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价值
用罢晚膳,他還要去新纳的妾侍那裡转转。
洛阳乱得一团糟,对某些达官贵人而言,未必不是机会。
不然的话,以自己的年岁、身份、地位,如何得纳二八年华的士族少女?
妙哉,妙哉。
“主公。”王导直接打断了司马越的兴致,道:“有一事,方才不便言明。”
司马越有些不高兴,不過還是装出副温润如玉的样子,笑道:“你啊你,還遮遮掩掩,但讲无妨。”
王导组织了下语句,脑海中不自主地浮起裴遐拜访司空的事情,只听他說道:“督伯邵勋,固有万夫不当之勇,然其得罪了孟玖,恐于大局不利。”
司马越收起了笑容,不悦道:“君乃何意?”
王导也不管司马越知不知道孟玖、陆机之间结梁子的经過,自顾自又讲了一遍,然后說道:“司空有大志,但洛阳孤城也,为今之计,還是得交好成都王。勋固有勇力,然不過一匹夫耳。孟玖怀恨在心,日夜谗于成都,水滴石穿,恐坏了大事。”
“孤早晚要和司马颖翻脸。”司马越說道。
“诚然。”王导說道:“大王欲遂大志,必除司马颖,但不是现在。为一匹夫而坏大事,窃以为有些不智。”
司马越脸色变幻了一下,最终還是說道:“不妥。孤若這么做,岂不是寒了众人之心?教别人如何看待?君勿复多言,孤自有计较。”
“是。”王导恭声应道。
他本就沒期待在這個当口能做成什么事,只不過提前种下颗种子罢了。
裴盾来得愈发频繁了,裴遐也第一次来访。
裴遐的背后,隐隐還有中垒将军裴廓的身影。司空若想拉拢禁军,势必要向裴家示好,裴盾当徐州刺史的可能性就大了许多。
這是他无法接受的。
最近,堂兄王衍提到荆州或有机会。
当初张昌造反,新野王、都督荆州诸军事司马歆被杀。征南将军司马虓南下平乱,派心腹张奕入荆州,领刺史之职,却为正牌荆州刺史刘弘斩杀。
刘弘上表請罪,朝廷为了尽快平定乱局,沒有追究,司马虓势力被彻底逐出了荆州,司空就沒有意见嗎?
這就存在机会了。
堂兄属意王澄出任荆州都督,为琅琊王氏率先掌握一個大州。与此同时,他還過问了徐州的事情,让王导压力很大。
糜晃、邵勋二人,以裴妃为纽带,与裴家走得很近,是王导谋取徐州的绊脚石,心裡老不爽了。
這次上眼药沒成功不要紧。
洛阳的局势,還有的玩呢。
无论是司马越還是司马颖实际控制朝廷,都要启用堂兄王衍。
届时倒要看看,徐州刺史花落谁家。
城门关闭,糜晃、邵勋二人夜宿司空府中。
当然,两人不可能住在一起。
糜晃住在客房,有美婢暖床。
邵勋住在护兵们的营房内,伴着脚臭和磨牙声入睡——他早习惯了,军营就這個样子。
他的心态還是很好的,都要做大事的人了,却一点不紧张,反而睡得很香甜。
临睡前,甚至還和這几個护兵叙了叙乡谊,闲扯了几句老家的种种。
這种聊天当然是有好处的。
至少,邵勋了解到了徐州在過去一年内遭受過乱军的进攻,有個叫封云的人到处肆虐,官府费了老大劲都沒平定。
他還了解到,扬州那边也有叛乱,朝廷似乎派了個姓陈的领兵与贼交战,多有胜绩。
這些似真似假的一手消息极大丰富了邵勋对天下的认知。他现在知道,扬州、徐州、荆州等地非常不太平,战火连天,诚可哀也。
同时也有点迷惑。
大晋朝廷地方军的战斗力忽高忽低,一会被流民军打得大败亏输,一会又连胜流民军,几乎完全看带兵的主将是谁。
說到底,還是晋武帝司马炎的锅——平吴之后,“悉去州郡兵,大郡置武吏百人,小郡五十人”。
一個郡就這点人,维持治安都够呛,搞笑呢。
地方上当然不是沒有反抗,太守们是具体干事的,心理明白這点人不够,于是用地方财政多养了一批,但基数就那么大,再多又能多到哪去?更何况很多郡還是那五十兵、一百兵的配置,一旦有事,只能指望八大都督区调遣世兵過来,但他们动作迟缓,等抵达时,农民军早就做大了。
烂!
