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 七千梧桐
綿綿陰雨落下，掛在他稚嫩的黑色鱗片上，再緩緩滑落，龍鱗乾淨而鋒利，閃着細微的光澤。
只是他還是太小，身體比碗口粗一點，可是距離真正的龍，還差得很遠很遠。
真正的龍……
殷隕緋紅的妖瞳中，似乎出現了那條雪白的巨大龍身，他充滿嚮往。
可是，要變成和他一樣，需要多久？
或者……如他所言，需要‘覺醒’。
今日，在白龍的力量之下，他靈魂深處，似乎有某一根弦已經斷了，那是束縛着他靈魂的其中一條而已。
但已經讓他想起了一些過往。
如果徹底甦醒，他又會想起什麼？
他想想起來，想知道他和寧涼的一切。
輪椅的聲音響起來，吸引了殷隕的注意，他不禁低下頭，看見客棧的院子裏，一個男人坐在輪椅刪，一把傘懸空在他上方，他也正擡起頭看着自己。
殷隕認得他，他是寧涼的徒弟之一，身上總是一股濃濃的藥味，他不喜歡靠近。
看見他低下頭，墨雲笙對他微微一笑，隨後擡起手，對他輕輕招了招。
殷隕戒備地看着他。
龍天性警覺，並不會輕易靠近人類。
一直以來，只有寧涼和殷念雪能靠近他。
他不想下去，也不喜歡那個人的氣息，他看起來雖然病怏怏的，好像沒什麼威脅，但殷隕不知道爲什麼，對這個人像是有一種莫名的忌憚。
好像靈魂深處，有什麼在提醒他，不能靠近這個人。
他很危險。
墨雲笙見他不爲所動，臉上的溫和笑容便漸漸消失了。
一種睥睨一切的清冷出現在他臉上，眉心的紅痣像是某種天地之間最強大的法則。
他招了招手，殷隕身下的屋檐忽然像是活過來一般，藤蔓瞬間竄起，變成一條木龍，無聲地咬住了殷隕的身體。
殷隕想要掙脫卻根本不可能，被木龍咬住，沿着潮溼的屋檐游下去，來到墨雲笙面前。
墨雲笙輕聲道：“若能聽話，便不用受這種苦了。”
殷隕憤怒地瞪着他，滿臉桀驁不馴。
可是無論如何，也掙脫不了那條木龍。
墨雲笙沒有理會他的憤怒，只是擡起手，按在他冰冷的龍身上，指尖下，雪白的霜花一朵一朵綻開，爬滿了殷隕的身體。
他感知了片刻，便道：“有人想打開你的封印，是白龍嗎？”
殷隕的身體被冰霜覆蓋，冷得瑟瑟發抖。
“等我甦醒之後，第一個殺了你！”殷隕冷得牙齒打顫，卻還是不忘說狠話。
墨雲笙笑道：“你要是殺得了我，就不會淪落到今日這個地步了。”
“我……”殷隕還想再說，卻忽然意識到什麼，瞪大眼睛看着
他。
他……他聽得懂他說話？
龍族的語言只有龍才能聽懂，他如今的狀態連化成人形都做不到，更不可能說出人語。他剛剛說的是龍語。
龍語並非語言，並非學習就能學會。
那是一種特殊的震動頻率。
他以爲這世上只有寧涼能聽懂他的語言。
墨雲笙的手從他身上移開，凝結在黑龍身上的冰霜也瞬間消失。
“怎麼，很奇怪我爲何能聽懂龍語？”墨雲笙揮了揮手，木龍消失不見，殷隕的身體也‘啪嘰’一聲掉在地上。
殷隕立刻退後好幾步，稚嫩的爪子用力抓着地面，後背微微弓起，是一個隨時準備攻擊和反擊的動作。
而墨雲笙坐在輪椅上，輕輕咳了幾聲，才說：“你知道爲何如今的六界，除了你和白龍，已經看不到其他龍族了？”
殷隕緋紅的妖瞳轉動着，似乎也在思索，爲何他從來感覺不到同類的氣息。
從他有了意識以來，便刻意尋找過自己的同類。
起初，他找到了蛇，以爲他們是同類，但很快就發現，他們並不是。
龍有特殊的鳴顫，可他從來沒有得到過迴應。
白龍，是他唯一看到的一隻同類。
“他們去哪兒了？”殷隕忍不住問。
“死了。”
“死……了？”殷隕生氣地問，“誰殺了他們？”
