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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作者:草灯大人
第七章

  纪兰芷发现,只要她不招惹谢蔺,她的日子還是過得很舒心的。

  谢蔺和纪兰芷从前见過的那些门阀公子都不一样,他不会念一些酸诗给她听,也不会說甜言蜜语讨纪兰芷的欢心,但他随叫随到,无论纪兰芷提什么過分的要求,他都会帮忙办到。

  一時間,王婆子毫无用武之地,每日胆战心惊,生怕主人家要提早辞退她,幸好帮纪兰芷沐浴擦身的差事還是由王婆子亲力亲为帮忙。

  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過了年关,屋外還是一程鹅毛风雪,沒有停止的迹象。

  纪兰芷愈发畏寒,成日缩在屋裡不愿到处走动。

  大夫說,女子想要生产顺利,即便诸多不便,還是要多下地走走。

  谢蔺体恤纪兰芷怕冷的难处,他特地上集市挑了一件厚实的雪猁皮大氅,为纪兰芷出门散步时防风之用。

  纪兰芷被花斑点点的皮草大氅裹成圆润的一個球后,她总算愿意出门了。

  和谢蔺待的時間久了,纪兰芷也不大怕他,她的胆子渐渐大起来,就像是捡来的野猫早已混上家味,敢和主人家伸爪子发脾气耀武扬威了。

  纪兰芷每日沒事就会卧在宽榻上吃甜糕、果子、以及胡商那裡买来的零嘴。

  软糯的糕饼吃着倒是容易,轮到核桃一类的坚硬山果,她便有些束手无策。

  每到這时候,纪兰芷就会偷偷瞟一侧看书的谢蔺一眼。

  她不說自己要吃,只掰了核桃,小心翼翼捧到谢蔺面前,软声问:“二哥,你吃不吃?”

  小娘子的声音婉转清灵,犹如出谷黄莺。

  谢蔺放下手中的经史子集,望向纪兰芷。小姑娘一双杏眼亮晶晶,满满都是期待的神色。

  他回過神,分明是她嘴馋……

  谢蔺接過纪兰芷掌心裡的核桃,不過五指稍稍合拢,核桃壳便应声裂开。

  谢蔺细致地剥开核桃碎壳,把果肉递還纪兰芷的掌心。

  他取帕子擦了手,又捧起那一卷书。

  纪兰芷心愿达成,笑得见眉不见眼。她一边快乐地拣核桃吃,一边去抓谢蔺的手。

  谢蔺看书再次被打断。

  纪兰芷轻嗔:“二哥别动。”

  男人修长的手指被女孩儿轻轻勾住,触感极软极柔。

  谢蔺微微一怔。

  他沒有再躲,任由纪兰芷困惑地靠近,低下头,认认真真地观察他的手。

  “奇怪,這么用力捏核桃,居然沒受伤嗎?”纪兰芷一边摩挲二哥的手掌,一边嘀咕。

  摸了一会儿,她又笑:“我娘說了,每個人的掌腹有一條生命线,线越长越清晰,人的寿数越长,二哥都连到腕了,一定会长命百岁!”

  纪兰芷实在是個会自娱自乐的姑娘,即便谢蔺沒有笑脸捧场,她也能說得很高兴。

  谢蔺不由低头,看了她一眼,就這么一眼的窥伺,他看到纪兰芷的手心。

  那一條代表寿岁的生命线既短又浅,她的皮肤又雪腻白皙,几乎要看不见。

  谢蔺抿了一下唇,几乎脱口而出:“不准。”

  纪兰芷呆呆地问:“什么?”