辰时,吃完麦粥之后,邵勋与糜晃汇合,返回城外。
临行前,他沒见到裴十六,沒有接到王妃的“最新指示”。
“督护,你之前說可以外放,能当什么官?”回去的路上,不便谈论机密大事,于是邵勋就扯起了别的,随口问道。
“县令。”糜晃說道。
“這……”邵勋有些吃惊。
邺城司马颖的幕僚陆机,出府后就统率二十多万大军,固然儿戏,但如果转任地方官,再差也是一個太守吧?甚至不止——事实上,陆机已经是太守级别的官了。
糜晃在越府当督护,离府后居然只能当個县令,差距何其之大。
“我家门第不高,若外放,确实只能当個县令。”糜晃感觉到了邵勋的惊讶,无所谓道:“九品中正制嘛,就這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刘洽若离府,县令亦不可得。”
两人一齐笑了。
私下裡踩刘洽那鸟人,好爽。
“所以,你也别觉得耽误了我什么。”糜晃拍了拍邵勋的肩膀,道:“县令确实沒意思。要么继续在幕府当僚佐,要么就另谋去处。东海陈中尉得了重病,卧床年余,王国军又是在洛阳异地重整,我搏一搏中尉并不难。别觉得我這样会得罪人,沒那回事。想要往上爬,哪有不得罪人的?一团和气還能升官那种事,嘿嘿,想都不敢想。”
“确实是這么個理。”邵勋附和道。
资源有限,官位就那么多,对出身不行的人来說,竞争压力很大,真的得拿命来搏,得罪人都是小事了。
“其实——”糜晃又看了眼邵勋,脸上的表情有些遗憾:“小郎君你的麻烦可比我大多了,你得罪的人太厉害。”
“谁?”
“阉人孟玖。”糜晃說道:“你杀了孟超,得到了升官的机会,但也得罪了孟玖。不過,或许我也逃不掉,谁让我才是幢主呢。”
邵勋默然。
其实,在朴素的武夫价值观中,两军交兵,各为其主,又沒有用什么人神共愤的下三滥手段,堂堂正正交手击杀,算什么仇怨?
既然吃了武夫這碗饭,就该接受這样的结局啊。
只不過,孟玖不一定会這样想。
他是個阉人,心态扭曲,就因为陆云不同意他爹当邯郸令,就能记恨陆家兄弟,最终闹得不可开交,以陆机下狱、被杀为结局——最新消息,陆机夷三族,其弟陆云、陆耽以及好友孙拯、门人费慈、宰意皆被杀。
“也别想太多。”糜晃叹了口气,道:“陆机和孟玖结仇很早,不止這一桩事。或许,在孟玖看来,孟超之死绝大部分责任在陆机身上,他都不一定知道你我。但也不可不防,這是实话。从本心上来讲,如果司马乂不败,依然在中枢秉政,孟玖沒有坑害我們的机会。但你觉得司马乂能赢嗎?”
邵勋摇了摇头,司马乂昏招太多,已经错過了获取胜利的机会。
“那就沒办法了。”糜晃继续說道:“我大不了弃官逃回老家。你现在只有一條路,让司空保你。陆机是平原内史,是司马颖的人,孟玖只要进谗言,让司马颖同意,陆机就死定了。但咱们是司空的人,孟玖要害咱们,沒那么简单,得让司空首肯才可以。”
“我的话沒那么中听,我也不是那种巧舌如簧之辈,但說的都是实话。小郎君,你得让司空觉得有价值,不舍得丢弃你,明白嗎?”
“我懂。”邵勋深吸一口气,躬身行礼道:“谢督护指点迷津。”
“无需如此。”糜晃摆了摆手,道:“如果沒有你,我可能已经被孟超杀了。我不帮你,良心過意不去。還有,若担心家人,不如让他们躲我家庄子裡去。徐州不太平,乱得很,跑掉的军户数不胜数,你家人跑了,沒人会追究。”
說到這裡,糜晃难得自傲一笑,道:“你既识字,当知后汉末年旧事。当时我家经商发了大财,但苦无官面上的势力,故重金资助刘玄德。当然,最后所获无几,徐州归了曹操。糜家虽未被特意针对,但日子真的不好過,花了好长時間才恢复過来。”
“而今么,比后汉末年强了那么一点,谈不上高门贵第,但也勉强跻身小姓之列。数月前我儿来信,說要大修坞堡,以御封云、石冰之辈,我同意了。不就是钱嘛,哈哈,我糜氏经商的老本行可沒落下,一般士族還未必有我家富足呢。”
“坞堡完工之后,庄客部曲怎么也能拉出两三千之数,粗粗整训完毕,东海郡乃至徐州那些世兵,不是我看不起,只要不来上万人,根本拿不下。你爷娘弟妹若躲在坞堡裡,当无危险。”
說到這裡,糜晃又看了眼邵勋。
這個少年郎,弓马娴熟,善抚士卒,是個难得的人才。如果他是自己女婿,帮着整训庄客部曲,岂非天经地义?
只不過,唉,他看好沒用,還得家中叔伯长辈们同意才行。
邵勋毕竟只是個军户,出身太低了。如果糜氏還是豪商,估计会招他为婿,但现在有门第了,有些人开始自认高人一等,却多了不少阻力。
真该拉那帮人到洛阳来看看,让他们见识见识张方的屠刀,或许会改变态度!
不過话又說回来了,邵勋是匹“野马”,不是那么好驯服的……
糜晃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闷头赶路。
邵勋也心事重重地跟在后面。
他的手已经下意识攥紧了刀柄。事情比想象中复杂,這一次,司马乂不抓也得抓了。
他生,我死。
他死,我生。
小人物沒有選擇。
這世上,最可靠的果然只有自己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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