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前夕
怎麼一個兩個都問他想不想變成一個,好像他說了想就真能變似的!
鮫人脣角不明顯地彎了一下,圈住他手腕,輕輕一拽,沈忘州毫無防備地摔進他懷裏,撞得“嘶”了聲。
“忘州說話算數麼?”
沈忘州渾身酸得站着費力,半靠在他懷裏才鬆了口氣,微微閉眼打了個哈欠道:“算數。問這個幹什麼?”
鮫人沒有正面回答他,只意味不明地笑了聲,抱着他回到牀上躺好,低聲說了句“睡吧,美夢成真。”
沈忘州以爲他會經歷一番不可細說的“嚴刑審問”,已經準備好面對鮫人的一哭二鬧了,沒想到這麼容易就“糊弄”了過去。
主動糊弄的人還不是他,而是鮫人。
但他實在累極了,鮫人又在他耳邊呢喃着曲調奇異的曲子,幾次呼吸,沈忘州就睡得沉了。
一夜好夢,第二日沈忘州想仔細思考一下鮫人這麼平靜的原因,卻忽然被叫走。
百宗經過這十幾日的商討,終於得出了“假鮫人意圖屠殺幽水宗內全部修者,他們不能坐以待斃”的結論。
以幽水宗宗主爲首的超半數仙宗,決定沉穩應對,設立法陣抵擋的同時,還試圖求助於九重天上的鳳凰帝尊。
可惜求助失敗,他們信奉的神仙沒有迴應召喚陣法。
百宗只能硬着頭皮,在假鮫人給出的“半月之期”截止前,召集所有元嬰期修者同時擺陣,發動禁術阻止——這是沈忘州這個元嬰期能聽到的消息。
至於因爲鳳凰帝尊沒有迴應,百宗宗主開始相信霖澤真仙,相信凡界那些邪陣真的是小鳳凰做的,九重天早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些消息只能從霖澤真仙那兒聽到。
沈忘州猜測,小鳳凰想通過這個假鮫人讓修真界覺得,他和鮫人是同盟。
但他想不通小鳳凰這麼做的理由。
故意暴露自己,和修真界站在對立面,難不成他要順着原著劇情作死,等着主角季寒溪去揍他?
或者是……沈忘州思緒十分詭異地飄遠,並在更詭異的地方紮根。
那隻禿毛鳥……會不會是對鮫人情根深種?!
這讓人煩躁到想拔劍衝上九重天的想法一出現就如附骨之疽般盤桓在沈忘州腦海裏,簡直揮之不去了!
沈忘州心裏揣着事情,得到消息後第一時間御劍回到了鮫嶽仙宗休息的院子。
先問鮫人打算如何處理宗外冒充他屠殺修者的冒牌貨。沈忘州擔心鮫人被誤會而不悅,做出什麼衝動的事情中了小鳳凰圈套。
但事實證明,他想多了。
就算沈忘州並不善於猜測心思,依舊能夠發現,鮫人自那日他見司溟後,一直處於一種奇妙的,愉悅的,甚至是期待的情緒裏!
就連他說完近百名元嬰期修者準備就緒這個消息後,也只是懶散地擁着他,用司溟的臉趴在他懷裏,閉着眼睛撒嬌道“好可怕呀”。
然後繼續抱着他,什麼也不打算做,像一條步入冬眠的魚,每天睡在屋內連太陽也不曬,更不要提出門了。
作息時間規矩到過分。
早晨用親暱的觸碰叫醒沈忘州,幫他穿衣束髮,然後站在門口殷殷送他出門。
白日就在屋內等他回來,寸步不離。
到了夜晚,又開一扇門,站在門內期盼地守着沈忘州回來,給他更衣,陪他睡覺。
沈忘州每日回來都會和他說自己知道的消息,但他說什麼鮫人的回答都是“好可怕”、“好厲害”一類,再問就是“忘州要保護我呀”、“我困了”,根本看不出一點兒擔憂,甚至隱隱興奮。
沈忘州第一次發現,他身爲人族,和一條魚,是有代溝的。
就算這條魚漂亮得不像話,還每日躺在他身側安枕而眠,那也有不可逾越的代溝。
沈忘州根本猜不透鮫人在高興什麼!
