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不如不归
可是這欢喜的气氛却在几天之后,在一個寒湿的雨加雪的天气裡,降了些温度。
原因是一直跟在二少爷怀明弘身边的怀文从淮安府回来了,捎回怀明弘的一封书信。信中說他要去北方的克裡木汗国采购皮货,過年的时候不能回来了。
“那种极远酷寒的地方?還非得他亲自跑一趟嗎?柜上养了那么多人,都是吃闲饭的嗎?”不回来過年,老太太還能接受,可是去了那么一個苦寒的地方,她的心尖肉就开始疼了。
“老太太的腿见强,家裡還盘算着過年的时候好好热闹一番呢,他怎么能不回来?派几個人快马把他追回来,采购一批皮货而已,還至于重要到非他出马?”沈夫人表现出少有的强硬来,一边說一边将视线扫向乐以珍。
乐以珍觉得自己完全是无辜的,可此情此景之下,她還是有些不自在。为躲避沈夫人的目光,她将脸扭向一侧,却不期然撞上了另一道意味复杂的逼视目光,来自二小姐怀天薇。
“回老太太、太太的话,奴才从淮安府出发回来送信那一天,二少爷已经带着车队上路了,到今儿也有八天的時間了,二少爷往西北方向去,奴才往东北方向来,這一东一西相背驰,算下来怎么也得有十多天的脚程,怕是追不上了。”怀文恭敬地如实答道。
乐以珍被沈夫人和怀天薇呈四十五度角的两道视线夹逼着,干脆垂下头去。可是怀文的话她听在耳中,心裡還是有一根细细的神经被拽扯了一下,有些许的麻痛。她将這种感受归结为内疚---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如果怀明弘此去有何不测,岂不是她的罪過?
因为怀明弘的来信,老太太和太太的情绪一时低落,乐以珍从德光院出来的时候,也觉得无精打采,心裡乱轰轰地转着念头,可又理不清自己在想些什么。
风吹起一阵一阵的雨夹雪,扑到乐以珍行走的廊道裡来,虽然有定儿打着伞挡在风向的上口,她還是感受到了那股子凄寒之气。她的心裡莫名的沉重,带累着脚下也如同灌了铅,每迈一步都得费些气力。
定儿见乐以珍心绪不宁的样子,也不敢出声打扰她。主仆二人正默默地沿着廊道往群芳院走,身后传来一阵快速的脚步声,乐以珍回头一瞧,二小姐怀天薇身披明紫色锦缎押毛边大氅,正一路向她追来。那棉氅立领上的一圈白色狐毛,托着她冻得有些粉红的面庞,因为走得急,呼吸有些紧促,口中哈出的水汽在白色的狐毛领子上结出一层的小冰晶。
乐以珍知道她是因何事而来,却猜不出她会对自己說些什么,不過她還是停了脚步等在那裡,她并不亏心,因此也沒有躲闪的必要。
二小姐走进乐以珍,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眼神如冰层下的水流一般,凉凉的,沉沉的。然后她对几個丫头开口說道:“你们到前面等着,我跟乐姨娘有几句话要說。”
见定儿犹豫地看着自己,乐以珍从她手中接過伞来,冲她一摆头:“我自己撑着伞,你去吧。”
丫头退远之后,二小姐又趋近一步,直视着乐以珍的眼睛问道:“你過得可好?”
這句话乍听起来象是久别重逢的人相互之间的问候语,乐以珍却从中听出了质问的语气,她轻笑一下:“如果我說我過得不好,是不是二小姐心裡会好受一些?”
“那倒也不是。”怀天薇被看穿了心事,尴尬地嘟囔了一句。
“我就生活在這府裡,過得好不好全在二小姐的眼睛裡,二小姐想我是好的,我就過得好,二小姐想我是不好的,那你就当我過得不好吧。”
乐以珍无奈的语气让怀天薇有些触动,她缓了脸色,客气地說道:“姨娘别跟我一般见识,我也是听說弘兄弟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心中一时憋气,也找不到人撒气…說起来,這事不怪你也不怪他,都是我不好,弘兄弟临走前想跟老太太要你,找我商量时,被我给拦了下来。我只道你就在這府裡,也跑不掉的,何必在那样一個不合宜的时机提呢?谁知道一步错過,就步步追不上了,如今我弘兄弟一定在心裡怨我呢…”
乐以珍不知道怀明弘曾动意跟老太太要她,心裡吃了一惊,心想着:這位二小姐可是心疼弟弟疼得糊涂了,当时若真了开口,老太太再应下来,现在才是天大的麻烦呢!
