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自打那次收到纪兰芷的回信后,谢蔺再不会给纪兰芷解题了。
在儿子的央求下,首辅大人至多会口述破题思路,旁的沒有多說。
這是拒绝纪姨母了吧?
谢如琢心思纤敏,很快反应過来。
他见纪兰芷的时候都蔫头耸脑,說一刻钟的题,叹三口气。
闹得纪兰芷莫名其妙的,问小孩发生了什么事,他又不肯說。
只谢如琢那双眼裡满满无可奈何,看样子都要哭了。
纪兰芷失笑,往他嘴裡塞了一颗蜜饯。
纪兰芷听完谢如琢转述的考题,继续翻动从前谢蔺写的题册,悉心复习。
不得不說,其实谢蔺除了冷淡一些,刻薄一些,阴冷一些,教题還是十分清晰有條理。
纪兰芷想,或许谢蔺做事一贯如此一丝不苟,既接下了任务,不论纪兰芷是否碍他的眼,他都会尽心去教。
這些时日,纪兰芷颇为受益,已经能够举一反三自学许多其他的算经了。
她承蒙师恩,不知算不算是谢蔺麾下的一個小小外门弟子。
纪兰芷抿唇一笑。
要是他知道她這样想,必定又会言辞犀利地告诫她,切莫沾亲带故,他嫌丢人。
“琢哥儿,有這样的爹爹,你真是過得好辛苦啊。”
谢如琢小心咀嚼口中蜜枣,冷不防听纪姨母說這样一句话。
他呆呆地抬头:“唔?”
“沒什么。”
纪兰芷笑得狡黠,像只偷腥的小狐狸。
五天后,纪兰芷正式应考。
早上起床时,盛氏特地让小厨房给纪兰芷煮了一碗鸡丝面,底下卧了一個鸭蛋。
她坐在纪兰芷身旁,担忧地看她:“都說上一年的状元郎自小就是吃鸭蛋长大,所以脑袋瓜聪明伶俐。阿娘也给你炖個蛋,你好好吃了,考试的时候不要着急。”
盛氏又想到少时教纪兰芷掌家,小姑娘聪慧,待人接物,样样得体,比之盛家闺阁出来的小娘子不遑多让。
纪兰芷哪裡都好,就是算盘打不明白,任盛氏如何教都会错账。
盛氏想着,反正往后有算学好的陪房妈妈帮忙管账,她只要压服了人,何必亲自理账,大体過得去就好。
偏偏纪兰芷要以短击长,去考算学教谕,這可怎么好。
盛氏拍了拍女儿的手,道:“若是考不出来,咱们也不必担心。当初同你爹說嫁高门的事,无非权宜之策,即便你真的寻不到好人家,他又能拿你如何?总归当年的乱事已经遮掩,瞒天過海,枝枝不必有后顾之忧。”
盛氏想好了,为母则刚,大不了她养着纪兰芷一辈子。只要她還是掌家主母,那些宅子裡的魑魅魍魉還会敬她几分,又怕什么女儿受欺负!
纪兰芷沒想到母亲思虑颇多,她不由一笑:“别担心,阿娘,为了這次考试,我可是狠补過一回学识,应当不会出错。”
“嗳。”盛氏心中稍安,她挪动面碗,“先吃面,别饿着了。”
纪兰芷吃完了汤面。
今日要见许多人,纪兰芷也是第一次正式和众人打照面,自然不能怠慢。
她从柜中挑了一件豆蔻浅紫的春衫,内绣风信花小衣,裙摆一簇的兰草暗纹,日光照后,华光如鱼腹粼粼。
纪兰芷选好了明丽的衣衫,犹嫌不够,還往乌浓的鬓发簪了一支藤萝步摇。
纪兰芷再如何老成,也不過是二十出头的娘子,脸蛋又生得稚气,若是不看她梳了妇人发髻,還当她是养在深闺后院裡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盛氏看到女儿娇艳美丽的模样,满意点点头。
纪鹿和纪晏清也背着书袋赶来了。
小孩们给盛氏行礼,毕恭毕敬唤“祖母”。
随后,他们一人拿一個红鸡蛋,塞到纪兰芷手裡。
小孩子双手握拳,眉眼坚定。
“二姑姑,努力!”
“二姑姑,呦呦给你鼓劲儿!”
纪兰芷挑眉:“哪来的红鸡蛋?”
