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后路
很意外地,裴妃令邵勋至正厅等候。
他沒有犹豫,很快来到了厅中,却见一人已坐在那裡。
那人就是裴盾了,他刚刚从军营内回来,若有所思,见到邵勋后,立刻上前见礼。
邵勋回礼,甚至有些受宠若惊。
裴氏子弟,居然会对一個小小的督伯行礼,似乎有点不可思议。
他沒有坐,就站在那裡,打算静观其变。
裴妃在前呼后拥下来到了正厅。
她瞟了一眼兄长,随后又把目光落在邵勋身上。
這個军汉,今日在游艺会场附近巡视,在她眼帘中出现了好几次,总体還算勤谨。
這就可以了,用人之际,要的就是這样有本事又勤谨的人。
“阿妹……”裴盾站了起来,正欲說话,却被裴妃用眼神阻止了。
“邵督伯今日与庾文君、梁兰璧言谈甚欢,都聊了些什么?”裴妃坐了下来,问道。
裴盾愕然,不由自主地看了几眼邵勋,嘴角抽了抽,似乎想笑,却不知道笑些什么。
“聊大局。”邵勋回道。
原来那两個小娘叫庾文君和梁兰璧啊。
之前只知道人家的姓氏,這次算是从王妃嘴裡知道名字了。
“大局如何?”裴妃问道。
“听闻江夏、扬州、蜀中、陇上皆征战不休,郡县划地自守,刺史互相攻伐,都督野心勃勃,不知可为真?”邵勋抬起头,看着裴妃,问道。
裴妃看着他询问的神情,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了下午见到的场景。
一個言之凿凿对她“以死报之”的人,难道又想转投梁家或庾家么?心中微微有些不喜,好看的双眉也皱了起来,道:“是又何如?”
邵勋垂下眼睑,沉声道:“既如此,洛阳不妙矣。”
裴妃看着他,示意继续。
“并州有乱,冀州有乱,各地皆有乱,何人转输钱粮进京?”邵勋问道:“光靠洛阳周边,怕是养不起這么多军民。”
其实,他還有一句话沒說。
洛阳周边就太平嗎?恰恰相反,可能比其他地方還要危险。纵然洛阳城内储备了大量钱财、粮食、军资,但坐吃山空之下,又能维持多久?
洛阳是個火坑,毫无疑问。只不過這個火坑中還有不少好货,有太多人不顾危险,想要火中取栗罢了。
“你是怎么想的?”裴妃顾不得纠结下午的事情了,事实上她知道這很无谓,這会注意力已经被成功地拉到了时局上面。
邵勋心下一动,他总算慢慢摸到司马越政治集团的边了。如果說以前是外围马仔的话,现在大概可以被人称一声“大哥”了——严格来說還沒进入核心圈子,但已经可以参与一些事情了,這都有赖裴妃的提携。
“需得有后路。”邵勋言简意赅地說了一句。
裴盾心思一动,目光渐渐有些热烈起来。
“后路……”裴妃的双手又下意识绞在一起。
其实,最好的后路不就是东海国么?
不是什么地方都有资格当后路的。每個州郡,都有自己的地头蛇,都有各自的势力格局,外人骤然空降過去,短時間内不一定能打开局面、稳住形势,更别說充分调动资源做大事了。
东海国经营多年,绝对是司马越集团最稳固的大后方。
但话又說回来了,东海国只有七個县,地方太小了,撑不起一個大势力。
如今最该做的,就是把后路做大做强,想想办法,将东海国周边的几個郡乃至整個徐州都督区都纳入己方势力范围,然后依托东海国,花時間、下大力气整饬,将其建设为自己稳固的基业。
司空府裡的中下级幕僚,绝大多数都来自青、徐二州,他们是有很强烈的回到家乡的冲动的。故所谓的后路其实压根沒太多選擇,就当前的局势而言,司马楙统领的徐州都督区是最合适的——当然,如果局势骤变,整個北方都混不下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阿妹,徐州……”裴盾又要說话,却被瞪了一眼。
裴妃站起身,在厅中缓缓踱步。
中堂正厅的陈设很简单,除了少许字画、家什外,并沒有什么奢华的物品。
所有东西都摆放整齐,一尘不染,体现了女主人独特的偏好和习性。
“你觉得哪裡作为后路为佳?”她踱步到了邵勋面前,问道。
鼻尖微微传来一阵馨香。
入目所见是乌黑的鬓发,云发之下是闪烁着复杂情绪的双眼,接着是高挺的鼻梁、秀气的小嘴。
胸前鼓鼓囊囊,柳腰纤细惹人怜爱。
裙摆在走动中微微飘动,就像那摇曳的风情。
“仆试言之,王妃姑且一听。”邵勋移开目光,說道。
裴妃嗯了一声。
“洛阳虽然危机四伏,但仍然是攫取好处的唯一途径。”邵勋說道。
正如他所說,谁都知道洛阳危险,但离开洛阳的终究還是少数,大部分人還聚集在這裡,甚至還有人在往洛阳赶,寻找机会。
原因很简单,朝廷發佈的任官诏书仍然是有效的。要想当太守、刺史、都督什么的,還得在洛阳寻找机会。
“司空首要之务,乃寻求增封。”邵勋继续說道:“若能将兰陵、下邳、彭城等郡划入封国,与东海连成一片,则大有可为。”
“若实在做不到,则退而求其次,谋取徐州刺史之位。”
兰陵以前就属于东海,十余年前,析东海五县置兰陵郡。
下邳、彭城在东海南边,這三個郡都隶于徐州。
三郡划入封国之内,可操作余地就大多了,同时也是一個可观的地盘,一旦成功消化,足以成为立身之基。
徐州刺史就要麻烦一些了,因为這是流官,理论上你是代朝廷管理地方,与封国完全是两個概念。
不過,看当下局势发展,流官和藩王之间的差别在逐渐缩小,倒也不失为一個无奈之下的替代方案。
“阿妹……”裴盾神情激动。
“你闭嘴!”裴妃头也不回地叱了一句,看着邵勋,问道:“如何得以增封?”
