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紙人
幾人穿着一代弟子的仙袍,一進劉府的大門說出身份目的就被下人請了進去。
一身富態的劉老爺此刻面無血色,被一衆下人攙扶着踉蹌出來,看見五人就跪了下去。
“求仙人救救我孫兒!救救我兒子!我給您磕頭了!”
話音不落就開始叩頭,連帶着後面的下人也跪下去一片,看得沈忘州直皺眉,往旁邊移了兩步。
嬰孩頭七當天,爹孃暴斃,這劉老爺可半個兒媳都沒提。
遇錦懷和季寒溪上前扶起劉老爺,又安撫幾句,劉老爺抹着眼淚總算是站了起來。
沈忘州期間一直沒有說話,站在司溟身旁,面色微沉地觀察着整個劉府的細節。
和店小二說的一樣,劉府確實是霧鈴鎮最大的府邸,院內亭臺水榭金磚綠瓦極盡奢華,不遠處還有假山林立,下人更是目光所及就有二十幾人。
劉家確實很有資本。
但不和諧之處也就在這。
按理說丟了孫兒這麼大的事,門外都已經掛上白燈籠了,還派了那麼多下人在外面招魂,門內也應該掛滿黑布白布纔是。
但劉府門內卻處處掛着大紅綢布、張貼“福”字,綢布末端還繫有各色平安福,頗具童趣的樣式在這種背景下顯得格外詭異。
活像發生了什麼值得大操大辦的喜事。
更讓沈忘州不適的是,院內還擺放了許多木雕、石雕的小人。
小人樣式精緻,都是孩童模樣。
沈忘州示意司溟看向那些小人。
司溟眯了眯眼,趴在沈忘州耳邊時,聲音又軟了下來,無辜地輕聲道:“師兄,我有點害怕。”
沈忘州也害怕,這地方就差在門口貼着“這裏有鬼”了,還是最經典的嬰兒怨鬼。
他恨不得馬上衝出去。
但司溟也怕,他就不能怕了。
他要保護小師弟,他是大猛1……
“沒事,你抓着我。”沈忘州邊說邊擋在他前面,皺了皺眉。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這些木雕小人的眼睛好像都在看他,嘴角裂開的弧度也擴大了似的。
他攥了攥司溟的手試圖安慰,司溟卻反手抓住了他,小聲道:“可以抓着嗎?”
“可以。”沈忘州鬆了口氣,簡直太可以了。
劉老爺領着他們走到正堂,坐在首位,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訴。
“昨兒是孫兒滿月,我特意找先生算過,孫兒不是極陰的八字,因此沒敢大大操辦,哪成想……房裏明明都用了仙人的符籙了!是我祖上作孽了啊!祖宗作孽呀!”
坐在最前的季寒溪眼神一變:“什麼符籙?”
劉老爺擦着眼角已然悲痛到無法言語,身旁站着的管家給他們解釋道。
“仙人有所不知,這符籙最初是從地鈴鎮傳出來的,地鈴鎮幾百年前就沒了,這說法也久得不知道多長時間了。
“據傳有個仙人從天上來,給了他們一個保命的符籙,若是祖上積德,就可保護後人不受惡鬼侵害……”
“外面那些雕像和綢布是怎麼回事?”沈忘州問。
“那也是仙人留下的說法,我們這兒遭了惡鬼,是怨氣作祟,白事會讓惡鬼吸收陰氣,因此我們就算是辦白事,也要用喜事的規矩來……”
不倫不類的招兒倒是頭一次聽。
沈忘州下意識想和司溟商量,耳邊恰好傳來對方輕佻含笑的聲音。
“惡鬼防不防得住不知道,紅布封宅,頭七的魂肯定進不來了。”司溟邊說邊在椅子
沈忘州迅速反應過來,由着他勾勾繞繞,低聲問:“那爹孃暴斃,根本和孩子無關,全是‘惡鬼’所爲?”
司溟圈住他無名指,輕輕捏了捏,薄脣微勾:“惡是真的惡,鬼麼,誰知道呢。”
這邊兩人說着,那邊秦雨已經拿出了手搖鈴和紅布片。
奶孃過來認了手搖鈴,還說嬰兒房裏有一個一模一樣的襁褓,只要對比就能知道是不是同一個。
正說着,門外忽然跑進來一個下人,語無倫次地跪下喊:“不好了老爺出事了!”
“什麼事?”劉老爺捂着胸口大喘氣,臉色發青,沈忘州都擔心他嚇死了。
下人滿臉驚恐地擡起頭,指着外面:“少爺,少爺和少夫人中邪了!一直在吐血!”