以至於思維再次發散到天邊,晚上睡前滿臉煩躁地問出了那個非常愚蠢的問題。
月色正好,屋內安靜到只有兩人呼吸的聲音,沈忘州擰眉沉思不到一分鐘就忍不了了。
他忽然轉過身,一把拽住鮫人的一綹白髮,面色糟糕地問:“你實話告訴我,那隻禿毛破鳥是不是對你有什麼妄想?他是不是要借這個機會向你證明什麼?他到底想幹什麼?!”
鮫人這些時日來,那張整日情意綿綿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驚訝無辜的神情,眼角眉梢都委屈茫然地垂着,在司溟的容貌上,看起來格外可憐兮兮。
沈忘州不喫這套,他現在就像疑神疑鬼胡亂喫醋的夫君,迫切想知道那隻破鳥是不是在惦記他媳婦!
“他讓全修真界都以爲你們兩個是同一陣營的,這麼不留餘地的做法……他要麼是真不想活了,要麼就是故意和你站一起。”
鮫人只着一件褻衣,撐起上半身時領口悄然滑落,露出蒼白的鎖骨上有一個正在結痂的牙印……
他湊近沈忘州,纏着人膩膩地親了會兒,才用溼漉漉的脣茶裏茶氣地說:“他好歹毒呀,想讓我們生出些誤會,他好趁虛而入。”
眼尾微微上挑,鮫人恍然垂眸,視線一遍遍劃過沈忘州的臉,直給他看得耳熱發燥,纔不悅地眯了眯眼,委屈道:“他定是想讓你生我氣,殺了我。”
沈忘州三言兩語就被激得氣急,拍了下牀:“他想的美!”
鮫人趁他手臂擡起的瞬間,無比自然地靠進了他懷裏,臉埋在他頸側,嘴脣蹭過喉結輕輕吮着:“他好可怕呀。”
沈忘州狠狠擡起,輕輕放下:“……”又是這招。
鮫人不依不饒,指尖戳他掌心:“忘州會保護我麼?”
沈忘州被弄得面紅耳赤,匆忙答應:“……會,會。”誰讓他就喫這套!
感□□半點沒弄清楚,沈忘州第二日又得到一條禁令,所有元嬰期修者今日都要去列陣,三日內陣起,三日中不可迴避。
假鮫人當日下達最後通牒,他將在三日後屠宗,留給他們的準備時間不多了。
而就在這節骨眼的時候,發生了修真界震驚的另一件事——季寒溪引來了九重金光天雷,突破出竅。
才突破元嬰一月,就又突破出竅,季寒溪如今才二十五歲,實乃幾千年來獨一無二的奇才。
且雷劫染金光,是天道賦予了祝福。古往今來,僅有不到十人引過金光天雷,每一位在修真界都是傳奇人物,飛昇後的傳說更是數不勝數。
這些震驚的人裏也包括了沈忘州,這些時日他們師兄弟四人皆是一起行動的,季寒溪並沒有遇到什麼天材地寶和機緣,突破得實在讓人驚訝。
原著中季寒溪是因爲和江照雪瘋狂雙修,得益於江照雪的體質和他本身的天賦,纔在三年內突破飛昇。
可現在江照雪失蹤,季寒溪那日又沒有被江照雪得逞,如今憑藉自己的力量就突破了出竅期。
沈忘州非常佩服,主角不愧是主角,什麼外力都是錦上添花的附帶品,自身的優勢纔是不可替代的。
“沈忘州”天資過人,是年齡最小突破金丹期的修者,但是突破元嬰的修煉速度,還是要算上和司溟、胤淮、鮫人雙修的獲益。
司溟說過他體質同樣特殊,甚至得到“小鳳凰的覬覦”,胤淮更是第一次就將內丹渡給他,給留了一部分丹魄。
沈忘州如今也是元嬰頂峯,距離突破,只需要自行引出天雷。
桃樹驚穢曾經說過,鮫人本身就是最頂級的寶物,眼淚、鱗片、鮮血……每一樣都是寶物,得到後人族會獲得難以想象的好處。
沈忘州向來不在意這些,只是每次胡鬧的厲害了,上嘴咬是常事,咬到流血了的次數更是數不清。
他無意中喝了鮫人的血,還日日與人形寶物同牀共枕,在寶物氣息的籠罩下,靈力的增長速度達到了極致。
這麼想的話,季寒溪突破元嬰的速度還算合理,與他相差幾日突破,還緊跟着就突破了出竅。
莫不是天道察覺了三界將有大難,特意選了季寒溪這個寵兒來拯救世界?
