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皇兄不該讓你離開視線半步……
他穿的是五品官員淺緋色官服,寬袖圓領袍,腰配金帶,胸前袖口紋飾白鷳,擡起一雙手行禮,聲音低沉,“下官見過公主,問公主安。”
昭懿未見過這位官員,輕側過頭,一旁的香薇小聲道“公主,這是穆瑞雲大人,寶柔翁主不幸仙逝後,朝中又送來一位翁主,便是由穆瑞雲大人護送。”
昭懿重新將目光落於這位穆大人身上,其他官員都不會直視她面容,哪怕有斗笠遮擋,可她轉過頭,視線卻不期然與他觸碰上。
剛想此人怎麼如此大膽,跟前的年輕文官已經垂落眼簾,彷彿方纔只是無心之失,一時失禮。
昭懿緩了緩,“大人請起,大人有法子制服毒蛇”
隨着她的話,這位穆大人掃了眼還在纏在昭懿手腕處豎頭擺尾的小黑蛇,“下官膽敢一試,不知公主是否首肯”
聽到對方是想要試一試,昭懿思忖片刻,還是搖頭拒絕,“不用了,它還算通人性,只是難纏。”
他若無十足把握,反倒會害了他自己,況且,玄英是華嬀容的寵物,他就是故意派它過來盯着自己。
言罷,不再看穆大人,她手指一勾,再用力一推,將玄英強行塞回衣袖裏,用無蛇的手安撫性拍了拍香眉。
她時隔多日才見到這兩個貼身大宮女,卻沒有什麼時間敘舊,婚期就在明日,今日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公主府她下榻的殿室已經收拾出來,十幾位宮女井然有序,伺候昭懿沐浴。
這次沐浴極其繁瑣,和代靈插不上手,旁觀下來,忽而覺得她們平時服侍公主實在是粗糙了。
香眉用香砂塗抹昭懿全身,再用玉板刮揉,她刮揉完之處,有其他手巧宮女雙手塗抹精油打圈上式按上雪膚。
這還只是其中一道步驟,香薇負責的是長髮,她細緻地將昭懿頭髮泡進玉盆中,“公主這些時日頭髮長長了一些。”
昭懿那一頭長髮如水緞一般,全部披散下來,烏雲蓋身,美極豔極。民間也有美人,可有些東西,比如烏黑髮亮的頭髮,比如一口貝齒,吐氣如蘭,這些都是靠金銀才能細細養出來的,光有金銀還不夠,還需要大量的時間。
尋常人家的女子做不到經常浣發,也用不起昂貴的鹽來漱口。
宮女們在做這些事的時候,難免時不時看一眼玄英,它現在卷在了昭懿脖頸,純黑尾巴尖輕垂往下,隨着她的呼吸起伏而跟着起伏。
昭懿一想弄走它,它就張嘴飛快要咬旁邊的宮女,嚇得一羣久在宮闈的宮女們臉色蒼白往後倒,最後昭懿不得不由着它。
沐浴耗費近兩個時辰,和代靈雖被大昭的宮女隔開,但始終寸步不離。除了她們兩人,隨昭懿一同來的還有華嬀容的一隊親衛,以及大祭司派過來的人。
與其說保護,更像是監視。
這段時日香眉早就見識過巫國人態度的強硬,她尚且無法適應,便更心疼自家公主,夜間堅決不肯讓和代靈兩人進到殿中。
“兩位妹妹這些時日伺候公主,實在辛苦,明兒是公主和駙馬的成婚大喜之日,妹妹們今夜還是好好休息,養精蓄銳,以待明日之勞。”
和代靈對視一眼,開口,“我們奉少主之命,伺候公主是本分,不敢居功,也不敢擅離職守,這樣可好,我們守在殿外,不打擾公主安睡。”
香眉雖不想,但也知道只能這樣,她沉着臉,“先如此吧。”
說完,叫旁邊兩個小宮女將殿門闔上。
代靈見到這一幕,心下動氣,“大昭人還真是不知死活。”
“我看不知死活的是你。”不客氣地用手指點了下代靈的額頭,“何必爭一時之氣,明日她們都會跟着公主一同入少主府。少主不喜女子伺候,以後府裏多半是公主說了算,你說公主是護我們還是護原來就跟在她身邊的宮女”
代靈聞言臉都垮了下來,她哪裏看不出少主如今對大昭公主的在意,這六日雖說也會外出,但夜裏都回了少主府。
