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章 斷後與潰退
龔春部的撤退是迅速的,因爲他們早就做好了這個準備。
“我軍敗了”也是他們率先喊出來的,因爲他們等待這個機會已經很久了。
早喊沒有用,因爲前軍還沒喫過教訓。
晚喊的話,說不定又被羅演穩定住了人心,不再想着進攻,專心依託地勢、城寨防守。
別說梁軍一定贏,在這個迷霧般的山嶺河谷之中,沒有什麼是一定的。
如今只是兩場正面遭遇戰而已,如果羅演清醒下來,決心死守對峙,未必沒有反敗爲勝的機會,畢竟他們更適應這裏的環境和地形,補給也更有優勢。
現在喊“我軍敗了”,時機恰到好處。
“收好弩機,別弄壞了。”
“糧食帶走,路上得喫。”
“誰讓你扔掉武器的,抓起來,鞭二十。”
“祭司在哪?把他老人家扶上車,小心點。”
“別亂!按順序走,不準爭搶。”
正所謂將爲兵之膽,很多時候撤退中亂象,往往是從軍官開始的。而龔春部的很多將校早就準備要撤退了,心理上沒那麼慌亂,所以安排起來還算井井有條,如果你忽略軍士們那煞白臉色的話。
龔部能走得這麼利索,可不代表其他部落也這樣。
已經實力大損、潰敗下來的夕氏、昝氏先不談,居於龔氏左翼的鄂氏以及一個小姓楊氏就跑得比較狼狽了。
他們的部隊比較雜亂,罈罈罐罐比較多,壯丁之外甚至還有少許健婦。
聽到龔部撤退的消息後,他們立刻開始了行動。
“讓祭司先走。”一白髮蒼蒼的老者被扶上了馬車,匆匆離開的瞬間,連“法器”都不要了。
人腿骨、龜甲片散落地到處都是,“神火”也沒來得及熄滅。
一個松脂雕刻的山鬼“神像”被人碰翻在地,空洞洞的雙眼正對着部落丁壯倉皇離去的方向。
健婦們慌忙收集着能帶走的糧食。她們神色驚慌,手腳不自覺得顫抖着。
裝滿草藥的簍子被不小心踢翻,準備治療病人、傷者的藥材散落開來。
瓦罐從牛車上掉落,碎裂的瞬間,一股難聞的氣味飄散開來,那是醃製了許久的鹿肉,充滿着腐爛的味道。
一匹馬受了驚,發瘋般地衝撞了起來,將擋路的壯丁健婦盡數衝散,然後一頭撞在了棵老樹上。
馬兒痛苦地嘶鳴着,車廂側翻在地,記載着兵籍、譜牒、戰功的樹皮麻紙散落得到處都是,漸漸被雨水污泥浸沒。
地被踩得泥濘不堪,時不時有人摔倒,痛呼不已。
板楯、鐵鎧、藤甲隨地可見,那是盡一切可能減輕負重的軍士遺棄的,不過很快被軍官止住了。撤退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很可能是一二十天,在這漫長的撤退過程中,他們需要喫飯、需要治傷、需要宿營,還需要斷後廝殺,扔掉所有東西等於提前自殺。
路很難走,不慎摔落懸崖峭壁的人比比皆是。
推推搡搡之中,還有人掉落激流,滾落河灘。
有人坐在河邊,哭哭啼啼,怎麼都不肯走。一問,原來他弟弟被激流捲走了,生死不知。
還有人不顧阻攔,強要下到懸崖下。再一問,他家傳了三代的銅弩機掉下去了,那比他的命還重要……
總之一片混亂。
羅演又不是死人,當然知道後方的混亂。
當其時也,他所在的位置聚集了羅氏部衆三千、杜氏(度氏)、樸氏部衆各兩千,外加收容的潰兵千餘,總計八千多人。
而在後方三裏外,還有龔氏、鄂氏部衆四千、楊氏五百,總計四千五百人。
五里之外,則有範、藺、謝三家一千五百人。
當龔氏喊出“我軍敗了”,當先撤退時,鄂氏、楊氏直接被捲了進去,也跟着倉皇撤退。
至於更後方的範、藺、謝三家會怎麼樣,真是想都不用想。
前幾天夕氏先鋒被梁人擊潰的消息已經被他們知道了,心裏可能正嘀咕着不會再敗第二仗吧?對此戰的前景也不可避免地悲觀了一些。
結果東邊涌來大股潰兵,人喊馬嘶,混亂無比,口中大呼“我軍敗了”,你說他們怎麼做?當然是原地掉頭,直接向西撤退啊!難不成還存着大無畏犧牲之志,讓友軍先走,自己留下斷後?