  谢蔺又把目光落到书卷上,翻了一页。

  “民间俗语,并不准确,你不必当真。”

  “哦,好吧。”纪兰芷也不知谢蔺为何忽然要反驳她,但她不過一句戏說,哪裡要真刀真枪和二哥争论,当即笑了笑,不再开口。

  纪兰芷還沒玩够他的手。

  她捏着他硬朗的腕骨,翻来覆去地看。

  直到纪兰芷注意到谢蔺青筋微鼓的手背,脉络纵横如雪丘。

  這只手,曾心猿意马,禁锢住纪兰芷的去向。它紧紧箍在她的手上、腰上,抵在她的脑后、腚后,五指嵌到肉裡,力道强盛而野蛮。

  一连串动作连抓带揉,纪兰芷羞得面红耳赤,叫天不应,她根本逃不开……

  纪兰芷的耳朵一热,讪讪抛开谢蔺的手,她不再和他說话,矜持地吃起了果子。

  枝枝忽然不理人,令谢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孕妇本就喜怒无常,他早有准备,因此也沒有上心。

  谢蔺继续看书。

  每次捧书都读得如痴如醉,甚至忘记吃饭时辰的郎君,今日竟不知怎么,久久静不下心。

  谢蔺的凤眸轻扫,又用余光睥了纪兰芷一眼。

  小娘子脸颊红润,腮帮子鼓囊,明显吃得开心。

  谢蔺的嘴角轻轻一扯。

  他下意识握住掌心,手上仍有温热,并不冰冷。

  那是小妻子残留的余热。

  過了冬天,冰雪消融,大地還春。

  山中草木最先知春至,枯朽了一整個冬季的树木开始发枝,褐色的木疙瘩生出绿油油的嫩芽,渐渐长出了粉嫩的花骨朵。

  山上积年不化的冰霜也被绚烂的阳光照到化开,雪水融入溪流,小小的溪支汇入湖沼,流向五湖四海。

  這样好的天,纪兰芷却赖在屋裡沒有出门。這几日她便要分娩了,心裡实在慌得很,幸而谢蔺知她胆小,又請了几位帮忙接生的仆妇,還聘了县城裡有名的大夫在旁看顾。

  大夫笑话谢蔺:“郎君定是头胎才会這般看重,安心吧,娘子的身体养得很好,此胎定能顺利生产,抱個大胖小子!”

  谢蔺对于孩子的性别不大在意。

  他轻应一声,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把手裡新铸的银锞子分发给大夫与仆妇,又不动声色接下腰间长刀,架在门边上示众。

  刀光凛凛,血气浓郁。

  主人家忽然恩威并施,看得众人肝胆惧寒。

  谢蔺的声音清冷,嘱咐大夫:“夫人娇弱,早年身子骨虚,脾胃也亏空,即便這些时日养好了不济之症,生产时也难免坎坷,還請诸位到时候多用用心,若有什么差池与不测,定要竭力保住大人的平安。”

  孩子可以不要,枝枝不能有事。

  大夫一怔,擦了擦额头冷汗:“郎君与娘子伉俪情深,实在令人动容。您請安心,老夫问诊看病多年,早有经验,此番接生,定会从旁指点,好好照看娘子。”

  谢蔺十七岁状元及第,如今二十有三,他浸渍京城官场多年,早已是练达老成的官吏。即便他沉默寡言,身上也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势,等闲不敢开罪怠慢他。

  他眼皮轻撩,“如此便好。”

  今天,纪兰芷精神不错,肚子也沒什么异样。

  夜裡胃口好,她還喝了一碗加了葡萄干、荔枝干、蜜汁猪肉脯的牛乳甜碗子。

  纪兰芷拿木勺捞肉块吃,還沒等咽下,衫裙便濡湿了。

  纪兰芷受到惊吓,手指一松。

  薄胎瓷碗落地,发出老大一声响。

  谢蔺听到动静,撩袍跨进屋裡,他看到慌张无措的纪兰芷,心脏仿佛被人撕扯。

  沒等纪兰芷喊人,郎君早已失态地横抱起小妻子,心急火燎便一侧布置妥当的产房跑。

  纪兰芷依偎郎君怀裡,她肚子骤然开始翻搅,她疼得倒抽凉气。

  纪兰芷生平最怕痛,她沒能忍住哭腔,低低呼喊:“二哥……”

  纪兰芷的杏眸满是泪水,我见犹怜,哭相令人心碎。

  谢蔺叹一口气。

  面容严肃的男人头一次软了声音,他低头,微凉的薄唇贴在纪兰芷额上,极致温柔地落下一吻。

  谢蔺說:“枝枝别怕,二哥在這裡。”

