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第二戰場

作者:孤獨麥客
二月十一,吳興太守虞譚的案几上鋪着一份手繪絹絲地圖。

  他的手指在圖上挪來挪去,時不時喟嘆兩聲。

  義興郡基本已經收復了,如今就剩兩處,一是義興周氏的老宅,二是陽羨城。

  當然,義興郡不大,本來就是從一個縣擴展而來的,即陽羨縣一分爲四,生生擴展成了四個縣。

  擴展過程中當然劃了一些周邊鄰縣的鄉村進來,但不多,整體擴大有限。

  前兩年說要把丹陽永世縣也划過來,但並未施行。

  所以,右衛將軍劉超上報收復國山、臨津、義鄉三縣,進圍陽羨城,聽聽就好,其實也就是打下了半個老陽羨罷了。

  不過積極的一面是義興周氏造反的勢頭被壓下去了,而今只剩兩個城寨幾千兵而已。

  鎮壓他們的主力是丹陽、宣城豪族兵,一邊攻城略地,一邊私下裏收編周氏莊客、部曲,而這一切,其實是在朝廷默許之下的。

  今日不同往日,如果沒有邵梁攻來,即便朝廷滅了義興周氏,也不會放任豪族完全侵吞周氏莊客、田地,至少會自己吞下一半,即編戶齊民,剩下一半纔會分出去,作爲諸族出兵的好處。

  現在好像完全不管了,你們滅了周氏就行,動作要快。

  周氏如此,錢氏也差不多。

  其實對付這些動輒出兵一二萬的豪族,說難難,說簡單也很簡單:在他們集結起來之前,先發制人,打掉首腦,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當年周玘三定江南,最多時數萬人馬,那都是周家的兵嗎?不是。

  以義興四縣爲例,周氏主支(周處之後)控制一部分人和土地,旁支控制一部分人和土地,再加上依附周氏的不知名小家族以及爲周氏打仗立功後“分封”出去的人,整體才構成了所謂的義興周氏。

  周氏族長如果聲望高,便能最大程度動員這些家族,尊奉號令,甚至還能在周氏傳統勢力範圍之外影響其他家族。

  比如當年吳興功曹徐馥自家有部曲,但不夠,於是勾結周勰。周勰出面,說自己代表叔父周札而來,爲徐馥站臺,頃刻之間,徐馥便擁兵數千,甚至還引得富春孫氏準備響應。

  這就是影響力的體現。

  影響力大,兵就多,影響力小,兵就少。所以這些豪族非常注重名望,名望真的能帶來利益,而不僅僅只是虛名,這是豪族當道年代的重要特徵。

  影響力還受時勢影響。時勢對,哪怕個人名望小,影響力小,也能召集很多兵,無非就是你在這羣兵裏話語權低罷了,因爲大家不全是因爲你的名望而來投奔,時勢不對,名望又不高,那就算了,別人不一定會投奔你,便是一時投奔也可能會散夥乃至反戈一擊。

  昔年陳敏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名望太低了。

  虞譚已經起兵攻佔了長城錢氏的老宅,或抓或扣了一大批錢氏族人,搞得他們完全沒法有效動用力量,各自爲戰。

  這得益於他的先發制人——郡兵早就處於集結狀態,爲的是北上攻義興周氏,半途轉換目標,錢氏猝不及防。

  “還是未能盡全功。”虞譚的手指在長城縣上面戳了一下,有些遺憾。

  “沈氏會如何呢?”他的手指很快又轉移到了武康縣上頭,逡巡不定。

  快速打擊錢氏之後,沈氏定然已經有了準備,聽聞他們已經在聯絡各家了,並且暗中侵吞錢氏散落的莊客部曲。

  沈、錢兩家,從實力上來說沈氏佔優,錢氏屈居於下。但沈充造反未成身死之後,沈家實力大衰,名望大減,甚至被遷走了五千莊客,反倒被錢氏爬到了頭上。

  此番錢氏遭受重擊,沈氏又開始拉攏各家了,他們想做什麼?值得注意。

  但虞譚也不好做什麼。

  錢氏餘黨還沒鎮壓完畢,再逼反沈氏,可乎?

