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人事調動

作者:孤獨麥客
山風凜冽,天寒地凍。

  晴了幾日後,今天又是漫天大雪。

  高柳鎮附近某座位於陰山南麓的山間別院內,人員進進出出,忙而不亂。

  廚房之中,童千斤用力顛着幾乎可以阻擋弩矢的大鐵鍋,將一盤炒雞蛋倒入盤中。

  山路之上,來自河南的府兵丁壯換上了隱有血跡的鮮卑羊皮襖,揹着沉重的柴禾,一步一滑地上山。

  敦水(土人謂之“白登河”)兩岸,氈布帳篷一眼望不到頭。

  十營新軍將士起身之後,開始了操練,呼喝聲不斷。

  老實說,很多人不太習慣。

  中原軍隊規矩太多、太嚴了,和他們自由散漫的天性不太相符。

  不過還能忍受,因爲他們是真的得到了難以想象的巨大好處,心中的熱情足以抵消任何不滿,服從軍令就服從軍令。

  不遠處高柳鎮兵的家屬遠遠看着他們,嘻嘻哈哈。有那膽大的小孩,甚至敢湊近到數十步外,流着鼻涕,目不轉睛地看着。

  這兩天高柳鎮中有不少人家大辦酒席宴客,十分熱鬧,原因便是有十餘名軍官被天子拔擢,去中原做官了。

  這些人的際遇,不但給高柳鎮將士看到了升遷的希望,同時也騰出了十幾個官位。

  十幾個蘿蔔坑可不代表隻影響十幾個人,事實上是一大羣。

  已經擔任隊主兩年的張衝就得到了督伯之職,“勁升”一級。

  他現在搬到了鎮城西北二十餘里的一座山間堡寨內。

  和紅城鎮一樣,高柳鎮也是個一整套防禦體系。

  鎮城以北就是陰山,但山間有一些不那麼難行的道路,可供人馬通過。

  軍鎮無法堵住所有孔道,於是“抓大放小”。

  在相對寬闊,且沿途有水草的地方築小城堡,屯駐數百、上千不等的兵馬。

  不那麼寬闊的道路則修建烽燧,按照入寇敵軍規模不同,點燃不同數量的煙柱報訊--最高等級警報是“賊大至”,點菸柱三根。不過,軍士住堡寨,百姓則未必。

  山間除了一些牧人外,並無多少百姓,他們大多住在東南方的山腳下,種粟植麻,只有放牧時才進山。

  今日張衝便告假在家。沒別的原因,他就是想見見河南來的鄉黨--雖然沒陳郡人--想聽聽河南鄉音,他也不清楚自己爲什麼會有這個想法,但就是想聽。

  “官人是陳郡人?那有點遠了,我家在滎陽。”一頭髮花白的老人一邊鑿冰取水,一邊說道:“當年張將軍攻淮南,我還跟着鄉人去過項縣,轉運資糧去壽春。項縣就是陳郡的吧?”

  張衝點了點頭,道:“老翁這麼大年紀了,怎還出徵?家裏沒人了嗎?”

  老人聞言停下了手裏的動作,沉默片刻後,道:“我本爲弘農楊氏部曲。早年逃難之時,一子走散了,至今下落不明。一子爲王彌所殺,死在管城。一子徵荊州時病死了,不知埋在何處。還有一子,剛剛成婚。”

  老人麻木地笑了笑,又用凍得皴裂的手開始鑿冰,說道:“此番北上,家裏又要出一丁,我反正沒幾年活頭了,來這裏又如何?家裏還少口人喫飯,我兒還不用受這上役之苦。”

  “怎麼每次都你家上役?”張衝問道。

  “也不是。”老人說道:“這不輪了幾年,終於輪到我家了麼?每打一次仗就要發役,仗打得多了,總能輪到你家。有些人死在外面,有些人受不得這苦,連家人都不要了,直接潛逃,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我上過好幾次役了,去過壽春、鄴城、晉陽、長安,平城還是第一次來。要說打仗啊,

  武人確實危險,但他們不苦,苦的是我等轉輸之人。”張衝聽完笑了,道:“我亦是武人,杖翁說得對,輔兵丁壯確實苦。”

  說完,從兜裏摸出一根乾酪遞給老人,道:“家裏做的,喫吧。”

  老人起身致謝,接過乾酪便放進嘴裏,用僅剩的幾顆牙齒慢慢磨、吮吸着。

  “官人在陳郡還有親族麼?”老人問道。

  “有。”張衝點頭道:“弟妹好幾個呢,爺孃亦在。”

  “還能回去麼?”