“這就需要立点功劳了。”邵勋說道。
裴妃沒有說话。
她明白邵勋的意思。像夫君现在這個样子,什么都不做,谁赢他就帮谁,固然不会有太大的危险,但也别想有多少好处。
邵督伯其实說得很隐晦了,需要“功劳”,不然无论把持朝政的是谁,凭什么给你增封?
但這事——唉,又和她一直以来的想法相悖。
她是真觉得如今的局势太危险,自家夫君又沒有多少本钱,掺和在洛阳這個危局裡实在太危险了。
但她似乎也沒什么好的办法。
夫君铁了心要在洛阳這個大泥潭中打滚,一旦失败,她也跑不掉。如今所能做的,只能是默默支持了。
赌气发泄只会坏事,将本就不大的机会彻底葬送,连累己身,這個道理她還是明白的。
“邵督伯言之有理。”裴盾赞道,說完這句,他生怕被妹妹打断,气都不带喘地說道:“选来选去,只有徐州了。人都是现成的,管起来也方便。届时妹婿在洛阳秉政,阿妹坐镇下邳监察封国,我亦可在彭城协助一二,后路稳妥无比。”
說完,他又向邵勋颔首致意。
這個武夫,虽然仪容、风姿都不太符合士人的审美,在他看来着实不咋样,但提的建议都是切实可行的。
這個时候你去哪裡都不合适。
并州?不說大旱造成的流民問題了,单說匈奴等胡人部落不断南下蚕食,就是個大問題。况且如今的并州刺史是司马腾,不方便动。
豫州?已经有人了,且真不太好取代,毕竟那是個都督区,且都督、刺史为司马虓。
冀州?并州流民已经大举侵入,有点乱,况且那是司马颖的地盘,如何让给你?
关中呢?那是河间王的地盘,一样不会给你。
荆州刚刚被反贼祸祸一通,现在還在激战中。
至于江南,人口、潜力都比较有限,暂时不考虑。
幽州则太远,更沒有根基。
数来数去,也就兖州、青州、徐州比较合适了,考虑到基础的话,只能是徐州。
如今唯一的难处,就是如何运作此事,将其落实下来,這個有点难啊。
裴妃沒有发表什么意见,转身回去坐了下来。
她想起了今日见過的世家女眷。
就打听到的消息而言,可谓触目惊心。
世道变了,好日子在一点点逝去,世家大族的观念遭受了一波又一波的冲击,原本就苦闷已极的内心,疮痍更甚。
她也有点失望。
只不過想要個能够安宁生活的地方,都沒法满足么?
我沒有什么過分的要求,也沒有多少野心,只是想偏安一地,继续维持以前的生活,過完這一生罢了。
可能比较自私,毕竟百姓的生活更惨,但人与人本来就不一样,不是么?
“邵督伯,你——很好。先回去吧,用心带兵。”裴妃很快调整好了心绪,展现出温婉的笑容,說道。
“诺。”邵勋行了個礼,躬身退下。
裴妃螓首低垂,笑容渐渐散去。
她感觉自己变了。
在以前,或许压根不会对這类低级军官假以辞色,但现在却有些過分的关心。
她理不清自己的心绪,似乎被纷纷扰扰的时局裹挟,方寸紊乱,骄傲、冷静、自律這些特质在离她远去,变得有些不像自己了。
厅中响起了若有若无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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