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感悟

作者:孤獨麥客
自長安往西的主驛道其實是通往涼州的道路,自漢以來便如此,其中又分南北二道,北道直通涼州,南道從秦州繞了一下,再向北抵達涼州。

  秦王邵瑾向西巡視,走的便是南道。

  二十日,西行大軍前鋒已入扶風境內,邵瑾則在武功縣休整。

  “孤聽聞豫州春來有旱,不意雍州亦旱,嚴重麼?”涼亭之內,看着正在收穫糧食的百姓,邵瑾問道。

  “百姓四處擔水,勉強可以支應。”金灌答道:“幸今年沒有大戰,否則恐要大幅歉收。”

  “君不但會打仗,亦關心民情,善哉。”邵瑾問道:“可有表字?”

  “字‘守章’。”

  “誰取的?”

  “長史甄公。”

  “甄公可是冀州人?”

  “然也。”金灌回道:“家父於河北征討劉曜時禮聘,出身無極甄氏。”

  “那也很多年了。”邵瑾心裏默默算了下,距今十來年了。

  這個甄長史看樣子是金正頭號幕僚,深得信任,連兒子的表字都是他取的。

  “守章可讀書?”邵瑾揮手招來舍人魚遵,吩咐一番後,問道。

  魚遵帶了兩人,去附近河中取水煮茶。

  “讀得不多。”金灌看了秦王一眼,暗道我是幕府騎兵掾,又不是記室督,至於這麼問麼?想起天子召他問對時,就問他騎馬射飛鳥能中幾回,這父子倆真不一樣。

  邵瑾沒看出來金灌在想什麼,自顧自說道:“孤有一些書,可送予守章,閒時讀一讀,可陶冶性情、明辨是非。”

  “謝殿下。”金灌拱了拱手,道。

  茶鼎咕嘟咕嘟冒起了泡。

  魚遵以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擺弄着一整套茶具,忙而不亂,充滿着節奏美感。

  士人做派!金灌默默收回目光。

  他母親李氏是襄城寒門,嫁給金正時飯都快喫不起,也就沾了個讀書識字的好處,被金正看上了——當然,這也和當時那批學生兵地位普遍一般有關。

  金灌之妻吳氏是陳留人,漢時輝煌過,現在連士族都夠不上了,沒落得厲害,也就還有點家族餘韻罷了。

  父子兩代要麼娶的落魄寒門,要麼聯姻地方土豪,感覺是扶貧去了。

  金灌通文墨,勉強懂一點易、禮、樂,但他真不愛讀書,相反喜歡舞槍弄棒。

  昔年邵勳問他馳馬射飛鳥本事如何,金灌當場演示,十次射中五次,技驚當場。

  現在他是幕府騎兵掾。十五歲就第一次上陣打仗了,人稱“飛熊子”,專門帶着兩千騎兵衝鋒陷陣,是鎮壓關中胡亂的急先鋒。

  邵瑾瞭解了金灌的過往後,暗道此人可惜,武略有餘,文才不足。

  他知道金灌並非金正長子,事實上他還有個叫金斂的兄長。

  據袁耽介紹,去年二十歲時金斂第一次出仕,任左金吾衛錄事(正八品),算是文職武官。

  邵瑾最熟悉的是金家三郎金注,比他大一歲,一起習文練武時見到過幾次,但交情不深。

  金正總共五子六女,兩子已成婚、三女已出嫁,聯姻家庭都很一般。

  這是一個典型的新貴家族,因爲缺乏底蘊,“婚姻失類”,不過如果金家第二代仍能得居高位,哪怕沒有達到金正這種專制一方的程度,只要有兩千石,最好是刺史,到第三代時梁縣金氏就會受人追捧了。

  茶水很快煮好了。

  邵瑾眼神示意,魚遵親自倒了一碗茶,端到金灌身前,道:“將軍且坐下飲茶。”

  金灌謝了一聲,大大方方坐到馬紮上,端起茶水飲了一口,又放下。

  魚遵這個人他認識。

  魚氏是馮翊郡一個不起眼的小士族,金灌甚至懷疑郡中譜牒上還有沒有這一號家族,興許已經被除名了。

  昔年虛除權渠叛亂,魚氏塢壁爲羌衆包圍二十餘日,直到幕府督護胡嵩(原司馬保部將、劉漢降官,出身安定胡氏)、騎兵掾金灌共率黃石匈奴兵、安定盧水胡前來解圍。

  金灌對魚氏子弟還是有心理優勢的,因爲真見過他們狼狽不堪的模樣——解圍大軍一至,魚氏子弟喜極而泣,癱倒在地,那時有屁的風度。

  “先前在阿城時,金督提及黃石胡人有騷動,他們不是素來忠勇麼?”邵瑾喝了一口茶後,問道。

  “官兵、賊兵,不過一念之間耳。”金灌沉默了一會,說道:“昔年圍攻長安,虛除權渠也很忠勇,他兒子死在淮南後,直接就叛了。”

  “虛除伊餘?就因爲這個?”邵瑾問道。

  “只是誘因罷了。”金灌說道:“根本原因是朝廷以遊子遠爲馮翊太守,權渠大爲不滿。他自認攻長安出力了,卻什麼都沒撈到。後來平定四角王薄句大、北羌王盆句除之亂也出兵了,但朝廷卻不信任他,反在馮翊置府兵監視,遂起兵作亂。”