遇錦懷猛地站起,看向快要躺在沈忘州身上的司溟時,神情一頓,像個憂愁“兒媳太粘兒子”的老丈人,無奈道。
“司溟,你隨我和寒溪一起去看看,小師弟你和阿雨去嬰兒房探查。”
沈忘州想說你們別留下我們兩個人,但是臉皮兒薄的很,滿臉酷斃了地點頭:“注意安全。”
司溟臨走前趴在沈忘州耳邊笑着說了句“有事要喊我”就轉身跟着一羣人匆匆忙忙地走了。
沈忘州一回頭,正對上秦雨神情懨懨的臉,明顯對乾貨不感興趣。
他忽然覺得,他和二師兄或許很有話聊。
至少他們都很討厭加班兒。
煩躁厭世組跟着奶孃一起走上了,處處掛着鮮紅燈籠和彩色平安符的長廊。
長廊每隔幾步就懸掛一個紅燈籠,因爲兩側垂下了一個個紅色的細布繩,密密排布遮住了光線,只在風吹的時候才能從縫隙中看見些許景色。
腳下的木板年頭久了,顏色變成了一種泛着暗紅的油膩的顏色。
許是近日多雨,木板踩起來會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
沈忘州和秦雨聽得鬧心,便輕身踩着,不發出聲音,可卻嚇壞了奶孃。
奶孃嚇得尖叫,在四周的陰森背景下奶孃這個臉色慘白的活人比鬼還恐怖,沈忘州只能邊解釋邊踩出了動靜,心跳快得想把司溟喊回來給他喂平心靜氣的藥。
劉府實在太大,奶孃左腿有些異樣,走得很慢。
沈忘州覺得嬰兒房裏只會比長廊更恐怖,決定先在這裏問些信息。
秦雨長嘴可能只是因爲有張嘴顯得臉好看。
沈忘州使了幾個眼色,他二師兄接連從乾坤袋裏掏出了“百毒丹”、“乾坤鈴”、“鴛鴦果”遞給他,最後甚至問他“是不是餓了”,就是不去和奶孃說話。
沈忘州只能放棄隊友,努力和善地問:“嬰兒失蹤前後有什麼異樣麼?”
奶孃面色蒼白地嚥了咽口水,眼睛睜的很圓,直直地看着前面,像在恐懼什麼。
她聲音顫抖,壓得極低,甚至被地板刺耳的“吱呀”聲掩了過去。
驚恐地道:“他那晚,沒有哭,一直在笑。”
沈忘州腳步一頓,勉強壓下給奶孃驅邪的衝動,告訴自己她只是太害怕了。
才又問:“這些雕像小人雕的是誰?”
奶孃捏着手指垂頭道:“是府上的男丁。”
“全部都是?爲什麼雕這些?”
“全部都是,仙人說雕像是背罪的,有人背了罪,男人就不會死,男丁興旺,家族興旺。”
沈忘州仰頭看向掛在身旁紅色柱子上的一個紅色笑臉木雕小娃娃,那小人離他的頭不到一掌的距離,張開的手臂像在與大人要抱——
沈忘州忽地意識到他爲什麼看這些小人覺得恐怖了。
普通的嬰兒嘴角笑成這樣的時候,眼睛都是彎彎眯起來的,但這些木雕石雕小人,眼睛瞪得像看見了什麼渴望已久的東西,發着詭異的精光……
這一雙雙眼睛,是屬於成年人的眼睛。
沈忘州瞬間聯想出了一連串的恐怖故事,暗罵一聲,跟着奶孃繼續走。
只是這次他刻意與周圍的小人保持了距離。
他總感覺這些小人看他的眼神,越來越滿意了,就像他是個鑽入陷阱的獵物……
兩個人被奶孃帶到了嬰兒房,沈忘州還沒推開門,光看着屋外的佈置,就覺得這不是正常人能弄出來的屋子。
磚瓦門窗牆壁——全是紅的。
大紅的顏色刺激着眼球,本應該溫馨小巧的嬰兒房,像一個血淋淋的肉糰子。
他和秦雨對視了一眼,跟着奶孃走了進去。
剛推開門,就聽見裏面一陣清脆的鈴鐺聲,沈忘州背後發涼地跟在秦雨身後。
嬰兒房分內外兩部分,中間由一個繡着銀線的大紅簾幕分隔,簾幕是絲絨質地,在昏暗的屋內顯得死氣沉沉,吊在房頂一直垂到地面。
上面用銀線繡的居然是嬰兒的面容,巴掌大的笑臉佈滿了整個簾幕,看得人頭皮發麻。
沈忘州不由得想起司溟牽住他時候的安全感,他忽然開始後悔,怎麼沒跟着司溟一起去找那對中邪夫妻——
好歹他能看見那對夫妻!而不是在這個只有他們仨卻感覺到處都是“人”的嬰兒房裏找鬼……
沈忘州心如死灰地看了一圈,奶孃就掀開了簾幕,喚兩個人進去。
沈忘州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他緊跟着掀起紅色布簾剛邁進一步就和一個面色慘白的紙人貼臉的恐怖。
“我x——!”