  谢蔺果然重诺,他既說了陪纪兰芷,整個分娩過程,他都守在小妻子身边,便是王婆子苦口婆心,用女子血气会害郎君倒大霉的說法来劝,谢蔺也沒有离开。

  他像是一尊满身煞气的罗刹佛,死守住纪兰芷疼到漂游的魂魄。

  也不知是否谢蔺真的杀戮气太重,压住了魑魅魍魉,還是纪兰芷孕期被照顾得很好,這一胎竟无比顺畅,不過熬到天光熹微的五更,孩子便落地了。

  哇哇几声嘹亮的哭喊。

  稳婆喜得合不拢嘴,不住念佛。

  趁着谢蔺给纪兰芷喂养气的人参鸡汤时,仆妇几人轻轻擦洗小孩的身子,稀罕地打量新生儿。寻常孩子生下来通体红润,像個丑猴儿,哪裡如這個孩子五官齐整。小娃娃半眯着的眉眼已有狭长的雏形,鼻梁挺拔,分明是個漂亮的小郎君。

  “恭喜郎君,恭喜娘子!是個健壮的男孩子,足有六七斤,抱着可沉了。”

  稳婆把孩子放到纪兰芷身边,她心裡也高兴,想看孩子一眼,可刚伸出手,又缩了回来。

  纪兰芷不能牵挂這個孩子,這是从她身上落下的一块肉,一旦她惦念孩子,她便走不了了。

  纪兰芷的异样举动,并沒有引起谢蔺的疑心。

  谢蔺只当她是累了,哄她睡一会儿。

  纪兰芷摇了摇头,她揪住谢蔺的衣袖,认真地问:“二哥,你喜歡這個孩子嗎?”

  谢蔺看了一眼瘦小的娃娃,心裡說不出是什么感觉,可能有为人父的欣喜,但更多的是对于纪兰芷苦难的怜惜。

  他点头:“喜歡的。”

  纪兰芷甜甜一笑:“二哥,孩子生得這么漂亮,你定要好好养大他。”

  谢蔺不是個计较字眼的小气郎君,他沒意识到纪兰芷话裡的古怪。

  他只当是纪兰芷患得患失,怕他不喜歡两個人的骨肉。

  谢蔺握住纪兰芷的手,郑重许诺:“我定会照顾好我們的孩子,枝枝不必担心。你睡吧,我守着你。”

  “嗯。”纪兰芷松了一口气,她终于能安心睡一会儿了。

  谢蔺凝望纪兰芷的睡颜,心裡的慌乱散去后,涌起的便是绵长的欢喜。

  他从小孤苦一人,寒窗苦读数十年,只盼有朝一日能报效君主,救民济世。

  上天待他不薄,他敬天爱民多年,总算得来善果。如今有妻有子,家宅和睦,他很知足,再无所求了。

  可是,谢蔺不知的是。

  纪兰芷并未昏睡過去,她得到了谢蔺的承诺,知他一言九鼎……二哥待家人慈爱友善,他定会好好照顾這個来之不易的孩子。

  那么,她也就能心无挂碍地……舍下他了。

  纪兰芷的月子坐得很舒心。

  這两三個月,谢蔺事无巨细地照顾纪兰芷,简直要将她养出懒症。

  事事都好,唯独小孩子的名字,谢蔺迟迟不曾定下。

  谢蔺想的是,他已接到天家命他回京述职的谕旨,左不過再忍耐三五天,他便能告知纪兰芷真相,卸下這一张陌生的面皮,以真面目邀她一块儿上京享福。等他们见過岳父岳母,定下婚期,孩子的名字征得岳家同意后,再起也不迟。

  而纪兰芷则是急于甩脱這個烫手山芋,不敢和小孩子扯上一星半点儿的牵扯,自然也不敢打听小孩取什么名字,纪兰芷只能成日裡“哥儿”、“哥儿”地喊孩子。

  纪兰芷忍住作为母亲疼爱孩子的天性,按捺下那些抱孩子、亲孩子的冲动,甚至连喂养孩子,她也以身子乏力不足,在孩子三個月大后,听乡裡有经验的妇人们出谋划策,时不时掺一些煮沸后放凉的羊奶、牛奶,顶替孩子平日裡的口粮。