  “黃石匈奴首領路鬆多,曾被屠各匈奴驅逐,遠遁秦州。”金灌又道:“劉漢覆滅後,朝廷將此人請了回來,鎮守一方。幾次征戰,黃石匈奴挺賣力的,但聽聞路鬆多快死了,幾個兒子爭位,興許要亂起來。”

  “安定盧水胡被多次徵丁打仗,自認功勳卓著。但我父覺得盧水胡勢力太大了,想壓一壓,所以彭天護不滿了,當衆口出怨言。聽聞攻打漢中又要徵調盧水胡丁壯,彭天護揚言不奉軍令。”

  “真的很亂……”邵瑾聽了也覺得關西局勢錯綜複雜,可謂一團亂麻。

  關鍵這些胡酋真的沒譜,腦子一熱就起兵作亂了,根本不管後果。

  原本羊聃鎮守陰密,還能對這些人有點制衡,現在羊聃帶走了三千鎮兵精銳,這些胡酋腦子不好使,可能覺得朝廷管不了他們了。

  “我父嘗言,關西真正能信任的,唯有長安世兵和左長直衛府兵。”金灌意味深長地說道:“其餘胡酋乃至世家大族,皆不可信。”

  邵瑾笑了笑,覺得過了。

  “聽聞長安世兵軍紀很壞,動輒劫掠地方,殺戮之時屍體滿坑滿谷,還有築人頭京觀之事……”秦王文學郭德突然說道。

  “誹謗之言。”金灌嗤笑道:“再者,世兵很苦的,不給他們好處,誰來賣命?我父經常說,陛下逢年過節都要給軍士賜下財貨、噓寒問暖,長安世兵的妻兒若不能喫飽穿暖,傷殘陣歿之人若沒有撫卹,哪來心思打仗?迂腐!”

  郭德一窒。

  他倒不是專門爲難金家,實在是有相熟的關西士人抱怨。他爲人方正,讀書又多,非常向往那種秋毫無犯的王師氣象,忍不住便要問。

  邵瑾止住了郭德,道:“雍秦之地少不得世兵鎮守,優容一些是應該的。”

  “殿下這話說到武人心坎裏去了。”金灌笑道:“黃石匈奴、盧水胡、安定氐羌離殿下食邑可不遠,出山就到了。”

  郭德臉色一變,繼而一怒。

  這幫武夫可真是!

  邵瑾心裏也有些不舒服,不過他沒表現出來。同時暗暗思慮,是不是全天下的武人都這個樣子?或許該多走走看看。

  不過他對金正印象還是很好的,因爲他說他“身負天下之望”,還把自己的五百親兵都派了過來護衛他。

  以前和士族接觸多了,養成了許多習慣,驟然接觸武人羣體,不適應可能是正常的。

  父親說武人、士族可互相制衡,這個道理應該是對的。

  偏重武人,會出現張方那種肆無忌憚之輩。

  重用士人,司馬晉代魏殷鑑不遠。

  還是得多歷事!很多東西想不明白,或許閱歷多了以後,自然而然就懂了。

  喝完茶後,衆人繼續上路。

  邵瑾換下了親王錦袍,穿上了一襲獵裝,腰間挎着弓刀,翻身上馬。

  這個時候,金灌等人看他的眼神都變了。

  二十二日,大軍抵達扶風治所郿縣,太守金昭惠出城迎接。

  邵瑾在此停留兩日,檢查邸閣、武庫的同時,順便談了談扶風風土以及今年的秋收情況。

  秋收好賴,可是直接關係食邑收入的。

  本朝食邑規定的是戶數,而不是賦稅額。嚴重歉收的話,一般而言要減免稅收,這是地方官府直接操作的,連帶着食邑收入也會下降。

  今年確實有些乾旱,肯定會歉收,但達不到減免賦稅的程度——也幸扶風太“落後”了,居然還在種粟,這是一種較爲耐旱的農作物,不然可能更慘。

  四天後,大軍抵達草壁鎮,鎮將靳明率長史以下官員在汧水之畔相迎。

  這是晉末姚弋仲東出後佔據的地方,水草豐美,宜牧宜耕,而今歸靳氏管轄。

  邵瑾照例停留兩日,檢查邸閣、武庫——這裏其實不用擔心,草壁鎮自己的糧庫、武庫,弄虛作假坑自己麼?

  靳明在邵瑾面前告起了略陽氐羌的黑狀,說他們屢次越境劫掠,種種不法情狀,令初次聽聞的邵瑾極爲驚訝。

  不過金灌私下裏告訴他,這都是關西常態了。東面還不明顯,越往西越常見,民風彪悍,狂野不羈,“沒一個好人”。

  邵瑾啞然失笑。

  這一趟西巡,新鮮事見得可太多了,對他的觸動也非常大。

  終日坐在洛陽,又怎麼可能瞭解天下事呢?聽別人說做不得準的,非得親眼看看不可。

  同時也隱隱生出一個感悟:大梁天下太大了,情勢太複雜了,需得因地制宜,萬萬不可亂來。

  適合關東的法令,很可能在關西引起叛亂。

  適合關西的辦法,搬到關東後可能過於粗疏,容易放任自流。

  治理天下真的不容易。

  九月中,大軍抵達了南安郡,太守姚弋仲在赤亭老宅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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