沈忘州猛地後退一步,瞳孔縮緊地看着裏屋的佈置。
滿臉慘白臉頰塗紅的紙人,供奉的香爐,笑容詭異的全家福畫像,即將燃盡的紅色蠟燭……
“這裏一直是這樣的?”他提高了聲音。
奶孃很顯然已經習慣了:“這是祈福的儀式。兩位仙人看過了就走吧,惡鬼說不定,說不定還會回來……”
回來我非劈死他,這環境嬰兒能活到滿月也是堅強。
沈忘州屏息,隔絕了濃郁的香灰味兒,壯着膽子和秦雨一起走了進去。
他二師兄終於開了金口,看着最遠處奶孃說裝着襁褓的衣櫃道:“我去那邊。”
沈忘州看向相反的方向——有剛纔和他貼臉的男性紙人,但秦雨那邊有倆,一個女性紙人和一個嬰孩的紙人。
他鄭重地點了點頭。
“這些紙人是怎麼回事?”他邊放下簾幕走進去,邊問。
奶孃顯然在害怕抱走嬰兒的鬼,路上她還和沈忘州說,鬼一定可以附身,不然她給嬰兒餵奶的時候,嬰兒爲什麼一直笑。
她寸步不離地站在沈忘州身邊,眼神不安地看着周圍:“紙人不能動,紙人是保命的!”
沈忘州眯眼:“什麼意思?”
奶孃雙手合十默唸饒命,顫顫巍巍地說:“仙人教我們的保命符籙就畫在紙人身上,要用血開天眼……只要祖上積德,就會在紙人身上降下福祿,庇佑後人。”
用血給紙人開眼,好傢伙,祖上積德降福祿,那要是沒積德反而損了陰德呢?是不是就要後人拿命抵了?
這仙人有很大的問題。
沈忘州目光沉沉,繞過供奉着空白排位的神龕,走到他剛剛沒敢細看紙人面前。
果然額頭被點了一滴殷紅的血。
奶孃反而不怕這個紙人,還給沈忘州解釋:“這是少爺的紙人,少夫人懷孕後老爺就命人給他們一家三口紮了紙人,求老祖宗保佑……”
老祖宗早投胎去了,投不了胎的也在冥界地獄受苦,哪有空保佑一代又一代的後人。
沈忘州剛要去碰紙人,腦海裏忽然傳出一聲久違的“小師兄別動!”
沈忘州僵了僵,裝作忽然注意到了別處,去檢查燭臺。
傳音嘲諷道:“嘖,原來你會醒啊,我還以爲你需要夏眠呢。”
他第一次見到鮫人時恨不得求着赤燼醒醒,結果鮫人都走了幾天了,這狐狸才堪堪睡醒。
赤燼茫然:“甚麼夏眠?小師兄你爲何身在此處?這裏陰氣成煞,是大凶之地。”
沈忘州:“絆殄邸沒了,周圍這些城鎮遭受惡鬼侵擾,師父命我們探查……”
他粗略說了一遍,赤燼的重點卻是。
“你那花容月貌的小師弟呢?”
“你爲何用這種詞形容他?”
“……孤的口誤。”
沈忘州隨口道:“他去看那對中邪的夫妻了,怎麼了?”
赤燼欲言又止:“你一個人在這兒孤總是不放心。”
沈忘州莫名其妙:“司溟只是個醫修,他在這豈不是更危險?”
赤燼順勢贊同,話題換的飛快:“你見過鮫人了,對那鮫印象如何?”
“你換話題的模樣真的很狼狽,”沈忘州嘖了聲,“我爲何覺得你話裏有話呢。”
赤燼迅速住嘴,半晌才道:“小師兄,這裏的氣息很複雜,孤如今在你身體裏溫養神魂,能力已經完全依附於你——”
沈忘州無情打斷:“你可以直接說你現在沒什麼用。”
“……呃,還是速速離開吧,孤有種不祥的預感。”
赤燼都這麼說了,沈忘州也不是恐怖片主角非要作死,他立刻轉身欲喊秦雨,卻正對上一張僵硬笑容的紙人臉!
“我甜蜜的就草了!”沈忘州險些嚇死!
他一掌拍過,卻徑直穿過了紙人的身體,再次低頭忽然產生極強的下墜感。
身體不受控制,再次睜眼。
沈忘州“噗通”一聲,掉進了一片長滿水草、深不見底的水潭!
