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奔喪

作者:孤獨麥客
“乘船就是快啊,這才一個多月就回到家了。”四月底的時候,濟陰城外的某座莊宅內,頭戴孝帽的卞滔看着汴水上密密麻麻的船隻,有些驚訝。

  幼弟卞茂站在馬廄旁,仔細看着裏面的一匹馬。

  “這應該是高平府兵、左飛龍衛。”卞滔仍在那不停地說着:“這幫殺才,連銅鐘都搬回來了,怎麼分呢?難道私造鑄錢爐?”

  卞茂又靠近了幾步,馬兒親暱地舔舐着他。

  “左飛龍衛應有不少人授官了,回去之後,高平豪族遭殃了啊,就像河對岸的江家一樣……”卞滔說到一半,發現弟弟完全沒理他,頓時有些不悅,轉過身來,看着卞茂,道:“五弟,你到底有沒有聽到我的話?”

  “聽到了。”卞茂說道:“考城江氏早搬走大半了,濟陰江氏早晚的事。馬上要度田了,他們永嘉年才搬過來,田宅現在不賣,就賣不上價了。”

  說完,輕輕拍了拍馬脖子,道:“大兄你看,這馬多溫順,長得還很高大。”

  卞滔無語。

  五弟這輩子就這樣了,不喜讀書,不喜交遊,不喜做官,不喜治產業……

  直到有一天在洛陽見到西域胡商帶過來的駿馬,特別喜歡,於是找人託關係,軟硬兼施,買了一匹沒去勢的公馬,然後就跟入魔了一樣,把莊園裏能蒐羅到的牝馬都找來了,一匹匹和公馬交配。

  交配就算了,他還拿着一疊紙記錄,給這匹公馬的“後宮”及子子孫孫開族譜,活似個牧監官員一般,認真盡職。

  有時候還半夜起身,親手給公馬餵食鹽水、豆料,都不要僕人動手。

  大前年的時候,居然去了一趟廣成苑,死乞白賴找上了牧監官吏,詢問育馬訣竅。回來後又跟瘋魔了一樣,仔細觀察、記錄。

  卞滔看過那“族譜”,記錄得更加詳細了,居然連每匹馬的習性、脾氣、特長都有。

  當然,也記錄了缺陷。

  那時候父親還沒去世,就問五弟,廣成苑育馬多年,至今都沒能育出一種特別令人滿意的馬,你一個人就行了?

  五弟的回答讓人無語。他認爲育馬需要一點運氣,而他運氣好,一定能育出好馬。

  父親許久都沒說話,最後笑了,拍了拍五弟的肩膀,道:“我家還算有點錢財,養你一輩子又如何?”

  父親年前病逝了,卞滔繼承了家業。

  對這個年齡幾乎差了一倍的幼弟,他沒多說什麼。父親說養他一輩子,做長兄的就養他一輩子好了,以全兄弟之誼。

  只可惜他也是個小官:汴梁度支都尉司馬。

  現在還丁艱去職了,想想都泄氣——呃,這麼想好像有點不孝。

  卞滔煩躁搖了搖頭,來到馬廄旁,抱臂看着。

  卞茂記錄的紙已經裝訂成冊,還弄了個封面,曰《馬經》。

  卞滔看了就想笑,遂問道:“‘大將軍’貴體如何?”

  提到“大將軍”,卞茂眼睛一亮,道:“前幾日胃口不佳,現在又好了。”

  說完,居然要拉卞滔去看馬——“大將軍”就是卞茂從胡商手裏買來的馬,他自己取的名字,因那匹馬比較高大威武。

  卞滔可不想去臭烘烘的“大將軍府”,連忙擺脫了卞茂的手,指着眼前這匹馬,問道:“此馬如何?”

  卞茂一聽,更是高興了,道:“大兄,先前大將軍和十二夫人敦倫,諸子長成後都不是很高。此馬爲大將軍第七子所生,諸子中最爲高大,幾與大將軍無異。”

  “哦?”卞滔有些驚訝。

  聽五弟絮絮叨叨久了,他對育馬也有所瞭解。

  與西域馬交配的牝馬都是北邊草原上販來的矮馬,這種馬在中原很常見,草原上更是茫茫多。

  如果能培育出一種帶有草原馬血脈的高頭大馬,意義不可低估。

  當然,現在不能高興太早。他聽說廣成苑曾經也培育出很多高頭大馬,但到下一代時就又退化成矮種了,彷彿那個能讓馬長高的物事(基因)消失了一般,沒能傳下去。

  這事太需要運氣了!

