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祭”
鮫人在沈忘州耳畔嘆息道:“她講話真吵,幾萬年也沒有長進。”
面具貼在臉頰,有些涼也有些硌,與鮫人的體溫無二,沈忘州恍惚間又覺得熟悉。
他覺得鮫人只是在通過他刺激驚穢,雖然他也不知道鮫人爲什麼要這麼做。
於是含糊地“嗯”了聲,應下了那句“真吵”。
對方好似就等着他的附和,溫柔補充:“我與她不同。”
沈忘州:“……”我是不是該誇你。
驚穢抹去脣角的血跡,聞言氣悶半晌,才緩過幾分,質問道:“你居然與人族如此親近,幾萬年的歲月還不夠你看清人族的虛僞和無情麼?”
沈忘州感覺到身後的人有一瞬間的停頓,但緊跟着便輕笑了一聲,輕飄飄地說:“真是不敢苟同呢。”
驚穢上下打量着沈忘州的模樣,她早從九重天那裏聽過,胤淮在保護赤燼選中的人族繼承者,而且與對方日夜廝守,狀似愛侶。
起初驚穢是不信的,胤淮有多厭惡人族她再清楚不過。
胤淮是鮫人,擁有無盡的生命,可他一生卻只會愛上一個伴侶。
一旦確定自己的心意,便再也不會愛上其他人,就算對方身死道消,也會帶着那份永遠得不到迴應的愛孤獨地活下去。
人族呢?
這羣貪婪善變的東西,巴不得那短短百年愛上無數個人,嚐遍世間所有歡愉。
他們輕易便能從一段刻骨愛情裏脫身,然後毫無牽掛地投身另一場情愛。
口中的一片癡情抵不過的阻礙多得讓人發笑!
就算真的有所謂的刻骨銘心永世不變,一經黃泉奈何橋便會忘得一乾二淨,口口聲聲的地久天長連那碗破湯都沒法抵擋!
如此弱小又卑劣的靈魂,註定無法承載妖族漫長的生命和沉重的愛意。
但胤淮卻真的待在這個人族少年身邊數月,如今還與他如此親密,好似真的結爲夫妻了一般……
驚穢微微蹙眉,看着沈忘州明顯僵硬的動作,忽地反應過來。
胤淮不讓他叫名字,陪伴在人族身邊的胤淮是少年模樣的胤淮,所以……他不知道兩個人是同一個?
驚穢更加不屑。
她倒要看看,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族,值得胤淮如此煞費心機地接近討好。
“你莫不是與那蠢狐狸呆久了也跟着傻了,”驚穢輕蔑地睨着沈忘州,“他就算在你的幫助下飛昇成仙也改不了人族的劣根性,你深愛的人早晚會剋制不住慾望的折磨……”
她脣角的弧度多了幾分看戲般的鄙夷:“他可知你的鱗片你的眼淚你的鮫珠都是多麼珍貴的東西?他會貪婪地覬覦你的每一寸骨血,直到你再無利用的餘地,便會毫不猶豫地舍你而去,愛上別人。
“人族就是如此卑劣多情!”
