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白堊紀
向外鼓脹的獸眼冷冷盯着巫瑾,映出嚇得圓溜溜的琥珀瞳孔,和被巫瑾抱着的、一直堆到少年下巴的繳獲物資——
巫瑾將物資一扔,掉頭就跑：“臥槽啊啊啊啊啊——”
叢林劇烈震動。
巫瑾甚至連麻醉槍都沒有拔，埋頭狂奔逃命。
即便四個月的訓練讓巫瑾脫胎換骨,從蹦蹦跳跳的男團主舞進化到蹦蹦跳跳的逃殺練習生,也沒有抹去他的基本理智。
物種間的差距是巨大的，主觀能動性是依託客觀條件存在的。
在霸王龍面前搬運物資的巫瑾……就等同於在巫瑾面前搬運綠豆的小螞蟻。
身後無數枝葉噼裏啪啦折斷,巫瑾在路障間瘋狂穿梭。
暴龍的最高瞬時跑速能達到35km。智人號稱最高時速爲45km……然而這是奧運冠軍的短跑爆發記錄。
——如果巫瑾能跑出45巔峯時速，當初包裝他出道的娛樂公司一定不會讓他去選秀,而是會買水軍炒作《驚！男團練習生跑出奧運成績，終點線定製主題曲打榜》
實際上,即便體質健碩的人類，長跑速度只有16~18km小時，低於霸王龍小時。
沉重的頭顱再一次砸來,巫瑾一個踉蹌飛撲躲過,跌坐在地上，倉促回頭。無數枯枝碎葉當頭砸下,身後是一片空曠的清場區。
暴龍所過之處,寸草不生。
暴龍終於又露出了尖牙。
視覺在瞬間逐幀分解，巫瑾勉力擡頭,能看見近兩米長的頭顱骨砸下漆黑的影，緊密排列的尖牙向彎刀，在光線下分泌帶着血沫的粘液，佈滿牙牀前後緣的鋸齒。
霸王龍是恐龍統治中生代一億六千年的掠食者優勢集大成。
它的每一道基因都經過最殘酷的篩選——和它相比較,僅有40萬年演化史的智人就像是進化樹上的殘次品。
腥臭味益發濃烈，巫瑾暗罵一聲，兩手撐地盡全力向後退去，正要拼命向隊友呼救，才發現遠處林客指着這裏，嗷嗷嗷鬼叫的比他更淒厲。
黑影當頭將巫瑾籠罩，暴龍粗壯的頸椎像是重錘，支撐着每一寸都爲咬獵物咽喉設計的頜骨猝然下沉——
明堯心中一懸：“小巫！”
少年原本躲藏的巨木折斷，暴龍尾巴猛甩，拖着6公噸沉重身軀旋轉——巫瑾悄無聲息從另一方向鑽出。
明堯正要狂喜，神色突然一肅。巫瑾的右手猛烈握緊，左手喫痛，臉色發白。
他可能撞到了折斷的蕨木上。
少年微一咬牙，將疼痛後的眩暈感驅散，霸王龍已是於瞬間再次鎖定方位，低沉怒吼——
天空驟然一聲長鳴。
包括明堯在內，在場幾人都愕然擡頭看去。
盤旋於三千米晴空之上的風神翼龍堪堪俯衝而下，正是衛時帶過來的其中一隻，對着暴龍和巫瑾所在的方向厲聲怪叫。
它似乎焦躁想要降落，又礙於某種指示不能下來。
明堯喃喃開口：“它在等什麼……”
霸王龍暫時放下巫瑾，擡頭不甘示弱挑釁。
巫瑾陡然睜大眼睛。
——“送你。”
——“它會在上面轉悠。你一揮手，它就下來接你。”
巫瑾突然一扯嘴角，瞳孔發亮。
原本握緊的拳頭微微鬆開，又重新握緊。
這是大佬送的禮物。
但他不能躲在大佬的護佑下，他要正大光明的贏。
巫瑾不再看向翼龍，悄無聲息起身，出手如電打開動力推進裝置。
0檔，預設6檔，加速緩衝56秒——56秒後將耗盡推進器全部能量。
不成功，便成仁。
重達6噸的霸王龍從骨骼武裝到皮肉，是整個中生代最具效率的殺戮機器。它能催動全部力量爆發出不遜於巫瑾的速度，就必然要犧牲一定機動性。