  幸好小郎君乖巧,即便不是母亲每日亲自喂养,手臂也长得粗壮有力,非常建康。

  日子一天天過去,小孩子眉眼逐渐长开了,不再像一只小猴子。

  哥儿生得一双漂亮的凤眸,挺翘的鼻梁,唇红齿白,见人就笑。凡是看到哥儿的妇人,无不夸纪兰芷生养了一個观音座下的小童子。

  纪兰芷细细打量儿子,只觉得他的嘴巴和耳朵像她,這么俊俏的眼睛和鼻子却不知是像谁。

  她偷偷看了一眼二哥……虽說谢蔺长身玉立,肩背挺拔,身材极好,可那张脸留下长疤,五官至多算是周正耐看,却绝不是丰姿冶丽的美男子。

  因此,纪兰芷只当是她能耐大過天,丈夫的面容庸常,两厢结合,她竟也能把孩子生得這么好看。

  哎呀,她真是功劳满满。

  這天,谢蔺忽然同她說,再有两日,他要带妻儿去拜见认识的长辈,也好把推迟已久的婚事定下。

  纪兰芷平静的生活陡然被打破,她太贪恋這种安逸的日子了,险些要忘记一直记挂她的阿娘盛氏。

  纪兰芷失踪一年多,母亲一定心急如焚。

  她的身体养好了,孩子也很壮实,纪兰芷到了该走的时候。

  等谢蔺去附近府城领内廷宦官送来的述职文书、入宫面圣的象牙宫牌的那一天,纪兰芷忍痛把哥儿托付给王婆子。

  纪兰芷谎称,一年前,她曾上紫竹寺,为孩子许下過平安诞生的愿望。

  如今心愿得偿,纪兰芷要亲自登庙,给佛祖還愿,顺道再請一道平安符回家,赠予谢蔺。

  王婆子知道還愿的门道。

  若是香客信徒向神明许愿,且称心如意达成愿望,信善必定還要去庙裡上香供奉瓜果,偿還因果,如此才算了结。承恩却不报答的人,会被佛祖认为是贪欲重而心不诚,必将得到天罚。

  王婆子拍拍胸脯:“娘子放心,哥儿這么乖巧懂事,我一定好好照顾他。”

  “有劳了。”纪兰芷看了一眼儿子,依依不舍地离开。

  沒等她走出两步。

  身后的小孩似有心灵感应,忽然瘪嘴大哭,小手不住去抓纪兰芷。

  纪兰芷停住脚步,眼睛有点发酸。

  她忍住回头的冲动,步履加快,一路朝租赁好马车的车马行跑去。

  孩子凄惨的哭声慢慢听不见了。

  中州之前的流民乱象,早已被天家派来的军队镇压,女子外出已经不怕贼匪作乱。

  纪兰芷戴上遮脸的风帽,握紧荷包裡的盘缠,乘坐马车,一路赶往京城。

  途中,她一直提防谢蔺会找上门来,每天担惊受怕,连马车都不敢下。

  直到她听到驿站几個中州人聊起家乡事。

  他们說纪兰芷去過的那一座紫竹寺出了事,寺前的高山,忽然有地龙翻身,地震带起的滑石不住坍塌,沙石滚滚,掩埋了无数上山许愿的香客。

  听說紫竹寺塌了半座山,死了不少人。

  這是佛祖降下的天罚。

  纪兰芷怔忪。

  她也算是“香客”之一吧。

  原来她死在那一场山石滑坡的地震裡了,难怪谢蔺沒有追上来。

  他们的缘分真浅啊,谢蔺定会以为她死了……

  纪兰芷心裡不知道该說些什么好,有庆幸,也有一点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如此也好。

  纪兰芷和谢蔺缘尽于此。

  往后他们一個在中州乡野,一個在遥遥上京的朱门高宅。

  他们相隔万裡,云泥之别,此生都不复相见了。

  ……

  七年后,纪兰芷从梦中惊醒。

  她梦到陈年往事,惊出一身淋漓香汗。

  丫鬟晴川听到屋裡磕碰的动静,顾不上請示便推门而入,恰巧看到纪兰芷解开长衫,正欲换一身小衣。

  二姑娘的身段极好,腰肢窄细,不盈一握,汗珠凝在雪肤上,犹如清露沾染白桃骨朵,仅仅是回眸露出的半张花容,也足够晴川一個姑娘家看得脸红心跳。

  难怪都說纪兰芷是京城出了名的美人,她說第二,无人敢争第一的!只可惜,先前的日子太乱,闹出那些事……不然单凭自家姑娘的姿色,便是皇亲国戚也配得!