  想了想,虞譚決定安撫一下,哪怕是虛與委蛇。

  “遣人攜一份厚禮前往沈氏老宅。”虞譚拍了拍手,喚入一人,吩咐道。

  二月十二日,晴。

  山陰城南的鏡湖之中,桅杆如林,軍士如雨。

  這是第二批准備出發的部隊了,但居然還沒第一次多。沒別的原因,要春耕!

  理論上來說女人、老人、小孩也能種田,但他們力氣小,家裏沒有壯丁的話很影響播種面積。

  比如沒有耕牛的情況下——即便是富裕地區,三五戶共用一頭耕牛都是某種奢望——就需要力耕,這就需要壯勞力。

  如果連力耕都做不到,那就女人帶着小孩隨便刨點坑,播種一下就算完事了,最後能收多少可想而知。

  天下以農爲本。

  莊園主們便是再想對抗邵賊,也不能如此短視。

  而除了山陰賀氏爲首的會稽大族外,移居本地的南渡士人也要出人出糧出器械,不過比起吳人,他們就虛應故事得厲害了。

  有的家族主要人物不出面,隨便派個後生子弟帶着點糧食、箭矢、刀槍及少許丁壯,到山陰縣外交割,裝船運走。

  比如多年前遷居始寧縣(山陰東南的山中)的謝氏就派了一個名叫謝安的十四歲少年,領着謝家湊出來的二百多丁壯,作爲第二批出徵部隊的一部分。

  “哦?謝家少年郎來耶?”會稽內史應玄站在湖畔,喚住了步履匆匆,交完差事就準備離去的謝安,道:“何往也?”

  “府君。”謝安回神行了一禮,道:“自是去東山遊玩。”

  “可有朋伴?”應玄問道。

  “會稽王友王逸少等七八人。”謝安回道。

  “何不帶我同往?”應玄笑道:“不白叨擾爾等,自有歌妓爲君等助興。”

  謝安似有所悟,不過仍然推辭道:“府君雖解印綬在即,然國步維艱,宜應克終厥職,俟新內史至府,再行遊樂不遲。”

  應玄奇道:“你怎知我要離任了?”

  謝安只笑不答。

  在應玄一再催促下,方指着不遠處的船隊,道:“吳地大族出人出糧,總要給點好處。會稽乃大郡,自太守至內史,垂二十年矣鮮有吳人,今當變。”

  應玄聞言有些感慨:“往日聞謝家郎君清談之名,本不以爲然,今知乃俊彥也,何不出仕?十四歲,小是小了點,但去墨曹書寫,熬些資歷卻也無妨。”

  謝安搖頭道:“我生性恬淡,做官實非我願,能終老東山最好不過了。”

  應玄嘆息一聲,道:“可惜了。”

  謝安又行一禮,轉身離去。

  “讓王逸少別貪玩了,趕緊督促募兵,送往建鄴。”應玄突然出聲,叮囑道。

  謝安頓了一頓,道了一聲“好”。

  “我家怎麼就沒這等麒麟兒呢?”應玄喟嘆道。

  小小少年郎,居然看出來自己要離任了,雖然有他前一句話透露口風的原因,但能順着這個仔細思索、大膽猜測,卻也不簡單,是個聰明人。

  與謝安相比,王羲之就差遠了。

  都什麼時候了,還在遊玩!讓你來募兵的,結果事情全丟給底下人,自己跑去東山遊樂了,還有沒有心?

  真不知王家這棵大樹倒了後,你還能不能有心思遊玩。

  搖了搖頭後,應玄回到了府衙中,抓緊離任前的最後一段時間處理公務。

  “人道橫江好,儂道橫江惡,也真是稀奇。”紀憲行走在江畔,嘴裏不斷嘟囔道。

  “哈哈。”大梁司農寺少卿桓彝開懷大笑,道:“橫江雖好,卻重兵看守,難以涉渡,還是皖口好、皖口好。”

  “桓公此說倒也不無道理。只是風高浪急,需得小心了。”快到地頭了,紀憲看了下不遠處正在下馬的桓溫,說道。

  “唔?叫我叔父。”桓彝故作不悅,道:“我與汝父情同手足,你叫我什麼?”

  “叔父。”紀憲就坡下驢笑着喊道。

  “這聲‘叔父’也不讓你白叫。”桓彝下了馬,看着遠處迎來的軍士,道:“異日江南必有大變,老夫怎麼着也要保住紀氏。元子!”

