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就此離開
他竟然忘了,他怎麼可以忘,他怎麼能忘?
他捂着臉,一邊回憶,一邊發出那樣悽楚的苦笑,苦意裏滲透着無窮無盡的悔恨與自棄。
他撐着最後的心神,打開了宋如枝塞給他的那張紙箋——
紙箋裏,毫無感情地敘述了洛京之變:六皇子與北躂勾結、大皇子畏罪自殺、顧貴妃被囚冷宮、江鶴詞出使和談、莊雨眠另嫁政敵,莊家人集體變節……
所有的所有,合起來,成爲了擊碎他心神最後的武器。
原本就故意忽視他的父親想殺了他,原本就不喜愛他的母親會怨恨他,他連累害死了自己的大哥,他的好兄弟被送去和談送死,他的青梅竹馬爲了家族委身他人……
他還有什麼可以失去的嗎?
他早就是一個身處無間地獄裏的人了。
真的很抱歉,他必須違背將士們的期望了,他再沒有任何一個活下去的理由了……
他的這條命能支撐到現在,只爲了一件事情——爲十萬將士復仇!
他要殺了那個向北躂泄露機密圖的叛徒,他要殺了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倀鬼,就算與那個人同歸於盡也好,他要割下方見橋的腦袋,提着他的頭,去祭奠十萬將士!
謝淮轉身離開前,他還有最後一個牽掛。
他回到花房配所裏,此時配所空無一人,連小符都去穀雨宴周圍看熱鬧了。
他取出原本寫批詞的紙筆,深深吸了一口氣,給小荷寫下一封不長不短的信。
他相信,經過這些時日的學習,小荷應該是看得懂的,畢竟她那麼聰明。
恢復記憶的謝淮,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
比起過去十八年那磅礴如海的經歷,與小荷的記憶彷彿大海中的一葉孤舟,亦彷彿孤舟中開出來的一朵小花。
他這一生,從沒有這樣大膽地去愛過一個人。
他行走於繁華的洛京、亦或是張揚的邊境,有許許多多的小女子給他扔過花、擲過果,他亦戴過花、喫過果,可他卻除了一句感謝,並沒有與任何一名女子有過更深的聯繫。
那些年他是翱翔的鷹、奔騰的馬,他心知母親顧貴妃對他不喜,只偏愛大哥一人,強逼着他藏拙,迫使他對大哥俯首稱臣、爲大哥深謀遠慮。
他苦痛過、難受過、妥協過,最後毅然飛騎入軍,再不參與權力爭奪。
既然母親希望他爲大哥助力,他就如她所願吧。
因着十三歲便入了軍中,他從小便沒有教導丫鬟,出入也都是男兒。
軍中男兒素得久了,一放出去便往秦樓楚館奔,更有甚者,在青州邊境乾脆養個寡婦,過上幾天尋常夫妻的小日子。
他身爲皇族,總有點潔癖,加之開竅又晚,便從不參與這些。
第一次開竅是什麼時候呢?
他記得,是伴讀莊知禮告訴他,自己的妹妹情竇初開了,讓他猜猜,那般驚才絕豔的少女到底花落誰家?
