開喫。
喫完後,咂吧了下嘴,道:“沒樹上摘的好喫。陛下,派我去江陵吧,那邊不是又開戰了麼?臣去弄死他們。”
“稍安勿躁。”邵勳擺了擺手,道:“巴東是小地方,屯不了太多兵馬。”
“那就去宜都。”劉靈說道:“晉人居然敢負隅頑抗,我看是不想活了。”
“宜都是大郡,不降很正常。”邵勳說道:“且看吧。”
最近兩個月內,奉詔南下的兵馬一共有三批,即竇於真部三千高車騎兵、苻洪部五千氐兵以及上郡、雕陰、新秦三郡合起來的氐羌鮮卑匈奴兵六千人,總計一萬四千步騎。
本月還有最後一批南下的兵馬,即徵發自平陽、太原、西河、河東四郡的雜胡兵八千人。上一次他們沒出徵,這次跑不了了。
但這些兵馬大部分都將屯駐在竟陵或南郡,或防備晉兵,或參與對宜都郡城夷陵的圍攻。
是的,戰鬥已經打響了。
巴東郡舉義旗歸正,不再遮遮掩掩。
王爽率軍往建平方向挺進,晉太守苦無兵馬,直接棄城而逃。
宜都郡卻沒有投降,而是據城而守,等待援軍。
六郡都督邵慎親率一萬五千餘人圍攻此城,已歷十餘日。按照數日前發回來的最新戰報,他有信心在過年前攻克此城——當然,也沒忘了催促援軍。
邵勳對他給予了充分的信任,基本沒有干涉。
第四批援軍就是應邵慎之請發出的,同時還讓銀槍左營撤軍之日推遲數月,與過去換防的黑矟中營一起屯駐南郡。
做到這個地步,支持力度已經相當大了,畢竟他不可能再像一年多前南征那般全國範圍徵調兵員、資糧、器械。
那種傾國之戰,打一次就會把積存的資糧消耗一空,同時還會引發諸多社會問題——人丁戰死、逃亡、病歿產生的戶口減少,車輛、役畜的大量損失,以及農業生產的巨大破壞等等。
搞一次後勁很大,必須要緩一緩。雖然很多人說他殘暴,但當這些人遇到真正的“賢望”時,就知道什麼叫窮兵黷武了。
“不過——”邵勳看着劉靈略顯失望的目光,暗道一聲殺才,又道:“冬月以來,仇池氐羌又有人來降,楊難敵應已敗亡在即。平定武都之後,人心紛亂,餘波難平。你部可西行鎮守,讓那幫蠻酋看看大梁禁軍的風采,省得再起異心。”
當然,事情肯定不是邵勳嘴上說得這麼簡單。
事實上,他已經決定強遷仇池氐羌至荊州——至少要把最頑固的那部分遷走。
這種行爲是有可能引發叛亂的,所以需要派駐精兵強將鎮守一段時日。另外,黑矟左營過去之後,亦可窺伺漢中方向,給成國施加壓力,省得他們老覬覦巴東。
劉靈這種好戰分子都不用邵勳吩咐,他心中其實已經有這方面的念頭了,此時聽了邵勳的話,喜不自勝,道:“臣遵旨。”
邵勳點了點頭,沒再多說,只看着軍士比武。
兩天後,他返回了洛陽,參加趙王邵勖的婚禮。
對他來說,這已經是第三次了。考慮到他那麼多兒子,以後不知道還有多少場婚禮在等着他。
準女婿徐鉉也來了,不過沒和邵勳見面。
符寶自襄陽返回,嘴裏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阿爺,還是我想着你吧?”
“你想着阿爺的錢。”邵勳說道。
符寶捂嘴偷笑,然後又好奇地問道:“阿爺,你沒給蕙晚賞賜莊宅嗎?”
邵勳瞪了她一眼,道:“宿羽宮有田。”
符寶聽完,好像鬆了口氣的樣子。
邵勳瞪大了眼睛,合着這臭丫頭不是關心蕙晚啊,而是覺得賞賜太多的話心裏不平衡。
不過他懶得計較這事了,只問道:“聽聞你從江陵進貨至潁川售賣,大賺一筆?”
“誰說的?”符寶有些心虛地問道。
邵勳冷哼一聲,又問道:“依你看來,南北貨殖大有可爲?”
“大有可爲!”符寶一聽眼睛就亮了。
邵勳感覺自己眼花了,他好像從女兒的眼睛裏看到了金光。
“阿爺趕緊打到江南去吧。女兒這就去武昌開商行。”符寶又道。
邵勳無奈地看了女兒一眼。
符寶小時候多可愛啊,越大越讓他煩心,幸好嫁出去了。
這個時候,他也開始思索方纔得到的訊息。
面前這個總想着爆他金幣的“小畜生”是做第一手生意的,她的話很有參考價值。
南北方貨物非常有互補性。
其實不光符寶賺到了錢,羊獻容家的商隊也賺到了,甚至更多。
庾家不說了。
他們拉過去的商屯百姓種地開荒之餘,還收割了大量葛藤,不過都只粗粗處理了一下,就送到北地賣掉了——當地還沒有加工的條件。
如此看來,他當初的設想倒也不完全是畫餅。至少,真的可以通過做買賣賺到錢,同時當地真的有較爲豐富的資源,俯拾即可,只要你敢深入那些未經開發的地帶。
或許,他該讓王衍再舉辦一次清談了,議題就是如何從江夏、南郡、竟陵賺錢,順便暢想下攻取江南後的美好前景。
另外,少府也該去南邊再劃一個苑林了。
北地郡匈奴諸部配流者萬餘口,有的是耗材。
想通之後,他收回了思緒,將精力重新投注到了婚禮上。
而彷彿是要給這場婚禮助興似的,長安五百里加急捷報:楊難敵放棄武都,僅率千餘殘部南奔成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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