  晴川自小跟着纪兰芷长大,若非当初盛氏不敢忤逆纪侯爷,担心纪兰芷受罚還要人伺候,落到纪侯爷眼裡会被穿更多的小鞋,那晴川也会跟着下乡伺候姑娘的。

  如今看到姑娘平安回来,晴川打心眼裡为纪兰芷感到高兴。

  “姑娘,奴婢来帮你更衣吧!”晴川上前为纪兰芷整理衣袖。

  纪兰芷今天已经睡迟了,不好沐浴后再出门,她含笑看了晴川一眼,调侃她:“多年不见,晴川的眼力见儿倒是见长了。”

  晴川羞恼地嘟囔:“姑娘怎么一回来就欺负人呢,奴婢分明是记挂您。”

  纪兰芷捏了捏丫鬟的脸。

  梳发的时候,纪兰芷忽然想起长兄纪明衡在七年前已娶了妻子,嫂子郑氏性情温婉,人也很争气,過府头年怀了身子,便生下一对龙凤胎儿女。

  仔细算起,如今孩子们都六岁了。

  纪兰芷记得,一個侄子叫纪晏清,是纪家长孙,另有一個侄女叫纪鹿,小名呦呦,取自《诗经》中“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的篇章。

  当初她被关在乡下的时候,长兄曾和她通過信儿,两個侄子、侄女沒能见過她這個传闻中的二姑姑,对她十分好奇,還偷偷在爹爹的信件中,夹一页香馥馥的干兰花送给纪兰芷,作为拜客礼。

  想到小孩子,纪兰芷心头柔软。

  沒等她问起晴川,门外便响起了小孩子叽叽喳喳的吵嘴声。

  一個男孩說:“二姑姑還沒起床,你别吵她!”

  另一個女孩說:“呦呦都起床了,二姑姑怎么還沒睡醒?为什么呦呦不能睡懒觉,大人们都可以?”

  說着說着,她又要哭了。

  纪兰芷无奈地拉开房门。

  两個小孩见到素未谋面的二姑姑,顿时吓了一跳。

  他们纷纷后退,红着脸打量漂亮的二姑姑。

  還是纪晏清知礼数,他朝纪兰芷行礼,口齿清晰地說:“二姑姑,我是清哥儿,我和呦呦奉爹爹的命,赶在去幼学之前,先和您打一声招呼。”

  纪鹿喜歡漂亮的纪兰芷,她躲在兄长身后,腼腆地笑:“二姑姑,我在家裡陪你玩好不好?我不去幼学上学了,那裡的先生好凶,呦呦不抄完大字便不让呦呦回家。呦呦和兄长又不一样,兄长写字快,他比呦呦早一個时辰就写完了!有时候還不等呦呦一起回家吃饭!”

  說起這個,纪鹿一肚子抱怨,眼泪都在眼眶裡打转。

  小姑娘抽抽噎噎,鼻尖红红,看着怪可怜的。

  纪兰芷知道幼学是什么,那是京城国子监创办的一所学府,专为文武朝官以及公侯皇爵膝下子女开蒙,年纪不满十岁者,都可去幼学上学,提前接受儒学教育,也好为国家培养栋梁良才打基础。

  纪兰芷不擅长哄孩子,只能揉了揉纪鹿的头,“我們呦呦最乖了,不要哭鼻子。”

  纪晏清是六岁的儿郎,如今已经有了男孩子的自尊心。他知书达理,尚且想在二姑姑面前好好表现一下,哪裡知道自己的形象被任性的妹妹毁于一旦,呦呦竟把他說成不关爱妹妹的奸恶兄长,故意在长辈面前拆他的台。