  “回去?”有那麼一瞬間,張衝臉現憧憬,不過很快又搖了搖頭,道:“若幾年前,我無日不思回河南。而今有了妻兒,卻沒那麼想走了。”

  “官人武藝精熟,諸子亦應不凡。”老人說道。

  “哦?你也會武藝?”張衝問道。

  老人苦澀地笑了笑,道:“當年張方攻洛陽,所過之處寸草不生。弘農楊氏爲其所害,宗黨寥落。我還護着楊氏子弟出逃呢,結果兒子跑散了,楊氏子弟也沒保住。遂羞於回鄉,在滎陽落戶了。武藝?大約是有一點的吧,但又濟得甚事。”

  張衝嘆了口氣,不知該說些什麼。那個年代的混亂,外人難以想象,就連他都感受不深。

  就在此時,不遠處響起了一陣馬蹄聲。

  兩人尋聲望去,卻見一六七歲小兒騎着馬,風馳電掣般掠過。

  張衝眼睛瞬間瞪圓了,那是他兒子!

  騎馬不算什麼,但他手裏揮舞着的那把刀,卻是當年還是陳郡公的天子所賜,被他珍藏在家中的。

  這混小子!

  “官人認識?”老人問道。

  “便是犬子了。”張衝有些尷尬地說道:“三四歲時便敢騎公羊,五六歲時騎了一年小馬駒,覺得不過癮,現在吵鬧着要騎大馬。”

  老人眯着眼睛看了片刻,笑道:“當年張方便驅使關西騎軍衝殺,楊氏部曲抵敵不住,四散而逃。令郎這麼小就會騎馬,將來可了不得,朝廷募兵時保管能選中。”

  募兵?張衝有些不確定。

  他八年前被選入禁軍黑稍右營沒幾個月,很快又被整體派遣到高柳鎮,變成了鎮兵。那時候倒是從縴夫、河浦力工、礦工乃至諸郡良家子中招募新卒。現在是不是這樣他不清楚,畢竟八年沒回去了,更不知道禁軍如何選人。

  他只知道,便是禁軍老兵子侄也很難進入禁軍,因爲平城來了好多府兵餘丁或禁軍子侄。從這個角度來看,他的兒子是有可能進入禁軍的,不過還是很難就是了。

  禁軍應該不會大建了,以後只有定期補缺,這麼點名額很難爭搶到。

  他的兒子以後當鎮兵就不錯了,至少朝廷和平城都有賞賜貼補,加上自家耕牧,喫飽穿暖沒問題。這樣的日子其實還能接受,畢竟不是每個農人都能喫飽穿暖的。

  “我兒將來繼承家業便可。”張衝朝老人笑道:“秋高馬肥之際,去草原上打獵,或者搶些牲畜回來,可稱富足。”

  “天子北巡,草原諸部都服氣了吧?哪還有不開眼的人給你搶?”老人笑道。

  “近處沒有,就去遠處。”張衝說道:“實在沒有,就--”

  有些話他不想再說了,說出來有“擅啓邊釁”的嫌疑。即人家不想反,你想盡辦法將其逼反,然後出動平叛。如此,軍功、財貨都有了。

  小兵有錢,大將升官,竟是皆大歡喜。

  以前或許不敢這麼想,但天子不是剛提拔了高柳鎮十餘名軍官麼?理由便是平叛有功。

  高柳鎮如此,武周鎮同樣出兵了,應該也差不多。紅城鎮應該沒出兵,反正張衝沒在東木根山看到他們,算他們倒黴。

  單于都護府升官的人也不少。

  昨日幢主自鎮城回返,夜宿張衝家,提及了單于府的人員變動

  大都護王雀兒調任“使持節都督益寧二州諸軍事”;

  左司馬、高柳鎮將孫和出任梁州刺史,何倫離去後升任左長史的李矩接任鎮將;

  參軍、武周鎮將桃豹調任教練院少監,從事中郎、武周鎮長史支雄接任鎮將,主簿糜憑兼任該鎮長史;

  裴十六升任參軍,仍管屯田;

  東曹掾程遐出任度支中郎將;

  西曹掾季真升任從事中郎,專門與代國接洽,管理徵兵事宜……

  一連串的人事調動,只要不是幹得特別差,要麼在單于府內升官了,要麼平調洛陽或者升任內地官職。

  升官的理由都是“鎮撫有功”、“平叛有功”、“屯田有功”等等。很明顯,有“功”就能升走。

  昨日幢主戲言,將來會不會有人“出將入相”,即由單于大都護之任直升丞相。

  張衝當時很震驚,不知道該怎麼說。但他覺得應該不太可能,除非這個大都護本身就是士人,還得是高門士人。

  王都護固然在軍中威望卓著,鎮撫一方,讓鮮卑人懼怕的同時又恨得咬牙切齒,功勞其實很大,但你若說他去當丞相,打死張衝都不信。

  但當不了丞相,去蜀中當都督也不錯,至少是個富庶地方。

  有這麼一系列調動,整個高柳鎮的軍心士氣爲之一振,不少人都指望着立功遷走。

  至於張衝這類底層小軍官,調走的可能性不大,但不妨礙他們跟着撈取錢財。

  東邊又響起了密集的馬蹄聲。

  張衝轉身望去,足有千騎之多,一人雙馬,個個精悍無比,引得鐵騎、橫衝二營的軍士立刻上馬衝了上去,大聲呵斥。

  “咦?這兵不錯啊。”一個粗豪的少年嗓門響起。

  張衝仔細看了下,“護鮮卑中郎將長史邵”九字大旗迎風飛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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