纪鹿:“曾祖母早上送的,各院都有。”
纪兰芷和盛氏对视一眼,彼此心裡都懂老夫人背后深意。很明显,纪兰芷要考教谕的事,老夫人早早知情。今日送上道喜的红鸡蛋,明显是赞同纪兰芷在外长袖善舞地攀交各家贵戚权臣。
老夫人豁得出脸面,却不把纪兰芷当人。
盛氏又要伤感,纪兰芷却捏了捏母亲的手,对她摇摇头。
“阿娘,我沒事。”
考试這日,立夏已過。
天渐渐有些燥热,早蝉附于枝干,吱吱叫個不停。
嫩柳抽條,芙蕖结苞,阔叶豆娘颤动翅膀,停在湖中一顶顶莲蓬上,夏日的绿意更添了万物复苏的鲜活。
纪兰芷和一众女子坐在幼学的考场中,她们每人手裡都分发了一张卷子。
纪兰芷凝神看题,身旁唯有碾墨的沙沙声,不绝于耳。
纪兰芷本来也做好了遇题太难铩羽而归的准备,不料纸上所出的题目,全是谢蔺着重讲過的內容。
纪兰芷定下心,仔细回忆。
她斟酌许久,果断落笔。
学過的知识如同泉涌一般浮现,纪兰芷越写越顺,一张考卷终是写满。
待她停笔的时候,不远处却有考生一脸丧气地交卷,嘟囔一句:“這世上,什么都能辜负,唯有算学不会,不会就是不会!”
纪兰芷眨眨眼,看了一眼试卷。
那她运气還挺好,什么都写齐全。
她撞上了一個懂得押题的好先生。
半月后,结果出来了。
纪兰芷考上了幼学的教谕,再過几天便能去幼学授课。
当谢如琢欢天喜地将這個好消息告知父亲的时候,谢蔺半点不意外。
郎君肩背挺直,坐在书桌前,神色淡淡。
谢蔺不为所动,依旧提朱笔批注案卷,只轻“嗯”了一声,手上半点沒停。
待儿子走后,他才缓慢搁笔,心道。
倘若這样尽心指点,纪二娘子還考不上。
那她趁早死了心,别再想着教导孩童。
不過,她考上了……
谢蔺垂下浓长雪睫,再次撩袖,修长如玉的手提笔,继续批文。
那他也算报答完上次“纪兰芷为谢如琢抹药”的恩情。
他与她终于两不相欠了。
纪兰芷确实沒骗谢蔺。
她不讨厌孩子,否则当初也不会留下那個和二哥有血脉的亲子。
纪兰芷见多了后宅的尔虞我诈,她倒觉得還是小孩子的心思纯善,好相处许多。
而且,她当幼学的教谕先生,也并非完全是为了婚事。她既然回到京城,又想在外抛头露面,总得有一份体面的正经差事。
那么当個教书先生也蛮好。
纪兰芷還不够格教甲班的优秀孩子,只能带一带丙班小一点的小娘子与小郎君。
算学课并非她一個教谕,一共有三名先生。
纪兰芷初来乍到,负责一些最基础的口算解题。
纪兰芷松一口气,备课也游刃有余许多。
上课第一日,她带了一只漂亮的藤萝刺绣荷包,对仰慕老师的小孩子们說,谁能背下九九歌,谁就能得到老师亲手绣的小香囊。
纪兰芷学不会其他男先生、女先生的气派与威压,她平易近人,生性爱笑,只能用自己的法子教导。
幸好,长辈们都很理解纪兰芷的做法,只要能教好孩子,法子不偷不抢的,又有什么好置喙的?
而且纪兰芷长得漂亮,像個邻家温柔姐姐,孩子们喜歡漂亮的女先生,一個個争先恐后去汇报自己的背书成果。
一時間,整個学堂都充盈着孩子们朗朗上口的背书声。
就连幼学的院长路過,听到這群懒散的孩子乖乖背书,都对纪兰芷的教学方式赞不绝口。
今日下学后,纪兰芷還要和其他先生一样,把丙班孩子逐一送到家人手中。
纪鹿、纪晏清想和二姑姑一起回家,只能待在幼学门口等纪兰芷完事。
谢如琢也想和纪姨母說几句话,一同在石阶上等。
反正家中沒人,他并不着急回去。
三個小孩等得无聊,纪鹿拿出花绳,手把手教纪晏清翻牡丹花样,以及八爪蜘蛛图案。
谢如琢不感兴趣。
纪鹿问了两次,他都摇头。
小郎君沒有动,只在旁边看着,沒有感到无聊。
学堂前,纪兰芷還在和每個孩子的家长闲谈。
背家谱、记人名是她的强项,她和气又温柔,教课沒几天,竟能叫上所有孩子的名字。
那些曾仇视過纪兰芷的贵夫人,如今觉得自家孩子被老师器重,对纪兰芷的敌意便少了许多。
至少明面上,她们也和纪兰芷维持着和睦的相处。
纪兰芷送走最后一名学生,忽然听到有人喊她。
“先生是……纪家二娘子嗎?”