而這六千人跑了的消息瞞不住這邊。事實上,因爲龔氏撤退之時“很講義氣”,四處派人通知,如今消息是斷然沒法封鎖的。
一瞬間,羅演知道這仗是真的敗了,再也沒有任何挽回的餘地。
他們抄小路斷梁軍糧道,沒想到梁軍也打着同樣的心思,居然知道這條小路的存在,想要奔襲宣漢,雙方道中相遇、狹路相逢,而今己方是敗了,該走了。
“傳令!各家集結兵馬,隨老夫進攻梁賊。”心中有了決斷之後,羅演沒有絲毫猶豫,下達了反攻梁軍的命令。
他知道這會有可能指揮不動杜氏和樸氏了,於是只點了羅氏自家兵馬。
帳中衆人下意識看向羅演,羅演一一回望過去,衆人又低下了頭。
片刻之後,第一個人遵命而去,整頓兵馬,接着是第二個、第三個……
羅演輕輕嘆了口氣。
各家還是給面子的,都是忠勇之士,兵也是好兵,拼殺時沒有敷衍了事,而是帶着一股血勇之氣真打。
至於沒打過,那是另一回事。
訓練不足、器械不精、甲冑不全,戰陣經驗也沒人家豐富,能怎麼辦?
這些其實都是可以彌補的,唯敢於正面廝殺的勇氣難以練出來,就是不知道他還有沒有機會彌補兒郎們裝備、訓練、經驗方面的缺陷了。
下達反攻的命令後,羅演又派人至杜、樸兩部,令其留少許精銳斷後,其餘儘快撤退。
沒必要攜帶的東西一概遺棄。
輜重、糧草能燒就燒,不能燒的推到雨中、河裏,每人負七日干糧撤退,不要擔心糧食不夠喫,沿途他有老關係,可以獲得補給。
遇到地勢險要處,留下少許人手列柵戍守,接應撤退的羅氏部衆。
最後,動靜小一些,別過於影響軍心士氣。
命令下達之後,羅演將心底的懊悔、恐懼、擔憂等負面情緒盡數摒棄,帶着數千人馬,列陣而前。
龔氏營地之中還殘留着五百人。
他們面無懼色,只坐在鋪滿乾草的營房地面上,默默喫着食水。
“一會都上山,把鼓角都帶上。”龔春將軍官們都召集到一起,道:“梁人用角的吧?”
“用的。”有人說道:“但他們的鼓角和我們不太一樣,聲不同。”
“無妨。”龔春擺了擺手,道:“慌亂之中,誰會仔細去聽?像那麼回事就行了。”
說完,稍稍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你等各帶數十人,挑好位置,擊鼓吹角,揮舞旌旗,然後大聲喊‘殺’。一定要四面八方都有,讓人覺得已經被包圍了。”
“爲何不直接從背後側擊羅氏?”有人問道。
“歸師勿遏,他們真會拼命。”龔春看了此人一眼,沉聲說道。
衆人默默點頭,心中還是有些不得勁。
雖說龔氏和李氏有仇,而羅氏又是李氏姻親,但羅氏與龔氏的關係卻沒有太差,如此坑害人家合適麼?
這些人心還是不夠黑,爲人還有那麼點淳樸意氣,所以盡皆沉默。
但他們沒有決定權。
祖祖輩輩都是龔氏的人,對龔氏服從早就深入骨髓、成爲本能了。自己的想法不重要,尊奉貴人號令行事便是。
又休息了一會後,五百人次第出營,往兩側山嶺之中遁去。
龔春帶了百人,沿着山上的獸道,艱難穿行着。
山下的路稍稍寬敞些,然而此時已經擠滿了撤退的士兵、車馬。
他們垂頭喪氣,臉色或麻木,或陰沉,或恐懼,一窩蜂地向西奔行着。
或許是有序撤退,器械還比較齊全,但真打起來會怎麼樣,可就沒人敢保證了。
他們士氣已墮,非得好好整頓一番,或重賞刺激一下方能再戰。
龔春沒有搭理他們,而是帶着部下繼續前行。
山路溼滑,期間不斷有人摔落谷底,慘叫痛呼。
龔春甚至沒有停留下施救,而是繼續帶人向前走。
漸漸地,前方傳來了濃郁的殺聲和鼓角之聲。
龔春仔細聽了一下,似乎夾雜着梁軍的鼓角聲。
板楯兵多用犛牛角,梁軍用的肯定不是這個,聲音是不一樣的。
這是梁軍追殺過來,與斷後之軍交手了?
“走!”龔春大喝一聲,帶人向前疾走。
片刻之後,他登上了一處高坡,俯視戰場:山谷之中,箭矢橫飛,人喊馬嘶,梁軍正與板楯兵激烈搏殺,一時間竟然難分勝負。
“就在此時!”龔春一把奪過軍士手中的“梁”字大旗,在雨中高高揮舞着。
頃刻之間,鼓聲隆隆,催人奮戰之感撲面而來。
片刻之後,十二支犛牛角吹響了起來。
“殺賊!”百人齊聲大喊,聲震四野。
幾乎於此同時,對面的山樑上也有人擊鼓吹角。
那些人甚至還帶着旌旗朝山下衝去,殺聲喊得比這邊還猛烈。
龔春死死盯着正在廝殺的戰場。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板楯兵的陣型陡然間有些鬆散,喧譁聲也大了起來。
梁軍士氣暴增,奮勇前進,將板楯兵的陣型整個打凹了下去。
敗了!這下撤退真變成潰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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