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8章 釜底抽薪 作者:未知 几乎就在同时,云南的告急表章终于由七百裡加急送抵了京师,芒市陷落,施甸陷落,顺宁告急,永昌告急! 明朝云南的版图远比后世大得多,顺宁、永昌等地,已经是云南腹心,背后就是大理和昆明,缅军攻破施甸,打开了通往顺宁和永昌的通道,直窥大理、昆明,已经动摇了大明朝在云南的统治基础! 云南巡抚饶仁侃,巡按御史苏酂,再也无法粉饰太平了,他们词气悲切的上表,声称沒想到缅甸如此猖獗,請求朝廷治自己的罪,同时又表示愿意戴罪立功,言下之意是朝廷如果继续留着他俩在云南,就能把這场战事胜利结束。 时至今曰,朝廷裡的明白人都知道饶仁侃和苏酂是在扯淡了,但沒有人敢上书去触万历的霉头,只有申时行和副都御史吴时来上奏,要求对引起边患的李材等倒霉蛋从宽处理。 申时行這一手非常漂亮,不是缅甸来打万历的脸,而是李材不小心引起的边患,這样万历也有台阶可下了。 果不其然,万历觉得颜面可保,倒也不再深究,就這么把三员犯官继续关在诏狱裡头。 云南的形势,总得要收拾,不可能一直糜烂下去,而巡抚饶仁侃和巡按苏酂都很有点靠不住了,那就得选拔能臣前去坐镇——這位大臣倒不必多会打仗,因为云南总兵官黔国公沐昌祚不是吃素的,倒是政治能力比较重要,既要能以雷霆手段整肃云南官场,迅速展开战时动员,又要有对付夷人,边打边拉软硬兼施的手段。 這号硬角色,以前江陵党布满朝堂的时候倒也不缺,比如前兵部尚书曾省吾,這位老兄一举平灭困扰大明百余年的僰人之乱,又做過离云南很近的四川巡抚,而且春秋正盛,放他去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但是目前显然不可能,万历亲自下诏,宣布对曾省吾永不叙用,說皇帝金口玉言永不改悔,那是太夸张了,但這么快就要让他自打耳光,却也为难得很。 至于其他的人嘛,比如余懋学、吴中行、赵用贤、顾宪成等辈,平时夸夸其谈,一副牛逼哄哄的样子,好像满天下就沒有他们办不来的事儿,偏偏這次全都成了缩头乌龟,纷纷表示要在京师匡正朝纲,无暇去西南边陲。 打仗可不是玩嘴皮子、笔头子,万一有個三长两短,可怎么得了?再說了,武死战文死谏,咱们是该死谏的,沒必要去死战。 首辅大学士申时行当然不怕這样的情形,他老人家八风吹不动稳坐钓鱼台,采取了以不变应万变的办法,那就是什么人都不举荐,就這么等着,看看有哪個笨蛋自己跳出来,去踩這滩狗屎。 晴天一声霹雳,秦林秦督主自告奋勇,在京师百官瞠目结舌的情形裡,轰的一脚踩上了狗屎:他毅然上表請战,要求出云南主持战局! 這個要求,让都门各派震惊之余,得到了所有派系的共同支持:申时行、许国和余有丁三位辅臣知道秦林有善于抚夷的本事,对内则软的硬的都来得,实在是绝好的人选;张鲸、刘守有巴不得秦林快快滚蛋,最好待在云南一辈子不回来;旧党清流也松了口气,至少秦林离开京师之后,那些可恶的东厂番役应该会松松手,不再是上茅坑拉屎,都有番役“善解人意”的递草纸吧。 唯独京师的勋贵武臣们稍微有点担心,怕秦林一去不回,西域开通丝绸之路的事情无人主持,大家伙的银子打了水漂。 很快从草原上传来的消息打消了這种顾虑:徐文长在归化城主持大局,据說,這家伙和忠顺夫人三娘子同出同入,過得快活似神仙。有這位居中主持,枕头风吹起来,办事怕不比秦督主還要方便些? 万历也晓得秦林极能抚夷,招抚五峰海商,又底定土默川,這次大概也能马到成功吧!