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五章 秦淮風月
江面上隱隱約約停泊着十來艘帆船,水霧濃處只見着黑簇簇的輪廓。遠眺梅子洲,藏匿在煙波深處,彷彿與雲天連接一片,影影綽綽,似真似幻。
方未然呆站在上新河碼頭望了半日,看着江中心的片片漣漪,默默無語。
“方捕頭……”竇三寶悄悄來到一旁,怕身上酒氣衝撞方未然,未敢靠前。
“怎麼樣了?”方未然輕聲問道。
“今日又與兩個小旗廝混,還是說不清漕船起運那天有無閒雜人員登船,不過他們拍胸脯保證明日拉着上司總旗一同出來飲酒,應該能問出詳情。”竇三寶捂嘴打了個酒嗝。
方未然點點頭,“這批人是漕船起運當天的碼頭守軍,該是能查出一些端倪,兜兜轉轉繞了一圈子,終於算是找對人了。”
相對方未然的釋然,竇三寶的那張娃娃臉上卻有些糾結,吞吞吐吐道:“喝酒的地方要由他們挑。”
方未然笑道:“還當什麼事,咱們有求於人,本該如此。”
竇三寶突然有些難爲情,小聲道:“他們要去舊院。”
“喝花酒?!”方未然濃眉一皺,稍一思索,狠狠心道:“請他。”
竇三寶欲言又止。
方未然察覺不對,“怎麼了,三寶,有話直說。”
“沒,沒銀子了。”竇三寶輕聲囁喏着。
“這麼快又……”方未然不禁失色。
“前兩日冤枉錢花的太多了……”竇三寶哭喪着臉。
方未然無話可說,南京是留都,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五府六部有司衙門一樣不缺,權力或沒北京大,品級可不差,大衙門口誰會把區區捕頭放在眼裏,你說是出公差,公文呢?沒有,呸,滾蛋!
常言說拎着豬頭不怕找不到廟門,可憐方未然連豬耳朵都沒一隻,只能打着‘曲線救國’的主意從底層查起,當兵的倒是好打發,幾斤肉食兩壺酒下肚就能套上交情,可架不住人多啊,一圈轉下來,方未然本就不大的荷包日漸乾癟。
方未然摸索着掏出銀袋,看了裏面一眼,苦笑一聲,直接拋給竇三寶,“咱們兄弟今夜只能睡大車店了。”
竇三寶摸摸後腦勺,憨笑道:“沒事,通鋪人多,暖和。”
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州。
金陵自古爲粉豔之地,靡麗之鄉,洪武初年建十六樓以置官妓,更促進了當地妓業興盛,舊院、青溪、桃葉渡、莫愁湖四處風月盛景,桃紅歌軟,互爲一時瑜亮。
舊院是南京富樂院的俗稱,算得上南京官妓的大本營,前門對武定橋,後門在鈔庫街,與江南貢院隔河相望,妓家鱗次櫛比,不知多少自詡才子風流的所謂文人雅士醉倒在秦淮河畔的淡煙輕粉之下,題花詠柳,樂不思蜀。
“此地有佳山佳水,佳風佳月,更兼有佳人佳事,添千秋佳話;世間多癡男癡女,癡心癡夢,況復多癡情癡意,是幾輩癡人。”相傳這是太祖皇帝朱元璋爲舊院御製的一首花間聯,形象雅緻,應情應景,算上神來之筆。
申牌方至,堤岸邊各處行院門首都懸起了彩燈,燈照波光,水映燈綵,秦淮兩岸夜如白晝,院內更是燈紅酒綠,絲管紛繁,男女歡悅,浪聲謔戲,無一不向人展示着舊院‘一般桃李三千戶’的浮華氣象。
方未然一身半舊衣袍,與秦淮河的紙醉金迷格格不入,他本人也是蹙額攢眉,處處透着一股不自在。
“方爺,咱們就這家了。”一個寬肩闊背的漢子指着堤岸深處一間行院說道。
方未然並未細看,只是應和道:“一切由金爺做主。”
那位‘金爺’哈哈一笑,帶着手下幾個人向那處行院走去,方未然與竇三寶快步跟上。
方未然本不想涉足這煙花之地,奈何計劃趕不上變化,兩個小旗說拉了個總旗來,偏偏那位總旗官還是個有好處不忘上峯的,直接將頂頭上司百戶金昌也一同請了來,百戶雖說在官面上屁也不是,但也官秩六品,竇三寶作陪就有些上不得檯面了。
一行人來到那處楊柳環繞的行院門前,門前並無倚門賣笑者兜攬生意,紅燈映照下,門楣匾額上書‘翠羽閣’三個大字,銅環半啓,珠簾低垂。
金昌直接挑簾而入,門後突然響起一聲“有貴客到”,嚇了這位一跳,扭頭看卻是一隻綠鸚哥在門後懸掛的站架上蹦蹦跳跳,嘰嘰喳喳叫着“上茶,快上茶”,憨態可掬,逗人發笑。
隨即便有頭戴綠角巾的龜公迎上,“幾位爺您來了,裏邊請,姑娘們早候着呢。”又高聲長呼:“貴客登門,升階登堂——”
金昌被這新奇場面引得呵呵大笑,“好,看賞。”
那名總旗和兩個小旗應和聲“對,看賞”,跟着腳就走了進去。
竇三寶眉宇間升起一股怨氣,低聲道:“這是把咱們當跟班小廝了……”
“別胡說。”方未然瞄着那幾人背影,催促聲“快些給錢”,便追了過去。
竇三寶不情不願地從袖中掏出一把銅錢,往龜公手裏重重一放,甕聲甕氣道:“給!”