  纪晏清气得脑袋冒烟,他怒道:“我写字快是因为我手指长,脑子聪明,哪裡如你一般笨,手指還萝卜丁似的,特、别、短。”

  這几句揭短可谓是恰巧戳中纪鹿的七寸。

  小姑娘气得大哭:“哥哥欺负人!我要告诉爹爹!你骂我笨,你還不是比不過甲班的谢如琢嗎?他這次幼学考试又是第一,你真的聪明,倒是别总考第五啊!而且、而且他每次都是第一個出幼学的,你们都是写一百個大字,难不成他手指就比你长嗎?”

  纪晏清管不好妹妹也就罢了,偏偏她還要拿自己讨厌的同窗来比较……人人都說谢如琢聪明,长得俊秀,小小年纪就文雅持重,可他却知道,谢如琢其实心性特别傲,私底下目无尊长,還看不起他们這些同窗。他得到老师们的喜爱,无非是因他有個厉害的宰辅爹爹。

  纪晏清正要反唇相讥,纪兰芷却听出了关窍。她记得昨晚和盛氏闲谈,盛氏說過,内阁首辅谢蔺有個六七岁的长子,名字正是谢如琢。

  纪兰芷忽然想到了亲近谢蔺的法子。

  她拦住打架的两個小孩,一左一右拉住两人的手,笑道:“不要吵,二姑姑陪你们上幼学,晚上也接你们回府,好不好?”

  “真的?!”

  两個小孩一听纪兰芷将会接送自己上幼学,开心不已。若是让同班学子们看到他们有這么好看的姑姑接送,心裡怕不是要酸得冒泡了。

  纪兰芷:“自然。姑姑就在幼学附近的茶楼喝茶,待你们下学了,再接你们回府。”

  闻言,两個小孩激动地点头。

  他们一前一后护送纪兰芷,盛情邀請這位人美心善的二姑姑坐上马车,一起前往幼学。

  马车很宽敞,除了纪晏清和纪鹿,還另有两名盛氏安排的嬷嬷照顾孩子们。

  嬷嬷搀扶纪兰芷落座,把梨花木矮几挪开一点,以免马车颠簸,砸到贵人的脚。

  除了小茶几以外,角落裡還并排放着两個手臂宽的木匣子。

  一個饰有粉色绸缎,另一個饰有碧蓝色竹纹布。

  不难猜,粉色是纪鹿的匣子,另一個则属于纪晏清。

  纪鹿性子开朗活泼,发觉纪兰芷的视线落在木箱子上,立马献宝似的给她介绍:“盒子裡有呦呦的樱桃绒花,還有呦呦爱吃的核桃酥,二姑姑要不要吃?”

  纪兰芷摇摇头。

  纪晏清嫌弃地說:“谁要吃你的甜糕,爹爹让你多带点习字的描红帖子,你倒好,全带成吃的了!”

  纪鹿作势又要生气:“甜糕多好吃,呦呦不要写字!”

  纪兰芷被吵得头疼,索性不再管小孩子掐架。幸好嬷嬷们哄孩子的经验丰富,由她们一顿劝,小孩子总算冷静了。

  两刻钟后,马车停在幼学门口。

  学府门前被一辆辆华盖马车围了個水泄不通,到处都是扬鬃尥蹶子的骏马,不少高品秩的官车被拦在学府外,入不得府内。

  夫人们堵得心烦,纷纷命下人亮出府牌。品阶高的家眷先进学府,品阶低的烦請往后让让别拦路。

  虽說建康侯府如今家底子大不如前,可好歹是和清澜盛氏联姻的侯爵,撑撑场面還是够用的。

  因此,纪兰芷的马车几乎沒怎么被拦,畅通无阻地驶向幼学门口。

  马车停稳,纪鹿和纪晏清先一步跳下马车。

  嬷嬷很有眼力见儿地打帘,紧接着纪兰芷也出了马车。

  国色天姿的美人一露面,那些接送孩子的贵妇们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官圈子裡的夫人们闲暇得很,成日裡不是打叶子牌、打马吊,就是设花宴,为夫婿的前程讨好高官的家眷,同是幼学裡的夫人,彼此都眼熟,沒有人见過纪兰芷啊。

  這样美丽的女子瞧着不過二十出头,很年轻,却偏偏梳了妇人发髻……她们面面相觑,打量了一下孩子,知道這是建康侯府的长孙与孙女。

  有人回過味来。

  “這不是侯府的二娘子嗎?你们可记得她六年前忽然低嫁乡下,听說三年前丧夫了,一直孀居在庄子裡呢。”

  “她怎么回京了?”