這樣看來,季寒溪是天賦掛,他是鮫人、司溟、胤淮掛,兩人的速度詭異持平。
不過他沒打算現在突破,天雷不可外界干預,他要等解決這件事後,再專心渡劫。
遇錦懷用玉佩告知沈忘州要出發擺陣時,沈忘州正靠在門上,艱難地聽鮫人說話。
“……所以,你要離開幾天……在我不回來的時候?”
斜下方傳來含糊的一聲“嗯”。
沈忘州手指攥到泛白,用力閉了閉眼,腦袋裏一團漿糊到沒法仔細思考這句話,爲求解脫滿口答應:“知道……了,我讓司溟從,貝殼裏出來……”
聲音徹底消失,被另一種不堪入耳的動靜取代,沈忘州甚至來不及仔細思考鮫人要離開幹什麼。
沈忘州出來的時候,已經晚了足足半個時辰。
鮫人離開後,沈忘州步履不穩地將司溟從貝殼裏喚出,又是好一陣黏糊,沈忘州用玉佩告訴遇錦懷好好照顧司溟,含含糊糊地搪塞了幾個前一陣不讓照顧,今天忽然需要照顧的理由,才放心離開。
和其他元嬰期長老一起設陣的三日裏,沈忘州依舊沒有見到胤淮,他終於忍不住去問的時候,才得知胤淮居然躲過了假鮫人的封鎖,回宗了。
鮫嶽仙宗宗門內僅留了部分元嬰期師叔,實力大打折扣,他回去坐鎮,以防宗內弟子遭遇不測。
雖然話是這麼說,但沈忘州平白聽出一種懶得管的意思來。
他也不想管,不過他答應赤燼了,用拼命護住三界蒼生換來“三界戶口”,不得不喫這個苦遭這個罪。
由近百名元嬰期修者共同御陣才能啓動的上古禁術,名爲離川,據傳全力施展時,強大到可阻擋上古神明一擊,若陣內修者靈力充沛,可一直髮動陣法抵擋。
待陣法承受到足夠的攻擊,可將其全部反噬給陣外的敵人,一擊斃命。
佈陣後,出現近百個不變的位置,修者各佔一位,不可輕易移動,且必須一瞬間同時祭出全部靈力纔可召喚禁術法陣。
法陣憑藉陣內修者的靈力調動,每次施法都會耗盡體內靈力,待下次陣起,若修者靈力空虛,便會直接奪取心脈氣血供應法陣,須臾間就可抽乾一個修者,將人變成廢人,更危險時會強制奪取性命維持法陣。
禁術異常危險邪肆,稍有不慎,所有修者會一同傾覆。
但危及生命的關頭,除了禁術也沒有辦法可以在“鮫人”手下苟延殘喘了。
沈忘州想過將鮫人是假的這個消息說出去,卻被鮫人阻止了,對方說他就喜歡看這種場面,甚是有趣。
霖澤真仙同樣阻止了他,理由正經多了。
鮫人的身份神祕莫測,除非本人出面,不然沒人可信,更不要提他一個小修者,怎麼會招惹傳說中的存在,實在是惹人懷疑。
沈忘州想象了一下。
鮫人站在一羣修者面前,聽這羣老頭子老太太指着鼻子冷嘲熱諷教訓,質疑他是真是假……這畫面太嚇人,他不敢看。
沈忘州的陣位立於正東。
在禁術法陣內,凡正位都是大凶之位,陣眼之位尤其兇險。
沒人想死,就算是元嬰期的修者也一樣貪生怕死,不是凡人叫一句“仙人”就真成了救苦救難的活菩薩。
都說修仙者先修心再修身,方能暢通攀至頂峯,但修身容易,修心難。
能心懷天下蒼生,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又有幾人。
背上“大義”的名頭,不得已來到這裏拿命起陣的元嬰期修者們,此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你算計我來我暗害你,總之是“死道友不死貧道”。
沈忘州夜晚去排陣的時候,就被“好心”的前輩當成替死鬼,安排到了正東的兇位。