而且,秦林這個东厂督主久在京师,似乎权柄越来越大了,也该让他外头走走,松松京师這边的弦……于是,圣旨沒有任何阻碍的下达了:秦林以左都督、少保、东厂督主身份,巡视云南提点兵备宣慰诸夷! 大明朝向来以文臣督师,以厂臣督师這還是头一次,所以措辞与之前的有所不同,但意思总是再明白不過了。 话說回来,秦林以武臣身份都督东厂,還不照样是开前所未有之先例! 又是秋风萧瑟时,秦林即将离家远行,张紫萱抱着襁褓中的小秦泽依依惜别,徐辛夷嘟着嘴老大不乐意——她闹着要跟去,结果被秦林在床上狠狠教训一顿之后,终于放弃。 青黛小手绞着衣角,贝齿轻咬唇瓣,水汪汪的大眼睛含着一包泪,望着秦林,欲言又止。 徐光启已经回家搬妻儿老小来京了,如果他在這裡,看到這一幕,還不得感叹秦督主公忠体国啊?放下京师的荣华富贵,辞别娇妻幼子远赴西南边陲,這是多么感人的一幕! 秦林当然知道青黛的意思,轻轻抱了抱小丫头,在她耳边低低的道:“放心,岳父大人绝不会有事的,我向你保证!” 青黛的父亲李建中在云南永昌府做通判,现在永昌已经是前线,她当然忧心忡忡。 听得秦林保证,小丫头破涕为笑,忽然又板起脸,手指停在秦林鼻尖上:“不仅是爹爹,你也得平平安安的回来,答应我。” “答应你,”秦林郑重其事的点点头。 青黛放心了,在她心目中,凡是秦哥哥答应了的事情,都是绝对能做到的,秦哥哥无所不能! 秦林出门上了踏雪乌骓,一提手中缰绳:“弟兄们,咱们走!” 陆远志、牛大力和众多亲兵侍卫前呼后拥,一群人打马疾驰,飞也似的去了—— 云南昆明,巡抚衙门,巡抚副都御史饶仁侃与巡按御史苏酂困坐愁城。 饶仁侃生得体肥,脸颊两边的肉鼓起来,鼻子陷进去好像沒有了一样,穿着三品文官的袍服,不停的擦着汗水,喃喃的道:“昆明的天气就這么古怪,都到深秋了,中午還這么热,老夫到云南好些年,仍然不习惯。” 云贵高原上阳光强烈,确实比别处显得炎热,但也不至于到了深秋還热得冒汗,饶仁侃之所以如此,无非是因为从都门传来的坏消息。 东厂督主秦林以钦差大臣身份,奉旨巡视云南提点兵备宣慰诸夷,這位爷可不是個善茬,比谁都心黑手狠,想到他即将到此,饶巡抚就觉得浑身上下都在冒汗了。 饶仁侃又暗暗后悔起来,本来张居正不待见他,据說已经准备把他调到京师某個闲职上,是他自己不甘心离开巡抚這個有实权的位置,四下钻营保住了权位,再加上云南离京师实在太远,够资格做巡抚的人不大愿意来,所以张居正死后又被他做了三年,直到如今。 现在想来,真不如一开始就调走,省得坐在火山口上受罪! 苏酂年纪四十岁上下,戴獬豸冠、穿獬豸补服,身材又高又瘦,一张脸颧骨格外高耸,底下两道深深的法令纹,看上去刻薄而阴毒。 他年纪轻官也小,却比饶仁侃来得镇定,咋了口茶水,拱拱手:“饶先生何必焦躁?那秦林在都门长袖善舞,到了云南边陲只怕也是两眼一抹黑,到底還是要靠咱们。” “谈何容易!”饶仁侃眉头大皱,又低下了声音:“本官听說永昌通判李建中,乃蕲州神医李时珍之子,便是這位秦督主的正牌老丈人!万一……咱们岂不是……” 苏酂也吃了一惊,大惑不解:“李建中竟是厂督之岳丈,何以至今仍在边地蹭蹬蹉跎?别是以讹传讹吧?” 难怪苏酂不相信,虽說目前的朝局,东厂督主对文官体系的影响力远不如辅臣和九卿,但要提拔一個小小通判,那也不费什么力气,至少把李建中从云南边陲鬼地方,调到内地膏腴之地,甚至京师裡头做官,绝对不是什么难事。 结果不仅从来沒听李建中自己提過,更沒有来自京中的照应,這位李通判好几年来一直老老实实的待在永昌做個通判,不是和百姓讲些劝农桑、戒赌博的呆话,就是空余時間坐堂问诊,与其說像個官员,不如說他更像個心地善良的医生,這样一号人物,突然說他有個做东厂督主的女婿,别說苏酂,任何一個人听到了都会产生疑问。 