  “为亡夫守节三年嘛,如今期满,又是标致的女郎,怎会不回京另觅夫婿?”

  “一脸祸水相,即便养在嫡母膝下,不也是個庶出嗎?谁家大归的寡妇会在外抛头露面……”說话的是户部侍郎家的夫人,她家郎主年近七十了,上個月還往府上纳了两個貌美如花的小妾,因此她看谁都带有敌意,生怕人是来勾引她爷们的魂。

  “宋夫人,你這话就不对了,哪個年轻的女郎能看上老翁啊。有闲心嚼人舌根,倒不如管好你家老爷!”

  帮纪兰芷說话的這位夫人倒不是天性爱打抱不平,而是前几日她接孩子的时候,凑巧撞见宋侍郎来领幼子回家,两人站在府学门口寒暄几句,隔天宋夫人便在幼学门口指桑骂槐,說某些人妄图攀高枝,一心红杏出墙,可把她气得够呛。

  ……

  幼学门口的风言风语令嬷嬷们感到不快,她们正要借盛氏的世家声望敲打几句,却被纪兰芷拦下了。

  “无非是几句闲言碎语,同她们计较什么!”

  纪兰芷若是怕這些腌臜话,那她六年前也不会冒死回京了。

  纪兰芷牵着侄子侄女进学府,沒等她迈进门口,身后便传来了门房的唱报声:“谢家小公子到!”

  纪兰芷有意停下步子,回头望去。

  马车的门帘撩开,从车裡出来的第一人,却并不是首辅谢蔺,而是一個年轻貌美的女子。

  她抱着一把长琴,下了马车。

  嚼舌根的贵妇们立马迎上去,一個個脸上堆砌笑脸,讨好地奉承:“叶先生来了,今日還是您教授孩子们琴艺吧?”

  纪兰芷不明就裡,嬷嬷们小声和她解释:這位姑娘正是国子监叶祭酒家的嫡长女,叶婉君。往后孩子们要上国子监,都得老先生关照,自然会百般讨好叶婉君。

  习惯被人吹捧的叶婉君只是点了点头,沒有多說什么。

  她站在马车旁边等待,沒一会儿,车帘又撩起。

  這次出面的,正是六岁的谢如琢。

  他穿一身竹叶青色的圆领袍,小手解开披风,小心跳下车。

  谢如琢冷着一张脸,对叶婉君行了师礼,毕恭毕敬地道:“多谢叶姨母今日教导。”

  叶婉君一改倨傲神情,温柔地道:“我同你父亲本就是府学师兄妹,私下教你一会儿琴艺,何须道谢?去上课吧,琴艺课還得下午才开始。”

  “是。”

  纪兰芷旁观一会儿,心裡计较:倒是沒想到,這位琴艺先生……同鳏夫谢蔺的关系匪浅。叶婉君瞧着也是绝世佳人,那她岂不是遇上对手了?

  正思索间,谢如琢已乖巧地朝学府裡走。

  沒等他走两步,小郎君忽然抬头,看了纪兰芷一眼。

  纪兰芷知道這是谢蔺的长子,她有意讨好小孩,朝他微微一笑,容色柔善。

  她知道不可操之過急,因此沒有殷勤同谢如琢說话。

  然而,目空一切的小郎君,却忽然被這一笑怔在原地。

  谢如琢呆呆地盯着纪兰芷,脚底怎么都挪不动步子。

  好半晌,他那一双略带稚气的凤眼顿时熬红。

  本该冷脸的谢如琢骤然哽咽了一下,朝着纪兰芷,声嘶力竭地大喊了一句——

  “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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