他再一瞧,正南是剛剛渡劫歸來的季寒溪,正北是面無表情的霧極師叔,正西是笑呵呵的沐蘊師叔,再一轉頭——
陣眼上的,正是他的親師父,霖澤真仙。
沈忘州有些感慨,鮫嶽仙宗仙門之首的位置,一定是貨真價實一刀一劍擂臺上拼來的。
看這人緣,是一點兒人情都沒有啊。
不過以師父師叔和季寒溪的實力,若是不想,大可以離開,此刻還和他一樣穩穩立於陣上的原因,只會是“早已準備好以死相搏,守住修真界的年輕修者們”。
三日時間一晃而過,第四日,黎明時分的第一縷晨光越過遠處的山峯,投射到幽水宗內,晃亂了憧憧人影。
宗內實力稍弱的修者也不能坐等保護,被分成不同的隊伍站在元嬰期身後,蜘蛛網似的一個接着一個排布,隨時當備用靈力使。
在沈忘州的示意下,司溟成功從人羣中找到他,滿眼擔憂地站在了他身後。
沈忘州安慰了他好一會兒,表示自己不會有事,緊跟着,腦海中響起霖澤真仙低沉醇厚的聲音。
“守心——起陣——”
陣內修者同時釋放出全部靈力注入法陣,一道湖綠色的繁複紋路從腳下掠過,將整個幽水宗籠罩其中,龐大的靈力波動在其中氤氳,宗內金丹期和金丹期以下的修者皆在這股恐怖的凝聚靈力下心神搖擺,內府震動。
沈忘州靈力一瞬間被抽空,內府空虛感陣陣襲來,轉而被極快的速度緩和,靈力迅速恢復。
他有意回頭去看司溟的狀態,但遠處忽然傳來一陣陣窸窣聲,他只能傳音問:“難受了麼?”
司溟低低地迴音:“我還好,師兄。”
沈忘州眉心微蹙,他們御劍飛在幽水宗上方,可以清晰地看見,一個看不到邊際的巨大漩渦在宗門外成形,漩渦呈現水藍色,出現時伴隨巨大的海浪撞擊聲,背後是道道陌生的妖紋。
一個個容貌或妖豔或恐怖的妖族從漩渦中浮現,簇擁着一個人身魚尾的模糊影子——這假貨還真有條尾巴?!
沈忘州睜大眼睛,想要看得清楚些。
“那鮫的尾巴肯定不長這樣,孤的尾巴都不止這麼長。”
腦海裏突然出現一道懶洋洋的聲音,一消失就是一月的赤燼絲毫不覺得把爛攤子丟給沈忘州有多像黑心老闆,靈識稍稍外放,語氣頗感興趣地和他討論。
“善於幻術的狐妖?孤沉睡萬年,小桃樹身邊果然又換了人。”
沈忘州精準地捕捉到問題:“鮫人的尾巴長什麼模樣?冒牌貨是桃樹身邊的人?”
赤燼非常驚訝:“他尾巴長什麼模樣,孤怎麼知道?孤又不與他成親。”
沈忘州比他詫異:“……什麼成親?你不是出生那一刻就認識他嗎,你的尾巴我都看過,他的尾巴你沒見過?你們倆是真不熟還是裝不熟?”
“孤倒寧願與他不熟!”赤燼一副孤好後悔的語氣,“那鮫與我們不同,誕生之日起便一直以人形出現,三界內除他自己,無人見過他的尾巴。”
沈忘州回想,總覺得他在夢裏摸到見到過一條漂亮的魚尾,甚至還能記得魚尾將他圈起來時的力量……卻如何都想不起樣子來了。
赤燼悠哉補充:“他同孤說過,只有與他結下一生一世一雙人情緣的愛侶,纔可以見到他的尾巴,與他水|□□融,日夜歡好,陰陽相——”
“咳——咳咳——!”沈忘州簡直聽不得了,“停——停!不用說了,我知道了!”
妖族對愛侶忠誠專一的同時,他們對待性|事也格外開放,用詞讓沈忘州大爲震撼,心神俱震時險些守不住陣法。
偏在此時,司溟語氣擔心地傳音:“師兄耳朵爲何紅了,是不是陣法有異?”
沈忘州深吸口氣壓下耳朵上的燥熱,搖搖頭表示沒事,卻難免憶起和鮫人曾有過的親暱。
他迅速換了個話題問赤燼:“外面的假鮫人是一隻狐妖幻化的?”