纪兰芷回头,对上一张开朗的笑颜。
是個英姿飒爽的少年郎,腰上别着长剑,武袍打扮,看上去二十出头的样子,笑起来還有一颗尖尖的虎牙。
他朝纪兰芷走来。
纪兰芷微笑。
她沒有认出对方是谁,但不妨碍她维持应有的礼貌。
少年郎接走下学的弟弟,挠了挠头,对纪兰芷道:“我是徐家的四郎徐昭,当初、当初我兄长曾给建康侯府送過拜帖,我也上你家做過客。”
多年前,纪兰芷刚刚及笄,仙姿玉色的美名誉满上京,登门拜客的郎君不计其数,无一不是想与侯府结亲。
然而,纪侯爷挑拣门第,凡是家世不显的郎君,纷纷落马。
彼时,徐昭随母登门,为兄长求娶纪兰芷。他隔着月洞门,远远见過纪兰芷一面。不過惊鸿一瞥,徐昭便将纪兰芷的倩影记于心中。
再后来,徐家应召出征,大胜与胡狄勾结的吴王兵马,一战成名。皇帝论功封赏,犒赏三军,自此徐家门庭逐渐显贵。
而随父出征,戎马关山的徐昭也得封明威将军的荣衔,如今在内廷羽林监任羽林指挥使一职,主戍卫京师的要职。
不過弱冠年纪,便有如此成就。真可谓是少年英才,风光无限。
纪兰芷心裡摸清楚对方底细,脸上的笑容更温婉动人。
“原来是徐将军,久仰大名。”
虽說徐昭年纪小她两三岁,可沒有家室的郎子,都是好马驹,她才不挑拣那么多……
幼学外,纪鹿和纪晏清玩得不亦乐乎。
唯有谢如琢专心致志注意纪兰芷的动向。
他看到纪兰芷对一個年轻的男人笑语晏晏,忽觉天都塌了。
纪姨母不要当他后娘了嗎?她看上其他郎君了嗎?那他爹怎么办?
就在谢如琢焦心不已的时刻,他的头上忽然罩来一道高大的影子。
谢如琢抬头望去。
男人剑眉凤眸,乌鬓如裁。他身上公服已褪,只穿了一件枯草色直裰,风雅温文。
来人竟是谢如琢的父亲谢蔺!
谢如琢欢喜地大喊:“爹爹!”
谢蔺鲜少来接儿子,今日是公中逢农忙假,准许百官早退,各部衙门都下了值,還领了光禄寺分发的鹿肉、羊肉。
谢蔺想到儿子成日孤零零回家,特地来幼学接他。
果然,小子沒走,還蹲在门口等人。
纪鹿和纪晏清看到好友的父亲,一個個脊背挺直,恭恭敬敬地行礼。
谢蔺温声道:“不必多礼,琢哥儿承蒙你们這段時間的照顾。”
“哪裡哪裡。”
“应该的,应该的。”
小孩们局促不安地站着,花绳落到一边积灰。
谢如琢知道同窗好友都很怕爹爹,他该走了。
看来今天,谢如琢不能同纪兰芷一起坐车了。
谢如琢牵着父亲的手,垂头丧气对两個小孩說:“帮我和纪姨母說一声,我父亲来接人了,我先回家了。”
纪晏清忙不迭点头:“沒問題!我看二姑姑马上忙完了,我待会儿就和她說。”
說完,纪晏清朝着不远处纪兰芷站着的方向张望,神情焦急。
谢蔺下意识抬眸,淡扫一眼。
幼学内侧的廊庑底下,花叶扶疏,树荫下,站着一双男女。
男人是個年轻郎君,說话时,声音爽朗,听起来略带生涩,应该年龄不大。
只是生得身材高大,他挡在纪兰芷面前說笑,恰好将女子娇小的身体尽数遮挡。
谢蔺只能看到那一條挽在臂上的紫藤色披帛,随风摇晃。
轻柔的衣纱被风吹到少年郎的腰间,勾到那一块挂于蹀躞带的狭长玉穗上。两厢纠缠,偶有触碰,若即若离。
看着,很是暧昧不清。
谢蔺轻轻眯眸,懂了纪兰芷的筹谋。
他還当纪兰芷是看中内阁首辅的官衔,独独对他下手。
原来纪兰芷心思深沉,各处勾搭撒網、处处留情。
她并不是非谢蔺不可。
她脸皮极厚,遭到婉拒后,立马掉转车头,寻找下一個猎物。
谢蔺收回目光,牵儿子上马车。
待车帘落下,谢蔺白皙指节轻敲上膝骨。
他想到水性杨花的纪兰芷,不免冷嗤——也不過,就這点毅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