饶仁侃苦笑不已,皱着眉头道:“本官也是不久前听說的,就在永昌城下,李建中无意中自己說了出来……還有個孟养土司的后人,叫做什么思忘忧的,也和秦林是旧识,恐怕……” 苏酂的脸色忽然阴沉下来,原本以为秦林到云南是两眼一抹黑,只能听凭摆弄,沒想到他竟有两個熟人摆在這裡,而且還是关键的位置,這就有点不好办了。 巡抚和巡按两位大人,颇有些不能被外人道的秘密。 两人面面相觑,未来晦暗的前景,让他们的心情非常沉重。 “干脆,来個釜底抽薪!”苏酂嘴裡憋出一句,云贵高原灿烂的阳光透過屋顶的亮瓦照下来,昏暗的室内,他的脸色在光暗之间交错。 饶仁侃大吃一惊,端着茶碗的手都开始发抖了,盖碗茶的托子、茶碗、盖儿互相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你是說?”饶仁侃被心底想到的事情吓得脸色苍白,声音越发小了:“永昌府治保山,可是大理的东面门户,并且遮护了其后十数万军民啊!一旦有失,云南腹地门户大开,军民人等沦陷敌手,那罪過……” 苏酂阴恻恻的冷笑连声,看着饶仁侃的目光冰冷:“那又有什么办法?” 饶仁侃跌坐在椅子上,良久不发一语,不知時間過了多久,他才幽幽的叹了口气:“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呼~~苏酂松了口气,露出放心的微笑,鼻翼下开始延伸的法令纹,显得越发阴森。 刚刚下定决心不久,门子就来通传,說黔国公来拜。 沐王府世镇云南,除了首代沐英封王,其后每代黔国公世袭罔替,执掌云南兵权,与国同休,最是荣华富贵。 即使是目前文贵武贱,连带勋贵地位也有所下降的局面,黔国公仍是云南柱石,绝对不可轻侮。 饶仁侃和苏酂一同起身迎了出去。 這一代黔国公叫做沐昌祚,他身材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穿一领国公的麒麟补服,腰系金镶玉带,走路风风火火,大嗓门像打雷:“老饶,小苏,你们咋還不发兵?本国公等得气闷,难不成大军顿在昆明看鸟?” 每次和沐昌祚见面,饶仁侃和苏酂都要感谢张居正,要不是江陵相公把他老爹沐朝弼弄去软禁起来,沐王府的气焰還要比现在高十倍,压得云南的文武官员抬不起头。 即便如此,沐昌祚的嚣张跋扈也就比他老爹稍微好一点点,要知道,就连南京魏国公,对南京六部的文官也是以先生相称,不会老饶、小苏的乱叫。 好在這代黔国公是個徒有其表的草包,当初张居正收拾他父子俩就不费力,饶仁侃和苏酂糊弄他,也沒有太高的难度。 “兵粮未曾足备,如何仓促出兵?”饶仁侃双手一摊,非常诚恳的道:“秋粮正在征集,等到秋粮上来,国公爷再出兵,到时候雷霆万钧之势直压下去,缅兵如何能够抵挡?立刻成就国公爷不世威名。” 沐昌祚乐呵呵的,觉得這话非常受用,但又皱了皱眉:“可永昌和顺宁的告急文书发来好几遍了,据說莽应裡那厮发兵昼夜攻打……本国公觉得吧,其实邓子龙和刘綎所部离那裡并不远,所需粮草也有限,不如调他们先去应援?” 饶仁侃和苏酂互相看看,苏酂上前一步,拉着沐昌祚低声道:“国公仔细想想,刘、邓两位都是勇将,却非国公麾下,到时候如果立功,算哪边的?下官实为国公着想啊!实在兵势危急,不如先发顺宁,毕竟永昌城池高厚、兵粮足备,当可撑持到国公亲帅大军前往平乱。” 這样嗎?沐昌祚摸着颔下胡须嘿嘿的笑,他被苏酂体贴入微的說法完全打动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