赤燼身爲妖皇,一眼便看出外面那東西的原形:“是一隻萬年修行的白狐。從前驚穢身邊的護法裏沒有狐狸,許是被那鮫給宰了,和萬年前一樣,換了不知道多少次。”
沈忘州沉聲問:“那狐狸也是留魂期?”
當初在絆殄邸遇到的桃花妖檀魍,也是桃樹驚穢身邊的大妖,實力遠在出竅期的霖澤真仙之上,如果鮫人沒及時趕來,他怕是早就交代了。
赤燼語氣悠悠地肯定:“是留魂期,小師兄不用擔心,這樣的留魂期,還有一隻。”
沈忘州:“……”真是謝謝提醒。
宗門外的漩渦漸漸縮小,形成與修者對峙的陣勢,氣勢上卻完全壓過這邊。
狐妖假扮的“鮫人”開口連聲音也不像,矯揉造作地拉長尾音,要求修者們放棄抵抗,將水靈根的修者交出供他修煉,他就放過其餘人。
這話聽着像笑話,劊子手殺人前留下一絲希望的戲弄,但還真有人要信。
陣位修者心念不穩,陣勢陡然浮動,若不是鎮守關鍵方位的都是鮫嶽仙宗的人,怕是這一下就能讓外面的狐狸鑽了空子。
沈忘州揚手喚出一道靈力,護住身後搖搖欲墜的司溟。
這種時候只有拼死一搏,外面假鮫人的話一句都不能信,信了就是個死。
單系水靈根的幽水宗宗主用靈力厲聲傳音,譴責動搖的修者:“外面是虐殺我仙門無數修者的上古凶神鮫人!他若存心放過,又怎會亂造殺孽,諸位如聽信他的話,要如何對得起死去的同門!”
有其他靈根的修者在生死麪前動搖:“幽宗主,我們就算能用禁術抵擋一時,也抵抗不了一世!如今修真界有難,那些……那些水靈根的同門,應當顧全大局,獻祭自身,纔不枉爲正義之士!”
一番話說得除了水靈根外的人同時動容,昧着良心大聲附和,一張張面孔正義凜然,大肆譴責水靈根的修者們“不顧全大局”、“沒有犧牲的覺悟”、“道貌岸然之輩”。
幽宗主一直秉持“人不爲己天誅地滅”,此前借各種正義之詞明裏暗裏污衊鮫嶽仙宗時,怕是想不到今日會因爲自己是“水靈根”而被逼到這步田地。
一個鬚髮皆白的老者臉色不滿地開口,指責他:“幽宗主向來自稱仁義,此次決定關乎修真界的安危,當舍小家保大家纔是!”
幽崇臉色難看,看向身側,眼神帶着不甘心的狡詐,要笑不笑道:“幾位長老說的在理,不過,在場的水靈根不止我一人——”
他頓了一下,掩去眼底的陰狠,面露難色:“霖澤真仙,您貴爲仙首,同是水靈根,您以爲,我們應當如何?”
修者修煉到出竅期,經歷的困難數不勝數,已然是修真界獨一無二的珍貴存在,他不信霖澤真仙這個老東西不貪生怕死。
沈忘州望向陣眼處的霖澤真仙,神情淡定。
鮫嶽仙宗可不是話本里一根筋到回回做替罪羊的名門正派,師父的教誨哪次不是讓他們能不喫虧就不喫……他們一羣小狐狸上面必然有隻老狐狸諄諄教誨。
霖澤真仙就是那隻老狐狸。
“攸關性命,本無人能替代決定,但幽宗主既然問了,本仙首自當做出表率。”
霖澤真仙拂袖而立,面對隨時可取他性命的離魂期大妖,依舊一派雲淡風輕。
捋了捋長鬚,一派仙風道骨地笑道:“我願保在場修者,獻祭自己。”
在場的水靈根修者臉色具是一白,其餘人面露喜色。
幽崇險些瞪出眼珠,口不擇言道:“你瘋了!”