妖族對人族的看法,沈忘州是知道的,他從各種話本里都見過這類傳說。
有些妖對感情絕對忠貞,一生只會擁有一個真正的伴侶。
但人族不同,人可以愛上許多人,甚至有些一輩子都找不到真愛一輩子都在分分合合,因此“人族玩弄妖族感情”的戲碼屢屢上演……
沈忘州這次站在妖族這邊。
他和絕大多數人都不一樣,因爲從小的經歷過於極端,讓他對愛情的嚴苛高過了一切——
他十歲那年全家遭遇了一場意外,父親臨死前拼命護住了他和母親,自己卻死在了那片湖底。
葬禮結束後母親就瘋了。
雖然她努力地掩飾,但沈忘州還是從她每晚對着空氣哭訴的時候意識到,媽媽崩潰了。
從父親離世的那一刻起,母親的靈魂就跟着去了。
只是因爲母親的身份,才拖着搖搖欲墜的身體強撐着將他撫養到十八歲,然後在他父親的忌日那天,從六樓一躍而下。
沈忘州不曾埋怨過母親,只是這段經歷帶給他的除了對水的恐懼外,還有對愛情的嚴苛。
他變得和身邊人不一樣,他要的不是溫馨幸福細水長流的愛,他想要的是和父母一樣的,轟轟烈烈,極致到癡狂的愛情——我因你而生,也爲你而死。
這種愛情或許根本不存在。
他不是父親也不是母親,他不相信有人會對他這樣執着,他也沒遇見過可以讓他這樣執着的人。
所以他寧可永遠不觸碰感情的禁區,如果沒有人與他那樣瘋狂地相愛,他寧願一直一個人。
“真可憐,”鮫人捏了捏沈忘州的耳垂,語氣裏的同情要將驚穢淹沒,“你遇到的都是這種人族。”
言外之意,他的小修士可不一樣。
沈忘州佩服鮫人入戲太深,更佩服他茶的如此透徹。
驚穢擰緊眉梢,瞪向沈忘州:“就算他迫於你的實力不敢有絲毫逾越,但他就算變成了仙人也總有隕落的一天,但你的生命漫長無際,就算他離你而去,你也只能在失去他的生命裏體會無盡的痛苦與孤獨。”
比起妖族,人族在修煉上更加天賦異稟,但天道給予人族天賦的同時,也剝奪了永生的權利。
人總會死的,但胤淮不會。
這注定是一場無法善終的悲劇。
沈忘州也是這麼想的。
人和妖之間的鴻溝已經夠難以跨越了,若對方是鮫人,那已經不算鴻溝,那是邁不過去的天塹。
鮫人也是這樣想的吧?剛剛驚穢提起人族如何卑劣時,他是有反應的。
沈忘州下意識回頭,正對上面具那雙空洞的眼睛——
鮫人語氣幽幽:“小修士,她在嫉妒我們呢,看那副嘴臉,可真醜。”
沈忘州默默收回視線,內心瘋狂吐槽。
這鮫怎麼茶裏茶氣的!
驚穢握了握拳頭,氣悶到詛咒:“他早晚要死!”
胤淮捂住沈忘州的耳朵:“夫君可聽不得這些。”
驚穢幾萬年來不僅打不過胤淮,就連口舌之快也向來逞不過,這會兒揚手便要趕人出去。
胤淮卻忽然笑了,漫不經心地握住沈忘州的手,擡起來對着驚穢的方向。
“急什麼,小修士的委屈還沒消呢。”
沈忘州不知道鮫人便是司溟,這會兒只當鮫人是成心過來氣驚穢的,而他就是那個氣人的“武器”……
只是驚穢活了萬年的神了,怎會看不穿這點小伎倆,他與鮫人完全不熟啊!
正疑惑着,指向驚穢的指尖忽然一陣水流包裹般的涼意。
驚穢動作微頓,整個身體忽地僵住,一道極細的血線從脖頸浮現,那顆雍容尊貴的頭失去了連接,向肩膀一歪,直直掉了下來!
沈忘州震驚地看着。
他乾的?
不,是鮫人借他之手乾的。
他剛要收回手指,就看見驚穢左手一晃,接住了那顆頭,動作暴躁地按在了脖子上,傷口轉瞬間癒合。
驚穢昳美的臉上閃過暴怒,她本就是脾氣極差的神,這會兒和從前無數次一樣,被胤淮輕易激怒。
她口不擇言地怒道:“胤淮!你不要欺人太甚!”
空氣中再次響起那陣海浪聲,沈忘州眼前和耳邊一陣模糊,他不知道驚穢做了什麼,整個人困極了一般歪進鮫人懷裏,失去意識昏昏欲睡。
胤淮穩穩地摟住沈忘州:“爲何叫我名字?”
這聲音從意識深處響起,驚穢同樣在這裏回答:“你不惜隱瞞身份也要留在區區人族身邊,上古神的臉都要被你丟盡了!”
胤淮下巴抵在沈忘州發頂,聞言撫着沈忘州的脖頸,漫不經心地笑:“你幾萬年都不曾與人結髮爲夫妻,如今反應這樣大,是真的嫉妒我了?