想得開一些,她們是被大祭司派過來伺候公主的,原先她們誤以爲公主好拿捏,有些事做得魯莽了些,但公主並不會故意苛責婢女奴僕。
再者,少主再寵公主,卻不一定慣着這些跟過來的大昭人。
若她們到少主跟前,也是這般行事,自是找死。
在和代靈兩女守在殿外時,宮女們依次走到殿中燃着小臂高的白燭旁,吹息落燈,只餘牀前一盞昏燈。
昭懿靠坐牀上,明日還需早起,但她此刻倒沒什麼睡意,拉着香薇和香眉說了些話,問她們這些日子過得如何。
“奴婢們一切都好,公主可好”
“我也好。”
好像說廢話,三人對視都忍不住一笑,只是笑裏都藏了幾分苦澀,昭懿頓了頓,“上京可有什麼消息”
提及這個,香薇神色微變,“公主,儲君已立,是四皇子殿下。”
這個消息如絲竹樂會,琴師手下琴絃突兀崩斷,叫滿堂皆靜,昭懿慢慢地坐直身體,恍若聽錯,定定問“什麼時候的事二皇兄呢”
她記得清楚,前世未立儲君,昭霽元在父皇賓天后直接繼位,怎麼會儲君變成了四皇兄
“公主你被巫國少主帶走後,上京就來了人請二殿下入京。”香薇委婉地沒用“押送”二字,“陛下下旨,立四殿下爲儲君,二殿下則是勒令千佛寺清修。後來,京中傳來消息,二殿下自請落髮入佛門,陛下不許,可賜了二殿下道觀,二殿下如今已經是元妙子知觀。”
昭懿沒有想到今世與前世變化如此之大,她怔了好一會,突然道“這樣也好。”
過了片刻,又重複一遍,“這樣也好。”
昭霽元掌不了權,她更不用擔心他會爲一己之私壞了大昭國運。
心裏這樣想,卻在睡前還忍不住想着昭霽元。
年幼時她就知道昭霽元功課很重,禮樂書數、行圍騎射,無一懈怠,他是長子,父皇對皇兄期盼最高,也要求最嚴。
但他不是個好帝王,將大昭江山視爲兒戲,對不起征戰衛國的將軍士兵,對不起殫精竭慮的前朝百官,更對不起因他流離失所、朝不保夕,甚而在戰亂中丟失性命的百姓。
他們什麼都沒有做錯,卻要爲一個君王的決策付出巨大代價。
這樣也好,不是嗎
只是成爲知觀,道家弟子能娶親生子嗎皇兄這樣做,將嘉月放在何地
罷,這些與她又有何干
昭懿迷迷糊糊睡沉過去,不知是日思夜夢,竟在夢中見到昭霽元。
他長身玉立行如松柏,走到她的牀邊,地上倒着好些宮女,不知生死。
她看到他,想張嘴叫皇兄,可聲未出,脣先被一根手指壓住。
鼻尖嗅到指尖硯臺墨味,這是常年執筆之人才會染上。
“妹妹。”
耳畔傳來他的聲音,那隻手轉而輕撫她的臉。
幼時在宮中,她夢魘驚醒大哭不止時,他便是如此,裏衣外只披件披風,匆匆從雙湘殿趕來安撫她,用溫熱的手不斷撫摸她臉蛋,“溶溶,那只是夢。”
曾有一次大雨磅礴,上京幾年裏未逢過這般大的雨勢,夾道的水倒灌入殿裏。
皇兄也趕了過來。冰冷冬雨打溼他的半邊肩膀,小腿也因一路過來,在並不乾淨的水裏泡了好長一段時間。
他卻不先換衣裳鞋襪,也不沾她牀榻,怕雨水弄溼她被褥。
少年的他單膝跪在榻前。
青年的他彎腰伏下身子。
兩道身影像兩半撕裂的影子,慢慢地匯合到一塊。
他說“爲什麼要懷他的孽種打掉好不好”
說着彷彿商量的話,可手卻輕輕壓向昭懿的腹部。
像是想知道里面是否有胎兒,手掌略微用力,昭懿想推開那隻手,但沒有力氣,這是夢,在夢裏她無法控制自己的肢體,反如陷進了雲霧中。
她推不開那隻手,只能看着那隻手越壓越深,那道身影好似又被撕裂開,變成兩半黑影。
少年的他強忍睡意,安慰她,“別怕,有皇兄在,皇兄會護着溶溶。”
青年的他面容平靜,“是皇兄的錯,皇兄不該讓你離開視線一步。妹妹,我們需要洗乾淨。”,請牢記:,免費最快更新無防盜無防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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