霖澤真仙沒有看他,只從容地對着在場修者道:“各位,有一言我實該提醒,鮫人的話無從考證,若我離開,法陣必定出現破綻,到時在場各位人爲刀俎我爲魚肉,可連討價還價的資格都沒了。”
霖澤真仙笑得坦然:“諸位三思。”
霖澤真仙若離開,陣法沒了陣眼,不僅會出現破綻,更會直接碎裂。同理,其他水靈根修者同時離開,也是一樣的效果。
陣法破裂,外面的妖族如果想開開胃,他們定然是打不過的。
一番話將躁動的人羣安撫到沉默,陣法的不穩之處也都恢復了穩定。
陣外的人卻等不了了。
沈忘州看見那隻狐狸化形成的鮫人漸漸在漩渦中心現出真身,樣子有點兒……不是他讀過童話裏那般人身魚尾,美麗誘惑的生物。
而是……連身體和臉,都長滿了銀色的鱗片,比他見過的妖族都醜的東西。
魚不魚人不人的!
沈忘州看了一眼就挪開了視線,不可思議地瞪着天。
到底是什麼樣的想象力,能把上古神明的化形想象成那個德行!
他都開始慶幸鮫人離開了,不然看見這個場面,大概得動手。
這都什麼妖魔鬼怪!
沈忘州正想着,手指忽然被圈住,耳側傳來語氣不滿的抱怨:“師兄,這個假的好醜。”
沈忘州下意識附和:“醜得不忍直視,明明那麼漂亮一條鮫……”
他頓了頓,回頭看向不知何時站在他身旁的司溟,眼睛睜大,片刻,驚詫到低呵:“我不是不讓你靠近嗎?!我這裏是陣位,等會兒會抽乾你的靈力,你身體——”怎麼受得住!
握住指尖的手得寸進尺地圈住他整根手指,司溟眼睫低垂,委屈喫醋道:“我只是想陪着師兄,外面那個醜東西一直盯着師兄呢。”
沈忘州自己身處什麼險境都不怕,但是司溟不同,司溟就是他的軟肋。
禁術之所以是禁術,就是會對施法者造成不可彌補的損害,而且是強制性的。
沈忘州身上不知道帶了多少保命的東西,不說兩人之間身體素質的天差地別,單單炎祈靈的強大自愈力就是司溟比不了的。
沈忘州要被司溟氣死了,又氣又急,天靈蓋快掀起來了!
他一邊從百寶囊內搜刮所有可以保護他的東西,一邊咬牙道:“他哪看我了,我臉上又沒有花!你要是出事了,我也不用活了!”
那邊假鮫人的動靜將所有修者的視線都引了去,暫時沒人注意到這邊的動靜,只有一雙眼睛,越過人羣,情緒複雜地緊緊盯着。
沈忘州沒能發現,司溟卻故意側身,擋住了對方的視線,衆目睽睽之下牽住了沈忘州的手。
“師兄,不要生我氣,我體質特殊,不會有事的。”
沈忘州將保命法器一樣一樣地疊在司溟身上,連假鮫人說的“猶豫太久了,我幫幫你們吧”都沒心思聽。
“再特殊我也不想賭!”他握緊司溟的手,忽地想到什麼,精神稍稍鬆懈,耳語道:“將你體內的靈力交給我控制。”
司溟眸光微動,更加靠近他身邊,輕聲道:“師兄?”
沈忘州沒有時間好好訓他,利用司溟體內的奴蠱控制住他的靈力,與自己的心脈連在一起。
奴兒與主人自然是同心的,他現在只能期望可以騙過這上古禁術,將反噬引到他自己身上。
與此同時,法陣遭遇了假鮫人的第一次襲擊。
那隻白狐也是水系靈力,扮演起鮫人來毫無負擔,留魂期的大妖臨近於修者飛昇前的實力,只一擊,就消耗了陣內凝聚的所有靈力。
對方似乎準備下死手,第二擊沒有間隙的襲來。
沈忘州體內的靈力瞬間抽空,同時心尖奴蠱變得滾燙,像一叢燃燒的火焰灼燙着心臟,企圖再從他身體裏榨出氣血彌補司溟的那份。
心臟一收一縮間,一股淺藍色的靈力隨着陣法的反噬出現,繾綣親暱地盤桓在沈忘州心臟處,輕飄飄就將反噬的力量絞殺個一乾二淨,而後深藏功與名地悄然消散。
一切都發生在轉瞬之間,沈忘州只顧得上看司溟有沒有事,對自己的身體變化絲毫沒注意。
“我們撐不住的!”不知有誰喊了出來,嗓音淒厲哭嚎,“水靈根的不出去,我們都會死在這兒!都會死!”
