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8章 塵埃落定
這是晉軍自北伐以來打得最爲血腥的一場戰役，在短短的六個小時之內，就有一萬八千多名羯胡將士倒在了這個可怕的修羅屠場。死的人實在太多了，戰場上屍體密密麻麻，很多地方甚至層層疊疊累起好幾層，儼然一座屍山。此役，石勒投入的總兵力是四萬七千餘人，對上剛開打時的晉軍是有很大優勢的，然而在祖逖的指揮下，晉軍還是以摧枯拉朽之勢摧毀了他們。
是的，不是擊敗，是摧毀，相當徹底的摧毀。在北岸戰場近五萬大軍，石勒能帶走的只有區區一千騎兵，剩下的基本上都扔在了這片戰場。
戰場上血流成河，屍體鋪滿原野，鮮血注入小清河中，整條河的河水都是血紅的，大量屍體在血河中攢動沉浮，這情景，哪怕是在地獄裏也不多見。
晉軍付出的代價也不小，光是陣亡的將士就多達兩千餘人，被逼到絕路的野獸拼死反擊之下，威力還是不容輕視的。但不管怎麼樣，這場戰役的勝利者都是他們，他們取得了自永嘉之亂以來晉軍對胡人的最大的勝利，定陶、蘆葦原和博昌木橋這三戰，共計殲敵十三萬有餘，曹嶷所部和石勒調往山東戰場的幾萬精銳步騎軍，基本全交代在山東了。
這一仗打完，周訪、桓宣以及遲了一步未能趕上這場大戰的桓彝意猶未盡，以最快速度清理了木橋上的屍體，浩浩蕩蕩的過橋。很多晉軍不滿木橋擁堵，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輪到自己過橋，他們在當地老鄉的指引下，在小清河河水較淺的地方直接卸下盔甲捲起來揹着，扛着兵器徑直下河，淌着齊胸深的水大步朝對岸走去。
眼下羯胡都兵敗如山倒了，誰耐煩留在這邊傻傻的排隊過橋？爺直接涉水過河，主打的就是一個兵貴神速！
在小清河對岸的博昌縣城，羯胡還是留了一些軍隊的，石勒過河後火速召見守將，要求對方收攏殘兵死守博昌縣城，能守多久守多久，不必擔心妻兒老小，他會將守軍將士的妻兒老小當成自己的親人來照顧的。守將知道，石勒這是讓他死守到最後一刻，不會有援軍的。木橋之戰損失如此慘重，石勒現在要操心的是如何抵卸晉軍對河北發起的攻勢，哪裏還有餘力抽調兵力支援他這麼一個小小的角色？沒聽到石勒都拍胸口說會照顧好他的家眷了麼？
這位仁兄還是念着石勒的恩情，想要爲石勒戰至最後一息的，但很遺憾，他的部下不想。當看到成千上萬的晉軍儼然食人蟻一般漫過小清河，漫過平原，朝着這小小的縣城涌來的時候，他麾下那不足一千的部曲和涌入城中逃避晉軍追殺的殘兵敗將迅速喪失了勇氣，一刀砍下他的腦袋作爲投名狀，向晉軍投降了。
這股可怕的洪流繼續滾滾向前，以不可遏止之勢淹沒了尚在羯胡手中的千乘縣，淹沒了爲羯胡效力的大大小小的塢堡，淹沒了一支支沒能及時逃離的羯胡武裝和羯胡平民。在他們前方，一股股羯胡殘兵敗將和胡人平民如同被食人蟻大軍驅趕的獸羣般以最快的速度朝着道旭渡、利津渡等渡口涌去，不論男女，無論老幼，臉上都帶着望見食人蟻鋪滿平原朝自己涌過來一般的驚駭。他們丟棄了房屋、田地、牲畜，甚至家中的老弱婦孺，每個人腦海裏都只剩下一個念頭：
跑！趕緊跑！趁着晉軍還沒有殺到，趕緊跑回河北去，留在山東只有死路一條！
在追擊浪潮中，數蘇峻追得最兇。他帶着那八百騎兵不管不顧，人不離馬馬不離鞍，就連喫飯都是在馬背上解決的，就這麼追着石勒打。石勒在前面沒命的逃，他在後面沒命的追，石勒數次分兵阻擊，都讓蘇峻帶頭衝陣一口給吞了，沒辦法，只能繼續逃。
傾聽着身後那不曾遠離的馬蹄聲，石勒又驚又怒：“這支晉軍的統帥是誰？怎麼這麼難纏！”
他不知道，自己面對的是原來歷史上永嘉之後東晉最爲兇悍的一位名將。
這傢伙原本在萊陽老家拉起了一支規模可觀的地方武裝，據塢壁自堡，後來爲曹嶷所迫，帶着親族和部曲逃到了江東，在平定王敦之亂中立下了不小的戰功。後來東晉唯一一個稱得上是明君的晉明帝英年早逝，外戚庾亮掌權，忌憚蘇峻手握重兵，不停地打壓他，排擠他，一門心思要弄死他。當時同爲江東重臣的溫嶠勸庾亮：“你別惹他！他可是靠着砍胡人積攢戰功一步步爬到這個位置的，猛得很！要是把他逼急了，扯起大旗造反，我們沒一個打得過他！”庾亮不信這個邪，在蘇峻明確表示“如果朝廷容不下我，就把我和我的部曲打發到抵抗胡人的前線去，讓他跟胡人拼個玉石俱焚”之後，越發變本加厲的打壓，最終把蘇峻給激怒了，聯合同樣對朝廷極爲不滿的祖約起兵造反……