就在剛纔，它的轉身掃尾，比體型較小的巫瑾要慢上不少。
巫瑾微微眯眼，腦海中迅速覈對模型。
6噸重，13米長，轉身時作用於重心中軸的力量甚至要超過一隻大象。任何生物，往大型化發展必然意味喪失靈活——就像從來沒有人看到過一隻大象轉成陀螺。
以及——
高體重意味高代謝，霸王龍無法長時間維持捕獵速度，只要能從轉向上消耗它積蓄的熱量，霸王龍未必會追着巫瑾不放。
少年悄無聲息拿出了麻醉槍。
左手劃了一道口子，但並不被巫瑾放在心上。以霸王龍精準的嗅覺，流血不流血沒有任何區別。
在推進器啓動之前，巫瑾驟然一個急退和霸王龍拉開距離，反手就是一槍戳到龍肚子上！
正在和風神翼龍大聲逼逼的霸王龍措不及防，怒吼低頭。
巫瑾乾脆果決，撩完就跑！
身後霸王龍一個提臀，轟轟烈烈追來。一旁急吼吼給巫瑾開路的明堯驚了個呆：“這麼剛——”
遠處，正在給霸王龍壓陣的卓瑪選手同樣神情恍惚：“這是撩虎鬚啊……”顯然對傾全隊進化點砸出來的霸王龍頗有信心。
然而巫瑾卻知道，霸王龍和老虎相差深遠。
它缺少貓科動物的延展和柔軟，且霸王龍的大腦——與其說是大腦，不如說是一臺高速運轉、將所有條件反射一板一眼刻在硬件板上的集成裝置。
恐龍不需要學習，不需要思考，只需要保持着它們經驗主義的世界觀簡簡單單活下去。
它們更無法完成運算。
腥臭味緊跟而來，霸王龍距離巫瑾不足兩米——少年突然z字轉向！
中生代並不缺乏蛇形走位的獵物，霸王龍在幾微秒內反應過來，控制着龐大的身軀旋轉，轉眼就被巫瑾拉離了身位，但它有足夠的信心能夠追上。很快兩者再次逼近，巫瑾毫不猶豫又是一個轉向。
霸王龍顯然被激怒，掉頭跟着巫瑾狂奔。
第三個轉向，第四個。
硬刻在霸王龍顱腔內的條件反射集成裝置終於適應了巫瑾走位的節奏，它就像是被輸入訓練集數據的程序，輸出越來越快，預判越來越精準，終於抵消了轉向時的速度差異，把和巫瑾的距離拉到2米之內——
卓瑪娛樂練習生大喜，一拍大腿：“成了！快，快，給大王擊鼓！”
明堯一聲粗口，再不顧忌暴露方位，扛着把槍就要上去支援。林客則慌不迭趕了只小樑龍進去，對着霸王龍喃喃有聲：“喫雞腿啊……別喫巫哥……”繼而和索拉去聯手截下卓瑪。
就在此時，巫瑾第七個轉向。
少年陡然變速。推進器切入預設2檔，25km小時！
原本以爲能一口咬中食物的霸王龍撲了個空，經驗主義搭建的模型崩塌，因爲收拾不住衝力差點摔倒——
對於6噸重的龐然大物來說，沒有什麼比摔倒更爲致命。
巫瑾反手，嗖嗖兩槍射出，明堯與他同時開狙！
共中7槍。巫瑾默數。
追擊戰沒有停頓，再次無縫開啓。這一次巫瑾依然用原速度放着霸王龍風箏，直到轉向——推進器切入速度4檔，30km小時！
霸王龍又是差點一個跟頭，步履卻遲疑不少。
巫瑾抽空回身，15槍。
麻醉劑量夠了！
他長舒一口氣，終於加速到六檔拉開距離。56秒一過，推進器能量耗盡，屏幕微閃關閉。霸王龍在身後跌跌撞撞跑着，明堯仍在後面拼命追擊補槍，他的推進器同樣也已經耗能完畢。
霸王龍身形微晃，動作終於遲緩。
麻醉開始起效。
巫瑾不再奔跑，他死死卡在樹後猛烈喘息，右手依然警惕扣住麻醉槍。
直到霸王龍轟然墜地。
明堯上氣不接下氣跟過來，一腳揣在霸王龍的小短手上，使勁兒齜牙：“後……後面在打打打……”
兩人互相攙扶着循聲而去，索拉還在卓瑪的圍攻下負隅頑抗，林客已經身中麻醉槍睡的人事不知。