“還是說,你還在等那狐狸哪日瞎了眼,忘了他的夫人,來與你長相廝守?”
一番話說得殺人誅心,驚穢恨不得一掌劈了他:“你們都是瞎了眼的男人!若非爲了那人族祈禱,赤燼怎會落得如今的下場!天道難違,人族壽命就是如此短暫,你要步他的後塵麼!”
驚穢自天地初開,與另三位神明共同誕生起,就癡戀赤燼,可惜赤燼屢屢拒絕毫不留情。
驚穢本不急,她與他生命漫長,又怎會急於一時,直到赤燼與一位人族結下姻緣!
人族!那麼弱小卑鄙猶如螻蟻的人族!
赤燼癡心一片,爲了對方找遍天材地寶延長壽元,甚至不惜耗費巨大的靈力爲整個人族祈福,站在了人族那邊。
也因此被鳳凰鑽了空子,萬年前那場戰爭裏隕落到只剩下一縷精魄……
可那人族女子還是死了,諷刺地死在了祈福那晚,死於壽元散盡。
天道不可違,人族註定無法擁有無盡的壽元,無法陪他們永生。
“我與他從來不同。”
胤淮眸色幽深,指尖劃過沈忘州頸後,引出一道繁複華麗、紋路肅穆的血色符文,符文正中心鑲嵌着一點深邃的藍,像濃縮成一滴的海,沉重的美。
“他做不到的事情,不代表我也做不到。”
話音未落,胤淮額前浮現出同樣的紋路,只不過沈忘州頸後的紋路是正,胤淮額前是反。
驚穢辨認片刻,終於意識到胤淮做了什麼,她聲音陡然提高,失色道:“你用精魄與人族結契了?!”
她仔細看着兩道符文,咬牙道:“你將主契給了他,契約一旦形成,他可以要了你的命!你是不是瘋了!”
胤淮在那一滴藍上輕輕一點,符文便乖順地重新進入沈忘州的身體。
他瞥向驚穢,輕飄飄道:“這就算瘋了?”
驚穢一時無言,她看着睡得酣甜的沈忘州,一陣陣不安席捲。
鮫人的精魄是鮫人的全部生息,是天道最爲寵溺的存在,只要精魄尚在,胤淮便不死不滅。
除了胤淮,沒人可以拿到他的精魄。
連接胤淮於沈忘州的契約,名爲“祭”。
是一種極爲霸道極端的上古禁術,唯有胤淮可以開啓。
胤淮將精魄以主契的形勢獻祭給這個人族,人族便強行突破了天道束縛,擁有了與胤淮同樣的壽命。
主契受到的所有致命傷將全部由胤淮承擔,胤淮隨時聽從主契的召喚,保護對方。
毫無保留地讓人族同他一起享受漫長的生命。
這場契約裏最致命的一點,是胤淮不僅要獻祭精魄,還要獻祭生命,纔可以完成。
鳳凰丹魄與狐狸精魄尚且只能讓胤淮陷入沉睡,但只有這一種方法,可以徹底殺了胤淮——那就是主契的意志。
所以驚穢才說胤淮徹底瘋了,怎能這樣輕易地將性命交給卑鄙的人族!
胤淮並不覺得這有多瘋狂。
他無法理解人族淺薄的愛意,更無法確定對方的承諾是否唯一,他只相信自己的直覺,但沈忘州與所有人族都不同,他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關心他的人。
在沈忘州身旁,他可以肆意展露脆弱,獲得的不會是趁虛而入的傷害,只有讓他沉溺的懷抱和安慰。
他的“師兄”對他這般好,好到他明知可能是一場鏡花水月,還是心甘情願地投身其中。
在胤淮眼裏,沈忘州是幾萬年來最特別的。
像一顆在脣邊蹭動的糖,讓你嚐到甜味,卻無法含住,引誘他一次又一次地改變自己的習慣,去主動親吻那顆糖。
從前沈忘州捨命救他時,胤淮心底便會升騰起無盡的滿足,可現在他又變了,他不喜歡了。
沈忘州若是隕了,這天地間只剩他一個,那還有什麼意思。
所以他要讓沈忘州活得久一些,看看他的小修士是不是他以爲的那樣,是最特別的。
若不是……
指尖溫柔地撫過沈忘州臉側。
他想他也是捨不得如何的,只是會把人永遠禁錮在滄海,像諾言里約定的那樣,與他“長相廝守”罷了。
就算是一副殘留着些許溫度的空殼,他也要緊緊攥住,不許這殼子被任何人得到。
將胤淮的動作全部看在眼裏,驚穢心頭閃過一絲不安:“你這次來,不單單是給他‘出氣’的吧?”