他問完之後，忽然意識到什麼，擡起頭怔怔地看着這個男人。
他忽然明白，爲何會對這個男人充滿忌憚。
“曾經，龍族是六界中戰力最強的一族，後來，他們漸漸不滿足於現狀，想要六界皆臣服於他們腳下，妖龍開始爲禍世間，我奉神王之命，斬龍。”
殷隕一雙眼睛睜得烏溜溜的圓。
一整個龍族，而他只有一個人……
墨雲笙繼續道：“因此，這世間至少有三萬年沒有龍族出現了，直到妖神出世，龍族又重現世間。”
“妖神出世，你，你又殺了她？”殷隕結結巴巴地問。
墨雲笙微微搖頭：“她和那些妖龍不一樣，我不想殺她。”
“爲什麼？”殷隕很好奇。
墨雲笙微笑：“因爲我喜歡她。”
殷隕一愣，因爲喜歡她，所以即便她也是一條妖龍，也沒有殺她。
因爲喜歡……
殷隕忽然想，他也是一條妖龍，但這個人不喜歡他，所以……
想到這裏，他忽然轉過身，‘呲溜’一聲跑了。
墨雲笙：……
爲什麼聊到一半就跑了？
難道是……年齡的代溝？
半個月後，仙門弟子的歷練結束，各宗門弟子都陸續離開。
寧涼卸下了一個重擔，這次歷練也算是平安度過了。
夜星帶着北斗仙宮弟子離開時，不忘從她這裏拿走了無數美食。
寧涼看着空掉的納戒，有些發愁，再被他這麼喫下去，反派也不夠治療啊。
系統有沒有考慮開發一下新業務？
明明除了天雲宗之外，還有其他宗門的反派啊，她現在有着成熟的治療經驗，說不定，可以讓這個世界充滿美好。
“寧宗主。”蘇晚晚帶着合歡宗弟子親自來向她告別。
自從巍城之後，她也來了天水鎮，帶着合歡宗弟子們歷練。
這次回去之後，她也要繼任合歡宗宗主之位，已經不是弟子身份了。
“繼任大典，寧宗主一定要來，我在合歡宗等你。”蘇晚晚誠摯地邀請。
其實之前已經有合歡宗弟子送過邀請函去天雲宗了，寧涼其實沒有多大興趣，打算找個德高望重的長老去參加一下便好。
可現在，蘇晚晚親自來邀請了，她不去就說不過去了。
“榮幸之至。”寧涼笑着說，“我會帶着弟子一起參加。”
蘇晚晚對她行了晚輩禮，便帶着合歡宗弟子離開了。
寧涼最後看了一眼這座陰雨綿綿的小鎮，對着天雲宗的弟子們揮了揮手。
“走吧。”
很開，離開了魘洲境，進入瀛洲境之後，陽光灑在身上，似乎將魔界的陰霾都從身上一掃而空。
天雲宗正門前，梅落英帶着弟子們迎接。
到了熟悉的地方，寧涼覺得心情都好了不少，寒暄幾句之後，迫不及待想回去看看如意金蟾又給她拉了多少金子。
“宗主。”梅落英一把拉住她，低聲說：“有件事我覺得很奇怪。”
“哦？”寧涼跟着她走到無人的地方，“何事？”
梅落英道：“宗主有沒有發現，歐陽長老變了？”
寧涼：……
他何止變了，他連物種都變了。
她清了清嗓子，給歐陽照洗白：“上次有‘屍傀’闖入天雲宗，歐陽長老和我力戰‘屍傀’，他被‘屍傀’打到了腦袋，傷的很重，醒來後神智就不太正常了，不過，他能豁出性命迎戰‘屍傀’，不管怎麼說，都證明他對天雲宗一片忠心。。”
“也是。”梅落英嘆息一聲，“歐陽長老確實是忠心的，不過，他最近確實很奇怪，胡長老懷疑他和妖物有牽扯。”
“妖物？”寧涼勉強一笑。
歐陽照整天和小青蛙呆在一起，現在被人懷疑了吧。
他還總是‘呱’來‘呱’去的，早就讓他改掉這個口頭禪，他卻說不是口頭禪，是他的母語。
寧涼也能理解，就像學了外語，也不能整天就扯洋文。
梅落英道：“胡長老看見他的辰陽峯上，似乎有妖物出沒。”
“不至於吧……”
“是很大的妖物，我和胡長老不敢打草驚蛇，所以等到宗主回來才稟報，請宗主定奪。”
“我親自去看看，此事不要外傳。”
梅落英點點頭，寧涼便直接去了辰陽峯
。
