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人生须臾 作者:寂寞的清泉 青苇荡外延围着一圈茂盛的芦苇,裡面却土地贫瘠,满布泥土碎石,只稀稀拉拉长了几株灌木和一些零星小草。 令我意外的是东边一堆碎石边居然长了一株梅树,绿叶肥厚,枝杆遒劲。正月后,开的红色小花鲜艳夺目,能开足足两個月。 這株花的生命力得有多么强大。 从此,我接下的死儿都会埋去青苇荡。 希望這些可怜的孩子来生见天日,跟這株梅花一样经得住风吹雨打,虽小却傲然夺目,哪怕长在最贫瘠的地方,也能茁壮成长。 青苇荡的风水也很好,依偎着妙青山,就像依偎在娘亲怀裡。一條小溪横穿而過,似奶水哺育着他们…… 冯初晨又是心酸又是感动。大姑這样的人,无论活在什么时代都是最令人敬佩的。 日记太多,冯初晨虽然只看了几本,也看得出這套手札有多么珍贵。 高手在民间,不提上阴神针和此生香,大姑在儿科方面绝对是顶级专家,在妇科方面也不错。 以后慢慢学习,再结合前世经验,像大姑一样为民造福。 冯初晨又一本本快速翻着,在中间一本只有两排字的那页停下。 建章元年六月初七,阴雨菲菲,花开彼岸。 共眠一天地,罗衾各自寒。 這句无头无尾的诗让冯初晨莫明其妙,不知大姑写给谁的。 冯初晨又在记忆裡寻找着。除了病秧子丈夫,大姑沒有恋人,连男性朋友都沒有。 带着這個疑问,冯初晨继续翻着。 建章元年八月初三,云收夏色,紫薇始花。 我的名字记录在了太医院,从此我是被朝廷认可的稳婆了。我和求恩夫妇去京城的全溢香酒楼吃了烤鸭,這是我們第一次在酒楼裡吃饭…… 看到這裡,冯初晨都为這姐弟两個高兴。 她对建章五年的日记特别留意,想看看找到原主时的记录。可有关這方面的记录沒有一個字,這一年只有八篇记录,写的都是接生和医术方面的文字。 她又继续翻看着。 建章十年,腊月初九,风雪交加,蜡梅灿然。 昨天夜裡梦见了祖父,他坐在屋檐下看着我笑。醒来后,泪水浸透半枕。 生死两茫茫,倏忽间他老人家离开我二十几年了。 温和的声音犹如在耳畔:生如蝼蚁,当有鸿鹄之志。命如纸薄,应有不屈之心。 想他。 冯初晨放下手札,微弱的灯光裡似看到一位瘦弱儒雅的老者手把手教一個小姑娘写字。 大姑也有柔弱的时候。 那么清风明月般的男人,怎么找了范氏那样的女人? 再是清风明月,也要吃饭养家。 长辈为他求娶了能干的范氏。 范氏倒是养家了,却是用那些法子养,最后搭进去了整個家庭和后人…… 冯初晨出了一会儿神,又泛泛翻了一下,翻到最后一篇。 建章十九年,六月十四,赤日炎炎,芙蕖正艳。 四天内给两個乳儿施上阴神针,我明显感到身体不济,精神气似被抽空一般。我不怕死,但放心不下不疾和初晨。 初晨還未定亲,不疾刚刚六岁。 昨天夜裡梦到祖母,她披头散发,浑身是伤。 她哭着跟我說,“谢谢孙女,你帮祖母還清了孽债,祖母能够离开十八层地狱去投胎了,你不用再受苦,不疾亦能活下来了……” 醒来后,我知道我的大限到了。 历经人世四十三载,我是来受苦還债的。 還清了,该走了。 初晨已经会施上阴神针,能养活自己。一定要告诫她,男人的品性比钱财重要,靠人不如靠己。 還必须让她定期去青苇荡念往生经,为埋在那裡的孩子祈福。 做为我的传人,這是她应尽的义务…… 家裡有些产业,再有初晨帮助,王婶接生,能够把不疾养大成人。他身体好了就跟着姐姐学医术,上阴神针他无缘,学别的,要活得清清白白…… 還要交待他们,我死后埋去青苇荡上的九坡岭,在那裡我能继续看着那些乳儿们。 這么多年,我亲手埋在青苇荡的乳儿一共十八人。其中十三人是脐带缠颈致死,五人死因不明。 无论什么原因,都是我医术不精,对不起他们。 另外還有其他人埋在青苇荡的三百五十六個死儿,二十五個成人。 我虽不认识,還是给他们添過土念過经,這也是缘分。 人生须臾,不過尔尔。 若有轮回,来世我依然想做人,能医术精进,救我今生未能救活的产妇和乳儿。若再有下下世,就做只在天空自由飞翔的鸟儿吧…… 冯初晨的心堵得难受,眼泪止不住地流。 手札內容琐碎,拚凑出了大姑的一生。有被裹挟的无奈和心酸,也有她自己的坚持,或许還有她不愿意让人知晓的秘密。 她始于接生,又因为接生燃尽生命。 冯大姑的一生太過悲苦。 這么好的人,怎么就這样死了…… 冯初晨自私地想,自己活了两世,若前世真如大姑那么苦,第二世就想变成鸟儿,干嘛要等到第三世。 冯初晨還有几個发现。 一個是除了最后那身衣裳和荷包,大姑从来不养花,从来不绣花。 但她的日记裡每一篇都会写花,她的闺名也是花。 這么看来,她是非常非常爱花的,也是非常非常爱美的,但现实生活让她拒绝一切美好。 她近乎严苛地逼迫自己只想接生救人和還债,拒绝花,也是拒绝一切诱惑…… 二個是,除了病秧子丈夫,她从不提及不在白马村的那四年,不知她是跟谁学的手艺。 除了她,沒听說大炎朝還有谁会施上阴神针。 她的师父肯定会,不知她师父为何从来沒用過。這么神奇的针,只要用過肯定会传出来…… 三個是,那两句诗是写给的谁。 肯定不是写给病秧子丈夫的。 共眠一天地,就是說两個人都活在同一個天地之间,而不是阴阳两隔。 她的病秧子丈夫早死了。 “眠”和“衾”二字,很是有些暧昧。 或许,有另一個让大姑心动的男人,冲喜之說只是借口? 若這样,大姑应该期许第二世、第三世与心动的男人共渡一生才对。 今生沒有嫁他,来生沒有期许…… 那么只有一個可能,這個男人辜负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