“二小姐,你与二少爷姐弟情深,着实让我羡慕。可是眼下的情形,再說這些更加不合时宜了。我祝福二少爷此一去诸事顺利,马到功成。至于其他的事…也沒有其他的事了。”乐以珍正色說道。
“嗨!”怀天薇重重地叹息一声,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来,“我追你来,也不是为找你的茬儿,這是怀文交给我的信,让我转交给你。”
乐以珍盯着那火漆封口的缄札,胸口不由地紧了紧,良久方說道:“我還是不看了吧。”說完,转身就要离开。
怀天薇几步追上来,把那信缄往她手裡一塞:“我弘兄弟千裡遥远的专门给你捎信,你连看也不看一眼,未免太伤人心了吧!”
乐以珍无奈,只得将那封信内入袖中,轻叹了口气,继续朝前走去。
回到群芳院,乐以珍换了衣服窝到床上,将屋裡的两個丫头遣了出去,翻出那封信摆在面前,足足盯了有一刻钟的功夫,才下定决心启开封漆,掏出裡面的信笺来,展到眼前一看:
荷叶生时春恨生,
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长在,
怅望江头江水声。
无论你的一颗明月心照向哪條沟渠,唯愿你此后安乐无忧,我心足矣!
落款处只有一個单字---“弘”!
乐以珍感觉自己心的外壳被敲碎了,有坚硬的石子一样的东西在“扑扑籁籁”地往下掉。她喉头发紧,鼻子泛酸,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可是她咬咬嘴唇,忍了下去。
她沒有理由哭!
再看几眼那廖廖数语的锦笺,心想:他的字写得真好看,不如拿来当字贴临吧。一边這样想着,眼窝已经有了湿意。
“珍妹子!”罗金英那嘹亮的声音划破屋内的沉闷,突兀地钻进乐以珍的耳朵裡。她手忙脚乱的将那信笺又装了回去,随手夹在了床头的一本书裡。
书還沒放下呢,罗金英已经自顾掀帘进来了,一边往床边走一边感叹道:“妹子又在看书?唉…会念书的人和不会念书的人有什么差别?看妹子和我就知道了。我经常在想,珍妹子這一身的好气度,一定是念书念出来。改天你教我几個字,我也念几本书修炼修炼。”
你道罗金英被禁了足,怎么就出来了?原来是老太太的腿见强后,心情大好,对乐以珍也是有求必应。乐以珍想着罗姨娘的亲生女儿都不在自己身边长大,如今更是越大越生分,本就是可怜人,谷姨娘也不是有意抢人家的女儿,太太有话,她也推拒不得,說起来都沒過错,却都被关了禁闭。她同情心发作,就趁老太太高兴地时候,替被禁足的三個人求了請:“老太太善有善报,如今腿见好了,是一件大喜事。正月快到了,過年就该是阖府欢庆的气氛,這样喜上加喜的吉利时候,不如老太太就开开恩,给她们解了禁吧。”
罗姨娘发癫狂的那天,若不是乐以珍处置得宜,她真就失控杀了谁伤了谁,估计她以后也不用在怀府過日子了,她神经再大條,這個简单的道理她還想得明白。如今乐以珍又开口求情,给她解了禁。她出院子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来乐以珍屋裡道谢。
這位虽然性子粗莽却颇讲义气的罗姨娘,从此后便唯乐以珍的马首是瞻,以前走得最近的卫姨娘,她倒渐渐地疏离了。那卫姨娘失了手中的一條枪,心中不自在,见了乐以珍总是冷讪讪的。
不過乐以珍无欲则刚,沒有跟人结伙争风的心思,自然不怕别人冷眼相看。
此时见罗姨娘說笑着进来了,她也回嘴道:“念书有什么好?越念越头痛。還是罗姐姐的本事好,等我身子利索了,罗姐姐教我使剑吧,以后有人欺负我,我也好拿剑去砍他!”
這么明显的取笑,罗姨娘還是听出来了。她红了脸嗔道:“你再揪我的小辫子,我先砍了你!”
乐以珍抬手指着她的脑顶,笑不可抑地說道:“你那哪裡是小辫子?明明是一條又粗又长的大辫子!”
罗金英一摸自己的发髻,可不正是她今早将头发梳成一條辫子盘在头上嗎?沒想到竟给乐以珍的话应了景儿,窘恼之下,作势扑上去要抓乐以珍。
乐以珍一边大笑着一边往床裡躲,罗金英也不敢太跟她闹,示了威之后,撅着嘴說道:“知道你是人精!口舌之争我是占不了你便宜的!人家来可是有正经事要跟你說,谁知你也沒個正经。”
乐以珍還沒止住乐呢,一句话被笑声截成了好几段:“你…哈哈…你能有什么…正经事?”
罗金英等她笑够了,煞有介事地凑上去,神秘兮兮地小声說道:“我听說二少爷不回来過年了?這可是這么多年来头一次呢。”
乐以珍沒想到她說的竟是這個,便把脸色一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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