辰陽峯上，如今到處是小青蛙，真是聽取蛙聲一片。
自從歐陽照把女弟子都遣散後，其餘男弟子歐陽照也找藉口打發了，也沒什麼小仙童。寧涼上去後，連個通報的人都沒有。
不過，很快，歐陽照收到小青蛙的消息，歡天喜地跑出來。
“宗主大人回來啦！”
寧涼看他衣着邋里邋遢，鬍子也不修一下，不禁皺眉：“你這是……”
“宗主大人英明！我，找到相好了。”歐陽照羞澀地說。
寧涼：……
“我要帶宗族去見見她。”歐陽照帶着她走向後山。
寧涼以爲歐陽照不近女色的，沒想到他還能找到相好，看來男人終究是……
“就是她。”歐陽照喜滋滋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寧涼擡起頭，只看見一個花斑點點，鼓脹的……肚皮？
等她努力仰起頭，纔看見一隻巨大的蟾蜍，正低着頭，用一對鼓泡兒眼看着她。
灰綠相間的皮膚，身上佈滿赤色花斑。
寧涼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巨大的蟾蜍。
這是□□精？
歐陽照問：“宗主，她是不是很美？呱！”
寧涼：……
母蟾蜍：“這個醜八怪是誰？”
寧涼：……
歐陽照摸了摸她的肚皮說：“宗主已經是人類里長得最好看的啦！我上次給她喝了青蛙卵，希望她能變得像我們一樣，可她喝不下去。”
寧涼大爲震驚，原來上次他說的美容養顏的功能是讓她變成青蛙！
她深呼吸幾口氣，才平復心情說：“你從哪裏把她弄來的？”
歐陽照得意地說：“前段時間，我外出歷練，緣分讓我和她遇見的，我對她一見鍾情。”
“原來是這樣，那你們好好相處，我回去會告訴其他長老，她是你契約的靈獸。”寧涼不想在這裏喫狗糧，她只想回去看‘返塵鏡’。
“宗主，先別走，還有重要的事。”歐陽照連忙說。
“什麼事？”
“菁菁的來頭可不小，她不是普通靈獸，而是一隻神獸！”
“哦？”寧涼再次看向這叫菁菁的蟾蜍，這還是她第一次看見神獸。
“菁菁上一個契約者，是一位神，是從凡間飛昇的。”
“那她爲何在這裏，那位神呢？”寧涼看了看四周，沒看見其他人。
“那位神出了事，被削了神骨，貶到了凡間。”歐陽照嘿嘿一笑，“宗主知不知道，她如今在哪裏？”
“被賣關子了。”寧涼聽他這麼說，就知道這個神肯定和他們有關係。
歐陽照道：“上一次，那四大仙門想滅了我們天雲宗，北斗仙宮，宿劍莊如今都受了報應，還有合歡宗和般若教，這神，正是合歡宗的老祖宗！他們合歡宗仗着這位成神的老祖宗，才躋身五大仙門，如今這老祖宗被削了神骨，沒了這座
靠山，正是我們報仇的機會！”
寧涼怔住：“合歡宗的老祖宗？”
那個創造了‘滅情咒’的人？
“她爲何被削去神骨？”寧涼連忙問。菁菁說：“我不清楚，不過據說是因爲犯了天條。”
“她如今在哪裏？”
“她回了合歡宗。”菁菁道，“合歡宗這些弟子，沒有一個成器的，她看不下去，要親自振興宗門。”
寧涼心裏一沉。
這老祖宗回了合歡宗，那蘇晚晚豈不是無法坐上宗主之位了？
‘滅情咒’是這老祖宗創造的，只有她會，而洛岐又中了‘滅情咒’，會和這老祖宗有什麼牽扯嗎？
合歡宗的繼位大典還有幾天，到時候，寧涼勢必要親自前往，找這老祖宗討教一二。
“宗主，等這次合歡宗宗主的繼位大典，我們殺上去如何？”歐陽照興致勃勃地計劃起來。
寧涼搖頭：“冤有頭債有主，司馬羽扇已經死了，追究其他人沒有意義，雙方爭鬥，對天雲宗也有損害。”
“好吧，宗主的決定一定是正確的。”歐陽照對她是無條件服從。
寧涼看看他和大蟾蜍，從納戒裏拿了幾罈女兒紅出來。