謝淮那時剛打完一大場勝仗,回京述職之際,便躲進國子學學習。
謝淮猜不到,莊知禮便拉他去看。
那邊江鶴詞也把莊雨眠拉了去。
煙雨朦朧下,那個滿腹才學的小少女,就這樣向他傾訴着久藏心中的愛意。
他那時想,如果是莊雨眠的話,那也十分合適。
他點了頭,引得少女羞澀臉紅,也引得一旁的兩個友人拍腿大笑。
母親也是極爲滿意的,與莊家的進一步聯姻,能夠強大大哥在朝中的助力。
可笑,連他的姻緣都能被母親看成襄助大哥的籌碼。
不過他不會如她的意,他想,如若他真的娶了莊雨眠,他不會讓莊家淪爲棋子的。
莊家、莊雨眠都不應該是棋子,他們是活生生的人。
可惜沒有如果了。
他對莊雨眠,他一直認爲,合適就應該是愛情了。他不排斥她,他甚至欣賞她,兩人有着青梅竹馬的情誼,這般細水長流,就應該是愛情了。
直到他失了憶,被一個最爲底層的小奴隸所救。
就在想到小荷的一瞬間,謝淮原本以爲自己平靜的心,剎那炸裂開來,若風雷霹靂、寒潮流嵐、驟雨不歇,死命地攪動着他的心房。
他死死按住這一刻的悸動,他不敢也不願再想下去,他與小荷有千萬個不合適。如果不是那場失憶,他們永遠也不會相遇。
謝淮控制住自己的思緒,繼續動筆,寫下了那封絕情斷義的信。
他用了他能想到的激烈言辭,去斷絕兩人的關係。
此番刺殺,有去無回,他不應也不該給她留下任何念想了。
至於她,他取下了脖子上那枚黃玉——那是她的傳家寶,穩穩放在了桌子上。
就讓她以爲,他就要回洛京當皇子了,他嫌棄她奴隸的身份,他……他拋棄她了吧。
她合該恨他,就讓她恨死他吧。
這樣她才能從名爲阿鬆的這場夢魘中醒來,去追求新的生活,有新的丈夫,生下她一直想生的孩子……
只是丈夫不會是他,孩子的父親亦不會是他了。
臨走時,他把自己所有的銀子都留了下來,至於今早買的那根金簪頭面,他沒有放上去。
既然斷了,那就斷個乾淨吧。
出門之時,他決絕戴上了斗笠。
走到門檻之時,一陣春風吹過,房外白檀搖了搖,雲霧一般的花朵簌簌落下。
紛紛落到了他的發間。
他的心猛地揪起,“不……不……”
他猛地轉身回去,他不能留那樣的信,他不能在生命的最後還去傷她的心!
她的一輩子已經夠苦了,他憑什麼還要去剜她的心?
他隨意丟了那張信紙,又重新改寫了一張,他用筆很急,彷彿他即將透支的生命。
他草草解釋了前因後果,此生許國又何以許家?
他不求她原諒,只求她的餘生能過好。若是不忘他,他會開心;若是忘了他,他會更高興。
他顫抖着手,從懷裏取出今早買的黃金簪子,他的錢只夠添置這麼小的頭面。
他閉着眼,朝那隻簪子上的小荷花深深吻了上去。
他將簪子壓在信紙上,最後深深看了一眼,戴上斗笠而去。
………………………………
在他走後,一直躲在花田外圍的宋如枝,纔敢偷偷進來。
幸而小符看熱鬧未歸,她才能長驅直入。
她推開花房配所的門,映入她眼簾的,就是那根金燦燦的小荷花簪子,與壓在下面的一封信。
宋如枝取出來讀,上面那溢出紙箋、毫無掩藏的赤忱愛意,刺痛了宋如枝的眼睛。
憑什麼,憑什麼啊!
憑什麼六殿下……六殿下就算是恢復記憶,他還是愛那個奴隸,他還是愛那個低賤的奴隸!
信裏,六殿下說,自己要去做一件重要的事,可能暫時不回來了,也可能一輩子回來不了。
宋如枝帶着惡毒的心思揣測,怕是六殿下這封信只是哄騙那奴隸的,實則殿下已經找到了洗清冤屈的法子,想要擺脫這個低賤奴隸罷了。
這是六殿下留下唯一的東西,宋如枝不可能把它給小奴隸。
她收好那頭面與信紙,揣進自己懷裏。
臨走時,她的繡鞋突然踢到了什麼東西。
她撿起來一看,竟又是一張信紙。
更令她驚喜的是上面的內容,絕情負義,誓要與那奴隸恩斷義絕。
她喜笑顏開,將那信紙撫平展開,壓在了桌案之上。
至於原本桌上一塊質地不太好的黃玉,宋如枝看着礙眼,直接扔到了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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