  遠處傳來了馬蹄聲。

  兄弟二人立刻停止了談話。卞茂再癡迷於養馬,也是知道厲害的,立刻將孝帽戴好,與兄長一起鑽進了草廬中。

  卞家老二、老三、老四正在談論李成後宮中有沒有絕色,會不會被賞賜下去,談到高興處,眉飛色舞,可謂鬨堂大孝。

  見到長兄使眼色,立刻斂容,做悲慼狀。

  “叔父!叔父!”來客剛剛下馬,就是一陣哭嚎。

  卞氏兄弟一愣,紛紛出了草廬,卻見一人嚎啕大哭,悲不自勝。

  卞滔上前詢問一番,才知此人名叫“卞盱”,乃晉尚書左僕射卞壼第二子。

  而卞滔的祖父叫卞俊,在那一輩中排行第四。卞俊長兄名叫卞粹,生子卞壼。

  所以卞敦、卞壼是從兄弟,卞滔、卞盱兩人是“再從兄弟”,但一般不這麼叫,因爲太生分了,基本上還是稱呼“從兄弟”,出五服後才喚作族兄弟。

  卞滔有點懷疑此人身份,因爲他也沒見過卞盱,後者出生在江南,不過當對方拿出卞滔親筆家書後,頓時信了,於是請他入草廬。

  卞茂又悄悄溜了出來。

  他不傻,知道接下來要談什麼,他不愛聽。

  不過他也清楚經營維持一個家族不容易,兄長以前多灑脫的一個人,現在爲了家業,四處奔忙,這是他以前打死都不會做的事情。

  兄長說要養他一輩子,讓他安心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他很感激。

  他不喜歡服散喝酒、談玄論道,認爲那是虛度光陰。

  這一輩子安安靜靜撰寫《馬經》,培育出一種絕世名馬,在他看來是最有意義、最帶勁的事。

  他知道這種愛好很奇特,也非常費錢。

  別的不談,父親去世前一個月,他從廣成苑買了十匹母馬回來,總共花了六十萬錢,這是一般家庭出得起的嗎?

  這筆錢花下去了,真不一定出什麼成果,而正常的母馬遠遠不用花這麼多錢,只有廣成苑培育的好馬才貴——其實也不算好馬了,真正的好馬廣成苑不會對外賣的。

  當然,也不是沒有進項。

  不知道怎麼回事,趙王勖聽說了他的事,遣人送了二十萬錢過來,並和天子提及。

  天子十分高興,令廣成苑、左國苑各選良馬二十匹相贈,並說這纔是世家子該做的事情。

  或許,這也是兄長支持他繼續培育馬匹的原因之一吧。

  卞茂非常認同天子所說的話。

  普通百姓是沒有能力做這種耗費巨大且還不一定有成果的事情的,就算做了也不一定保得住成果,很可能被別人搶去了,這隻能是有權有勢的世家子弟奢靡的愛好。

  他是幸運的,生在濟陰卞氏這麼一個豪門,一生不爲衣食所累,不會被人隨意欺辱,可以潛心研究。

  在馬廄待了一會,給大將軍仔細洗刷了一番後,卞茂才施施然回到了草廬附近。

  已是春末了。

  汴水對岸的江家塢堡人去樓空,一羣跨刀持弓之人在塢堡外的田邊走來走去,指指點點。

  不出意外的話,這些人都是左金吾衛府兵子弟,過來看自家新買的田地。

  另有一些百姓偷偷推倒了江氏塢堡的圍牆,然後把磚頭拾回家,可以修繕房屋,或者搭個羊舍或豬圈。

  好好的一座塢堡,用不了多久就會消失了,磚頭、木樑、門板、窗戶之類都有用,都會慢慢被人拆走。

  江氏塢堡的命運,就如同過去二十年間其他家族的塢堡、莊園一樣,慢慢消失,慢慢被人遺忘。

  卞茂少時被父親督促讀過許多史書,知道每逢戰亂,鄉間塢壁就如雨後春筍一般冒出來。一旦有敵人來襲,就躲進塢壁之中,爲此出了詞,叫做“堅壁清野”——壁即塢壁之意。

  有晉一朝,塢堡大增,數量極爲驚人。

  今上秉政之後,這種現象似乎得到了遏制,然後慢慢減少。

  大梁開國,塢堡廢棄者不計其數,且有越來越快的趨勢,度田應該是一大原因。

  想知道度田的成果,其實看看鄉間廢棄塢堡的數量就知道了。

  這個天下在一點點改變……

  “弟這幾日去一趟洛陽,家母有信要交給裴貴嬪。”草廬門口響起了卞盱的聲音:“待從洛京回返,再爲叔父居喪。”

  “伯父知道麼?”卞滔輕聲問道。

  卞盱沉默片刻,道:“家父知道此事,罵我無忠義之心,把我趕出了家門。”

  不知道爲什麼,卞茂突然想笑。

  望之伯父(卞壼)可真有意思,有裴貴嬪這層關係不知道好好利用,卻扭扭捏捏。

  不過,或許他想差了。

  望之伯父是忠於司馬氏的,但兒孫們怎樣,他可能管不了,也不想管,尤其是在李成滅亡的情況下——父親去世之後,兄長(卞滔)幾乎立刻給江南去信,結果卞盱卻到現在纔來,若說沒有平蜀所帶來的影響,鬼都不信。

  反正卞盱北上的理由是很充分的,奔喪有錯麼?至於奔喪期間做了別的什麼事,那就不爲外人所知了。

  “瑩之,我這便去了。”卞盱退後一步,躬身一禮,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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