掂了掂手中銅錢,龜公不屑一笑,“哪來的這麼幾個-->>窮酸,怕是進來容易出去難……”
軒廳之內,酒席齊備,水陸珍饈,果列時新,琳琅滿目。
總旗葉守業看着滿桌酒菜,口水都快流下來了,喉頭咕嚕一下將口水吞進肚裏,傻笑道:“今日也是託了方爺的福,這地方咱們兄弟平日真是想都不敢想。”
金昌重重咳嗽了一聲,狠狠瞪了這個不開眼的手下一眼。
葉守業自知失言,忙着找補,“咱們金爺倒是風月場中的常客,什麼大場面沒見過,那個您老一會兒多提點,別讓小的們露怯,丟了您老的臉面。”
金昌滿意地點點頭,“那是,這是什麼地方,你們一個個的有點出息,別跟餓死鬼投胎似的,連那幫只會吟風弄月的窮酸都不如。”
一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鴇母款步進雅間,未語先笑,“累幾位爺久等,姑娘們畢妝迎客。”
環佩叮咚,幾名身披蟬翼輕紗的女妓帶着香風涌進了小軒,一個個均生得風流俊俏,肌豐膚白,看得幾個軍漢眼珠子差點瞪出了眼眶。
“還傻站着幹什麼,還不快與幾位官人把盞。”
在鴇兒催促下,幾女咯咯一陣嬌笑,各自挨着一人坐下,柔然的身子登時偎了過去。
“幾位爺還有什麼吩咐?”老鴇笑語相詢。
這幾位哪還記得有這麼個人,一人摟住一個美人卿卿我我,親媽都不知道是誰了。
方未然推開身邊一個粉頭的糾纏,正色道:“無須勞煩,謝過媽媽了。”
鴇兒見衆人都是魂迷色陣,這位卻還神智清明,正襟危坐,也是驚詫,不過幹這行的知道好奇沒有好處,笑着施禮退下。
幾女軟語溫存,衆軍漢色迷心竅,手腳也都開始不老實起來,酒未三巡,座席上耳目觸處,一個個嬌籲軟喘,粉面生春。
“金爺,在下請託打聽之事,不知……”
面對方未然的詢問,金昌大着舌頭道:“方……方爺,放心,應天府內打聽打聽,我……我金昌是什麼人物,那……那是橫着走的金螃蟹,沒有我辦不成的事,不就是那天誰上船了麼,三……三天,還……在這兒,兄弟給你個準信兒。”
“三天?金爺,可否再快一些?”
方未然的話不知金昌聽沒聽見,他一腦袋埋在身邊粉頭高聳的胸脯裏死活也不拔出來,根本就不答話。
方未然無奈,拍拍竇三寶肩膀,起身走到窗邊。
竇三寶好不容易從女妓的懷裏掙脫了出來,來到方未然身旁,“方捕頭,什麼事?”
方未然看着這位年輕捕頭,臉上好幾個鮮紅脣印,看來這張娃娃臉頗討女兒家喜歡。
竇三寶似乎也覺到不對,舉袖在臉上抹了一把,看到沾在袖口上的胭脂一時也是大窘,羞澀道:“方捕頭,我……我是不是學壞了?”
方未然失笑,“逢場作戲,別在意,只要本心不失,還是一個好捕頭。”
竇三寶這才放下心,突然想起道:“喚我什麼事?”
“去把賬結了。”
“現在?席還沒散呢?”竇三寶驚愕,方未然不應該做出這麼離譜的事啊。
方未然臉上也的確沒有往日的沉穩,看着外面精緻屋宇,蕭疏花影,輕聲道:“我心裏有些沒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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