“嗯,”胤淮輕輕叫醒迷糊的沈忘州,看向驚穢,故意在沈忘州耳邊委婉地道:“我是來炫耀我們的愛情的。”
沈忘州睜開眼聽到的就是這句話,他又閉上了。
幻覺,一定是幻覺。
他想起鮫人的語氣爲何這麼熟悉了,他彷彿看見了長大後的司溟,只是他對小師弟的濾鏡向來深厚,從未換個角度思考。
現在細想,司溟平日裏的言行真是茶得……讓人喜歡。
沒辦法,他特別喫這套,天生的,改不了。
雖然兩個人差距大到沒法比較,但託“鮫鮫類卿”的福,短短時間內,沈忘州對鮫人的恐懼已經不那麼嚴重了。
鮫人從身後抱住他,旁若無人地與他低聲耳語道:“桃妖的精魄很漂亮,你可喜歡?”
沈忘州接到暗示,點點頭,暗道果然鮫人果然是有目的的。
鮫人聞言看向驚穢,語氣毫無威脅,溫柔含笑,內容卻讓人脊背發涼。
“你要等着我主動去取麼?”
驚穢臉色慘白,不由自主地後退半步,他與胤淮動手,毫無勝算。
本來多了一個人族拖油瓶,她還可以讓胤淮投鼠忌器,但現在沈忘州是胤淮的主契,攻擊沈忘州等於攻擊胤淮……她還不如直接跑!
“你又能跑到哪兒去?”胤淮笑着問。
驚穢幾度握拳,恨不得將檀魍的七魂六魄拼湊起來重新碎一遍!
她知道胤淮要她精魄何用,無非是爲了身旁這個人族鋪路。
四神的血脈支撐着三界,不可斷絕,鳳凰隕了還有親生骨血的小鳳凰,狐狸隕了精魄猶存。
萬年前大戰後,三界依舊根基穩固。
從前的胤淮做事全憑喜好不計後果,自然可以不管三界死活隨意殺戮,但現在爲了那個人族,他也要維持住三界最根本的血脈——
所以不殺她,只將她的精魄拿走作爲威脅。
沒了她的輔助,小鳳凰奪取狐狸精魄的可能自然降低。
驚穢無路可選,就算她不給,胤淮也有無數種方法讓她生不如死,主動交出。
一道血芒從心口迸發,驚穢手指掐出一道訣,一枚通體血色的桃花浮現在掌心。
她咬了咬牙,惱怒地將桃花拍向對面。
她若是打得過這該死的鮫……
沈忘州下意識擡起襲焱抵擋,卻被鮫人握住手腕,另一隻手輕擡,剛好握住那枚桃花。
然後遞到了他面前,殷殷道:“送給你的,可歡喜?”
這麼當着人家的面送禮,不大好吧。
心裏想着,沈忘州還是攤開手心,握住了桃樹驚穢的精魄。
這精魄看起來就很貴,他確實挺歡喜的。
從驚穢的行宮離開,沈忘州覺得鮫人暫時沒有要他小命的想法,便問道:“可以回一趟絆殄邸麼?”
“爲何不牽我手?”
“啊?”
“剛剛那樣牽着我,爲何現在不了?”
“哦……”
沈忘州告訴自己不要揣測一個瘋子的想法,認命地牽起了那隻過分修長漂亮的手,虛攥在掌心。
比起被鮫人牽着手腕,他確實更願意也更喜歡主動牽着鮫人。
這可能就是猛1的自我修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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