九分鐘後，卓瑪兩人淘汰的，明堯使勁兒把林客搖醒：“別睡、一會兒比賽結束，睡着要算淘汰的！”
還剩20人存活。
四人迅速收繳了卓瑪、薄傳火的裝備，將僅剩的食草恐龍聚集到一起。
明堯正在苦口婆心給林客講巨型昆蟲恐怖故事，防止人一個不留神睡着。精疲力盡之後，又由巫瑾接上，拉着林客強行做廣播體操，跳克洛森主題曲。
然後再換索拉。
草原上接近黃昏，散亂的大恐龍、小恐龍和形狀各異的恐龍專用救生艙混在一起。
明堯累到攤着，喃喃出聲：“好累，幾天沒睡個完整覺了，我還是個寶寶，等比賽結束……”
他擡頭看了一眼巫瑾，頓時傻眼。
人家睡的比他還少，竟然還興致勃勃仰着腦袋在看翼龍。
——看大的那隻，風神翼龍。小翼龍被巫瑾當玩具抱着，正在和巫瑾的作戰服拉鍊打架。
夕陽下的雲像是粼粼的水紋。
明堯有一搭沒一搭聊着：“聽索拉說你家隊長和我家隊長剛纔混戰來着……哎凱撒怎麼回事啊，咋什麼裝備都沒……還有白紀副本啥時候開始……”
巫瑾忽然一頓，愣愣看向天上的細雲。
“地震雲……”他猛地從樑龍背上爬起，腦海中不少被忽視的細節浮現：“侏羅紀——從第三次進化遊戲開始，就沒有明確的侏羅紀、白紀區分。霸王龍、帝鱷和似鳥女妖龍都是白紀末期出現，也就是說現在是一半侏羅紀、一半白紀，薛定諤的白紀……”
明堯瞬間繞暈：“所以？”
巫瑾：“白紀的結束，以所有恐龍、翼龍滅絕爲終止。”
明堯一個驚嚇，鯉魚打挺坐起，看向右手腕錶：“都半小時了，還剩20個選手，如果現在是白紀——你是說，最終戰是滅絕之戰……”
旁邊的索拉瞬時看向這裏，三人交換了一個眼神，當下拖着林客就往上一次躲火山的掩體跑去。
明堯一面跑，一面數着手指總結：“250名練習生，第一次大規模減員是二疊紀滅絕戰，第二次是三疊紀物種殖民戰，第三次是三疊紀滅絕戰，第四次是侏羅紀掠食者，比如咱們遇到的異特龍，第五次是剛纔的混戰，第六次……”
明堯聲音像是被突兀掐斷：“第六次。滅絕之戰……就是現在。”
草原轟然開始震動，無數恐龍驚慌奔逃。鳥類遁入密林、洞穴，火山灰與地震同時襲來，河水帶着酸味氾濫，很快，包裹恐龍的救生艙如同下餃子一般撲通撲通往地縫掉去。
曾在三疊紀末期是安全區的山脈，成爲一片混亂中唯一的高地。
巫瑾大聲提醒：“快！”
幾乎所有躲藏在各處的小隊出動，齊齊奔向安全區。
斜地裏突然兩隻小龍躥出，對着明堯就要咬去，被他一腳踹開。
“小心！”巫瑾迅速拔槍把明堯護住：“天災。恐龍不會在這個時候掠食，除非人爲控制——有別的小隊在附近！”
五分鐘後，巫瑾明堯終於狼狽從灰塵內奔出，巫瑾的擊殺數字又上跳1單位。
還剩15人。
山巒嶙峋險絕，中了麻醉劑的林客終於在一處停下。
巫瑾毫不猶豫：“我揹你——”
林客搖頭，表情異常輕鬆：“哎別，巫哥別！我就等着開艙睡一覺……”
巫瑾眼神微眯，固執不肯先走。
林客大手一揮：“我是擋了卓瑪，這不巫哥還擋了霸王龍咧！15名，這場淘汰賽妥妥值了，要不是巫哥明哥還有索拉哥，我估計開場就被蜻蜓給端了——”
他爽朗一笑：“回見！”
銀色救生艙主動打開。
還剩13。
火山灰煙霧繚繞，剩餘三人不得不換上應急氧氣罩。明堯於混亂中再度淘汰一人，突然驚喜出聲：“隊、隊長？！”
巫瑾強行打斷：“現在哪裏都是非安全區，是無差別放毒了。只有兩種選擇，繼續往上，或者進洞——”