這句話像落入水面的雨,砸出無數個平復不下的漣漪。
“霖澤真仙,你若還有救世的心,就帶着所有水靈根自戕於宗外!我們會給你們載入修真史書,後人也會記得你們的!”
“水靈根的就該出去!我們撐不到反擊的那一刻了!你們快去死!”
“你們還想害死所有人嗎?!”
在生死麪前,一切體面都被弱化成原形畢露的醜陋,假鮫人似乎就等着這一刻呢,忽然收了手,在外面津津有味地看着一羣螻蟻自相殘殺。
有人瘋癲到開始提劍意圖重創身邊的水靈根,丟出陣法。
一個人開了頭,另一些人趁亂動手,原本可以堅持到反擊那一刻,陡然間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沈忘州幾人收到霖澤真仙的傳音,開始“拉架”,這羣修者下起死手來堪比妖族,沈忘州在不出陣的情形下,只能用靈力勸阻。
可靈力此刻是最寶貴的,應該用在陣法裏!
就算這樣,依舊連續有兩人因爲試圖殘害同門,意外失手反而被撞出去,落在宗門外。
外面的妖族彷彿見了血腥的野狗,一擁而上,吞嚥咀嚼聲和慘叫聲此起彼伏。
司溟始終緊緊牽着沈忘州的手,被他護在身後,偶爾小聲喊出兩句不太真情實感的,甚至隱有笑意的“好可怕呀”,讓沈忘州恍惚覺得自己牽的是鮫人。
“精彩精彩,人族的好戲,果然精彩。”假鮫人在外面拍手稱讚,那張醜陋的臉笑得咧開嘴巴,沈忘州看得額角直跳。
假鮫人一動,修者們就不敢動了,維持着衝殺的滑稽動作,驚疑不定地看向他。
沈忘州也停了下來,他也想知道,假貨還有什麼目的。
他視線剛挪過去一點,手心就被司溟捏了一下,很是酸味地說:“師兄不要看他,他惦記師兄呢。”
沈忘州不知他從何處得來的結論,一邊將人按住牢牢保護在身後,一邊自顧自地看向那假貨。
真的對上了一雙挑|逗誘惑的狐狸眼。
眼底情意綿綿,癡心不已,好似要與他共訴衷情。
沈忘州被對方的幻術晃了一瞬,因爲那張臉噁心得險些吐出來,額頭赤燼契印一疼,立刻醒了過來。
就聽假鮫人笑道:“殺了一個叫‘沈忘州’的修者,我便放了你們。”
情你大爺的意綿綿!
沈忘州抱緊司溟,只覺得一道道陰狠毒辣的殺意襲來,他好像身處殺陣,而不是守陣。
一句句譴責的對象從“水靈根”這個寬泛的目標,具體到了“沈忘州”這個人,除了鮫嶽仙宗外,“獻祭沈忘州”的提議得到了全部認可。
襲焱劍刃發出殺意十足的嗡鳴,沈忘州握緊劍柄,直面着一張張醜陋的面孔。
淡定地想。
小鳳凰的計劃裏,還有順手除掉他拿到赤燼妖丹這一條麼。
“用‘除異’陣勢驅逐沈忘州!快!”不知誰喊了一句。
“除異”,是防止陣內有陣位被侵蝕,需要超三分之二的陣位共同發起,將鎖定在陣位上的修者驅逐的陣勢。
這人話音剛落,沈忘州就看見自己腳下的陣位變紅了!
一羣蠢貨,他身處正東陣位,他若是離開,法陣晃動的間隙萬一留魂期大妖侵蝕進入,苟延殘喘的機會都不給他們留!
面目猙獰的修者們一面關注外面的“鮫人”,一面還在提防陣內的霖澤真仙。
可霖澤真仙比他們所有人都淡然,依舊是那副不甚在意仙風道骨的態度,好似要殺的不是他的親傳弟子。
與此同時,所有鮫嶽仙宗弟子都收到了宗主的傳音。
“忘州無礙”。
誰來了都不會有礙的。
霖澤真仙看向沈忘州身後躲貓貓似的藏着,聞言真情實感紅了眼眶,被哄着說沒事的少年,無奈扶額。
尊上在,就算是鳳凰帝尊親至,也別想傷到忘州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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