然後庾亮就信邪了，東晉那麼多將領，真沒一個打得過蘇峻的，他跟蘇峻戰了兩場，兩次都被打得屎尿橫飛。最後還是溫嶠、陶侃、郗鑑這三大名將聯手，才遏制住了蘇峻的擴張勢頭，但是他們在野戰中依舊不敵蘇峻，連戰連敗。要不是蘇峻自己抽瘋，在戰前喝得大醉，看到自家部下以少打多取得大勝，上頭了，僅帶數騎去衝晉軍的軍陣，結果被晉軍標槍擊中，當場嗝屁，這場內戰還不知道要打多久！
陶侃的才能連石勒都有些忌憚，溫嶠和郗鑑也長期堅守在抵抗胡人的戰場，屢立戰功，在祖逖、周訪病逝之後，桓溫橫空出世之前，這三位算得上是東晉戰力天花板了，結果三個聯手都戰不動蘇峻，蘇峻有多強悍，可想而知。
現在這麼一個狠角色不喫不喝不休不眠的在後面狂追，鐵了心要拿石勒的腦袋回去將功贖罪，石勒還輕鬆得起來那才叫見鬼了。
好幾次他都彷彿看見太奶在朝他招手了……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他終究是搶先一個小時抵達了道旭渡。當看到停泊在渡口的渡船的時候，石勒激動得淚流滿面……不容易，真不容易，可算是看到一線生機了！沒有任何猶豫，他帶着張賓、支雄等心腹第一個上船，然後立馬朝對岸駛去，至於那些在爲爭奪爲數不多的渡船大打出手甚至自相殘殺的部下，他顧不上了。
蘇峻率領騎兵趕到的時候，道旭渡口一片混亂，數以千計的羯胡將士和逃難的胡人平民爲爭奪渡船拔刀相向，殺得兩眼發紅，十幾艘渡船在泡沫翻滾的河面上搖搖晃晃的行駛着，一個浪頭過來就有兩艘嚴重超載的船翻了，船上幾十號人全都掉進河裏，拼命掙扎、呼救，然而壓根就沒有人理會他們。
他立即對渡口發動進攻，不費吹灰之力便取得了斬首七百餘級、生俘三千六百餘人的戰果。然而，這樣的戰果並不能讓他開心，他瞪着一雙血紅的眼睛，衝被俘的羯胡軍官、將領嘶吼：“石勒呢？他在哪裏！？”
得知石勒早就渡河逃了之後，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喃喃說：“完了……這下完了……我不該爲了爭功違抗命令，不打樂陵跑去打廣固，以至於闖下了彌天大禍，大丞相一定會扒了我的皮的，這下全完了……”
那幫隨着他從小清河南岸一路追到道旭渡口的心腹將領一個個聳拉着腦袋，哭喪着臉，如喪孝妣。這一戰跟當年漢匈漠北之戰差不多，雖然殺得敵軍血流成河，屍積成川，戰果極其輝煌，但是讓石勒跑掉了，戰果大打折扣。有石勒的羯胡軍團跟沒石勒的羯胡軍團完全是兩個概念，因爲他們的貪心，這一戰未能競全功，晉軍不得不面對一個在石勒那可怕的威望之下凝聚成一個強有力的拳頭的羯胡軍團，想要取得最終勝利，天知道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大丞相肯定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作爲始作俑者的蘇峻自然逃不過嚴厲的懲罰，但是他們這些利慾薰心，嚷嚷着要去搶廣固的手下，也一個都別想跑！大丞相執法主打的就是一個公平，只要是有分的，就想想跑得掉！
在晉軍的刀下戰戰兢兢的俘虜好奇的看着這些兇悍得如同地獄惡鬼般的晉軍將士，心中充滿了困惑：
晉軍不是打了勝仗嗎？打了勝仗應該高興纔對的啊，看他們的臉色，怎麼比自己這些失敗者還要難看，彷彿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了一樣？
晉人的思維真是奇怪，搞不懂，他們永遠也搞不懂。
隨着蘇峻拿下道旭渡口，青州之戰正式落下帷幕。此役，晉軍投入蒼雲、淮西、定難、靖難、靜海、橫波六軍，共計十萬大軍，前前後後歷時七十餘天，以秋風掃落葉之勢消滅了曹嶷-石勒聯軍共計十五萬人，收復山東全境，取得了一場自西晉開國以來數十年未曾有過的大勝。此役，晉軍共近七千人戰死，負傷、患病、失蹤者近兩萬，代價也不小。
戰場上塵埃落定，該算總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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