狹小的洞口入口再次爆發混戰，直到腕錶數字跳到10。
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出道位。
巫瑾勉力睜開眼睛，向山洞內看去。有索拉、明堯、左泊棠、魏衍、佐伊……
沒有大佬。
天空突然一聲尖鳴，巫瑾猛地擡頭。
翼龍載着衛時孤身盤旋向上。
十二米長翼破開蒙蒙灰燼，向着最後的夕陽衝去。
天地變色，山河搖動。
剩下的一隻風神翼龍對着即將被遮蔽的霞光淒厲長鳴，膜翼顫動。
明堯呆呆問道：“它怎麼了……”
巫瑾直直看向衛時離去的方向，忽然擼起袖子招手。
——“它會在上面轉悠。你一揮手，它就下來接你。”
被留下的那隻風神翼龍一頓，急速俯衝而來。
明堯大驚：“小心——”
巫瑾不動聲色抓住翼龍腳爪，身形搖晃如在殊死搏鬥。小翼龍一嚇，趕緊幫着去啄大翼龍，卻被巫瑾一把按到懷裏，怎麼都撲騰不起來。
明堯：“臥槽，小巫被翼龍抓走了，救——”
剩下半句埋沒在簌簌灰燼之中。
翼龍帶着巫瑾離開山洞、穿過雲層，進入兩千米之上稀薄的高空，巫瑾借力翻身而上。
透過重重疊疊漸染的霞光，他看到自己追逐的影。
餘暉將斂，雙月初懸。
兩隻翼龍在雲間重逢，親暱糾纏到一起。
衛時揚眉看向他，巫瑾撲騰撲騰湊過去，終於安心。
男人一個唿哨。兩隻上躥下跳的翼龍立刻收斂，拼成一排。
比翼雙飛。
下方是熔岩洪流，火山口附近熱氣蒸騰，岩漿淌過如被斧鉞劈開的峽谷地縫，金黃色的硫磺冒着白煙，河水激盪出泛黃的白沫。
風神在熔岩之上振翅。
它們曾經向大型化義無反顧，它們飛得最高，看過最悲壯的風景，與鳥類最終殊途。
白紀的最後一條生路卻不會在屬於它們的天空。
天空比陸地更危險。
巫瑾懷裏，小翼龍刷刷兩下叼着拉鍊下滑，從作戰服裏探出一個腦袋，一會兒看看大翼龍，一會兒看看衛時。
巫瑾把小翼龍塞回去，腦袋又刷的一下冒了出來，眼裏滿是好奇。
右手腕錶，存活人數降到8。
視野之下，火山口再度沸騰。
男人向巫瑾伸手：“要開始了。”
巫瑾看向那隻手，恍惚覺得大佬是在誘惑自己殉情的妖姬——
他心甘情願握住。
還剩6人存活。
少年一躍換爲與衛時同騎，密密麻麻的吻循着溫軟的捲毛落下，到少年鼻樑，臉頰。
小翼龍伸了個腦袋，眼巴巴在兩人中間左右張望，似乎篤定巫瑾被欺負了，憤慨啄向衛時的手——
男人按住翼龍，把它塞進巫瑾懷裏：“抱着。”
“閉眼。”男人又命令。
巫瑾聽話閉眼，眼皮子底下動來動去滿是期待。
肩膀忽然被箍住，灼熱衝擊而來。
火山再次爆發，洶涌的蘑菇雲向上席捲而去，兩隻風神翼龍紛紛化爲救生艙跌落。
衆神隕落。
近兩億年的王朝終於覆滅。
衛時替巫瑾擋住第一波衝擊，兩人的救生艙相繼彈出——
衛時選手淘汰，最終名次，第六名。
巫瑾選手淘汰，最終名次，第五名。
救生艙內，還在等待親吻的少年一瞬沉睡。
他懷裏的小翼龍動了動，腳爪勾上少年的手，同樣呼嚕嚕睡去。
少年嘴角微揚，在白紀的最末與芸芸衆生一併凝固——
紀元落幕，時間封印。
克洛森秀第四場淘汰賽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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