沈忘州腦海裏閃過的所有想法都被凍結,那一瞬間連赤燼的呼喚都離他遠去。
水,到處都是水……帶着怪味的水嗆進鼻腔耳朵和嘴巴,水草纏住腳腕將他拽得更深……
沈忘州渾身僵硬地嗆了一口水,肺部炸開了似的疼,以爲他就要被淹死了。
但下一瞬,周圍的水流陡然變化。
清澈見底的海水下能清晰看見海面上細碎的陽光,水的味道是甜的,也不再往他鼻子耳朵裏鑽了。
指尖一癢,一條冰涼的魚尾掃過,他回過頭卻只看見陣陣水波,然後茫然地發現他竟然可以呼吸……心臟一鬆,接着便沉沉睡去。
嬰兒房內。
隔絕一切感知的猩紅簾幕早已化爲齏粉,上面繡着的咒文也盡數消散。
施咒者本想短暫分開胤淮和沈忘州,卻不知道沈忘州身上早已種下了胤淮的“祭”。
身爲胤淮的主契,無論在哪,胤淮都可以瞬間趕到他身邊。
此刻,沈忘州雖然依舊被司溟抱住,但依舊緊緊握着不知何時被喚出的襲焱,劍尖直指陷入幻覺的秦雨——一場師兄弟互相殘殺的血腥戲碼險些上演。
施咒者心思歹毒可見一斑。
罪魁禍首此刻依舊滿臉僵硬的笑容,紙紮的臉龐撲簌簌抖動,猩紅的眼底卻一片驚恐。
他的頭被司溟從顱頂握住,那裏是一道最重要的符咒,但紙人恐懼的卻不是這個,因爲他認識眼前的男人是誰。
“尊、尊上……小仙是被迫的!是,是帝尊指使小仙抓赤燼的繼承呃——!”
“僅有五位的天尊仙者,也是小仙?”司溟笑得格外溫和,饒有興致地收緊了修長的手指,看紙人發出崩潰的嘶吼,才散漫笑道:“九重天原是這般厲害的。”
尊麟仙者只有一縷魂魄附着在紙人上,但他知道,僅憑這一縷魂魄,胤淮就可以隔空殺到他本體。
活了不知道多久的仙人爲了活命不擇手段:“尊上!小仙可以,幫您刺殺帝尊!他妄圖引人族怨氣和赤燼精魄啓用天道不容的邪咒誅殺您!小仙能啊啊啊——”
手指漸漸收緊,紙人的外殼凹陷進去,清晰的骨頭碎裂聲響起,竟是從紙紮的頭頂淌下冉冉鮮血,染紅了僵硬的面孔。
“幫我?”司溟眸光掃過沈忘州緊攥着他衣襬的手,慵懶地提點,“那你也太不會看眼色了。”
尊麟瞪大眼睛,喊道:“尊上饒命!尊——”
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陡然收緊成拳,紙人頭顱霎時粉碎,血漿四濺,一聲淒厲慘叫從鮮血噴涌的斷頸處傳來,又在轉瞬間戛然而止。
九重天,尊麟行宮。
縹緲氤氳的霧氣中,絲絲血紅在白霧的遮掩下粘稠流淌。
身姿曼妙的侍女單手託着金玉果嫋嫋走來,□□的足尖卻踩到一抹異樣。
她低下頭,嗅着濃郁的血腥味,看向不遠處的仙者。
晶瑩剔透的果子倏然落地,砸散了一小片雲霧,稀爛的果肉摻着腥氣的紅,分外頹靡。
侍女仙姿玉色的臉上爬滿驚恐,嘴巴長大卻發不出聲音,渾身僵硬地看着前面——
到處都是鮮紅和白漿,玉階上、盤龍柱上、石臺上……
而坐在首位的尊麟仙者一襲銀袍被鮮血染紅,肩上只餘下一截涌血的斷頸,頭顱……頭顱早已碎成肉末,無從拼湊。
“啊啊啊啊——”
沈忘州只覺得做了一場開頭驚悚,但中間和結尾都溫柔得讓他不願醒來的夢。
他恍惚間睜開眼睛,目光所及依舊是嬰兒佈置詭異的房間。
而他手握襲焱,刀刃正插在男性紙人的心口,紙人站在原本是紅色簾幕的地方,身上乾乾淨淨,只有嚇了他好幾次的頭不翼而飛,裸露出裏面泛黑的秸稈。
沈忘州心頭一凜,剛欲補刀,一旁忽然衝出一道黑色身影直直撲進了他懷裏。
熟悉的冷香讓沈忘州整個人都鬆了口氣,抱住來人。
司溟顫抖着趴在他肩膀上,嚶嚶哭道:“好可怕呀師兄,紙人想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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