  “父親。”桓溫隨口命令身後的部曲去與來人交涉,自至桓彝身前行禮。

  “將來江南清查賊黨,無論如何要幫紀氏說話。你還小,有些事不知道,唉。”桓彝說道:“當年初渡江……”

  渡江之人千千萬,有人自荊州渡江,有人自江州渡江,有人自揚州渡江。桓彝先至江北,有人舉薦他出任淮南逡遒令,未成,於是直接渡江南下,第一站就是宣城,帶着母親和族弟桓猷。

  選擇宣城是有原因的。

  曹魏後期,大司農桓範罹難,一部分桓氏子弟外逃,首選目的地就是東吳,其中有居吳郡的,有居會稽的,有居於廣陵的,也有居於宣城的——桓範之子桓楷、桓彝的祖父。

  司馬炎開國後,算是比較厚道的,赦免了很多人,包括桓家。

  於是桓彝的父親桓顥就找了個機會,出仕晉朝了。

  而在此之前,桓楷、桓顥父子在宣城宛陵住了二三十年,與本地人有所結交——當然,他們在東吳地位也不高,結交的層次自然高不到哪去。

  桓楷、桓顥與宣城紀氏相善,桓彝年幼時也與紀氏子弟一起玩耍。

  紀氏只是一個本地土豪,雖然有莊園、有部曲、還經商致富,於宣城、宛陵二縣都有很大的勢力,但在桓氏這種經學世家的刻意結交下也抵擋不住,基本已是通家之好。

  桓彝渡江後,找到了年幼時的玩伴紀世和,一時老淚縱橫。

  桓彝母親抵達宣城後,很快故去,葬於宛陵,後來桓彝去了建鄴,紀世和一直幫忙打掃墳塋。

  桓彝曾去廣陵尋過親,沒怎麼在意,但卻對紀世和說將來我若橫死荒野,爲我收屍的一定是你。

  兩人這種關係,自不必多說,桓彝若不拉紀氏一把,別人要戳脊梁骨的。

  桓溫聽父親這麼說,對紀憲深施一禮,道:“桓紀兩家,榮辱與共,此誓不變。”

  桓溫說話時面對長江,好像很有說服力。

  紀憲立刻將他扶起,道:“弟無需如此。”

  兩人客氣間,前方皖口城那邊過來了一隊人,爲首的便是振武營督軍韓忠志。

  在看到桓彝、桓溫後,經翻譯提醒,立刻上前行禮。

  “俗禮就免了。”桓彝看着前方的皖口城,感慨道:“昔年曹魏、孫吳爲爭奪此城,不知道死了多少人。陸遜於石亭大破曹休,俘斬萬餘。沒想到時過境遷,皖口守軍卻一擊而破。”

  翻譯很盡責,韓忠志聽得很懵逼。陸遜、曹休是誰?不認識啊。

  不過到底是惡補過的,聽到“陸”字後要素察覺,暗道此陸遜必是而今和大梁頑抗的陸氏子弟先人。

  同時暗暗警醒,那什麼陸遜能斬殺一萬多北地武人,江南兵的戰鬥力卻也不可小視。此番要偷渡過江,得打起精神了。

  當然,他也有那麼點疑惑,難道江南文恬武嬉,沒以前能打了?爲何建鄴搞成那個樣子?

  一時間,腦子都要炸了。

  桓彝很快注意到了韓忠志的表情,遂笑道:“扯遠了。”

  然後將紀憲請過來與韓忠志相識,讓他們私下裏溝通渡江後的細節。

  對岸有沒有人接應,太重要了。

  有人接應,那就有糧草、器械供給,有休憩之所,甚至是藏身之所。

  桓溫看得躍躍欲試最終還是黯然垂首。

  能護送父親到此已是極限,若敢跟着過江,符寶怕是要帶着一羣女兵殺過來。

  這一仗註定只能看別人立功了。

  最可氣的是,從皖口偷渡至宣城還是父親提出的建議。魯王得知紀氏願意歸順之後,便將此事告予張碩知曉。

  張碩很有決斷,立即安排一批人,決定偷渡宣城,在吳人後方再開闢一個戰場,令其首尾難以相顧,最終崩潰。

  當天夜裏,六百步卒、三百騎卒自皖口偷渡,大部抵達對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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