“恭喜你們，這是一點小小心意。”
“謝謝宗主大人！”歐陽照歡天喜地收下，“呱！”
菁菁：“……呱！”
寧涼轉頭就走，一個‘呱’她已經夠糟心了，現在好了，有兩個！
她從辰陽峯下來，尋思着合歡宗的情況，肯定不一般。
而那位老祖宗被削去神骨，會不會和洛岐有關係？
剛想到洛岐，她一擡頭，就看見了洛岐。
他正指揮着一羣小仙童，從山下搬了一批梧桐樹上來，運往鳳鳴山。
寧涼想到什麼，暗道不好，趕緊腳底抹油，打算從另一條山道離開。
“師尊。”洛岐淡淡地喊道。
寧涼不得不轉過身，假裝纔看到他，清清冷冷地問：“何事？”
洛岐微微挑眉，他換了身白色的常服，頭髮沒有束起，額間綁了一條抹額，抹額尾端從他黑髮間穿過，和後背長髮一起垂下來。
多了幾分仙姿。
“明知故問，跑什麼？”他毫不留情揭穿了她。
“跑？哼……”寧涼冷笑，“不就是種幾棵樹嗎？拿了你的還魂傘，我也不會賴了你，走！”
她大步走向鳳鳴山，看着才種上沒多久的梨樹，有點兒可惜。
不過，既是鳳凰，自然只能要梧桐。
她雙手捏訣，深吸一口氣，控制土壤，將數千棵梨樹連根拔出。
“這些梨樹也不能浪費了，拿去種在……”寧涼想了一下，便笑着說：“種在‘孤星嶺’上吧，那裏到處光禿禿的，不好看，種上梨樹，等來年結了果子，夜星迴來，天天都能喫。”
洛岐微微抿了一下脣，肩膀上的‘滅情咒’
又痛了一下。
小仙童們又吭哧吭哧把拔起的梨樹都搬去‘孤星嶺’。
而寧涼也不含糊，用術法控制着梧桐樹一棵一棵種下。
種樹和打架不一樣，打架只管使出全力就好，而種樹，得收着力道，不然一不小心樹都折斷了。
而根系不一樣，挖的坑也不一樣。寧涼種了幾百棵之後，已經開始喘氣：“你買了多少棵樹？”
洛岐：“七千。”
“這麼多？”
“鳳鳴山這麼大，總要種滿吧。”
寧涼恨不得抽自己一頓，當初爲什麼要答應，現在尋思着怎麼找藉口，多找幾個幫手來。
洛岐坐在剛種下的一棵樹上，抱着雙手：“一把【還魂傘】，種七千棵梧桐樹，難道不划算嗎？”
寧涼當然知道划算，何止是划算，這一次，【還魂傘】不僅救了她的命，還讓她重回自己的身體，可謂是功勞巨大。
想到【迴天玉】和【還魂傘】，寧涼只得咬咬牙，繼續種樹。
從天亮到天黑，她的靈力一點點耗盡，到最後，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但是鳳鳴山，漫山遍野都是她親手種下的梧桐樹。
月亮升起，高掛在天空，如練的月光灑滿山中，照着每一片搖曳的梧桐葉片。
風中，嘩啦啦的葉片輕響令人愉悅。
洛岐坐在樹上，一眼看出去，嘴角邊的笑容也漸漸揚起。
“我的靈力……”寧涼有氣無力地抱住最後一棵梧桐樹，靈力耗盡，這棵樹剛剛放進坑裏，差點兒倒下去。
洛岐回過頭，看她那麼悽慘的樣子，終於大發善心地出手幫忙了。
他跳下樹，慢慢踱步過去，從地上撿起一把鏟子，將土一鏟一鏟填進去。
寧涼氣道：“你就不能用靈力嗎？快一點！”
洛岐：“扶好。”
寧涼無力地扶着樹，額頭上大顆大顆的汗水滑下來。
她瞥着洛岐說：“謝謝你的【還魂傘】，真的，如果沒有【還魂傘】，我也許就不能站在這裏了，這七千棵梧桐樹其實算不了什麼，以後，師尊會關照你的，比如將來的宗主之位，我一定優選傳給你。”
洛岐把土填好，放好了鏟子，拿了塊帕子出來擦擦手，才說：“算了，七千棵梧桐樹，我已經很滿意了。”
寧涼深吸了一口氣，累得不行，直接坐在地上，一隻手撐着下巴，看着山中一排一排的梧桐樹，充滿成就感。
“拿着。”
洛岐拋了一個梨給她。
寧涼接過去，啃了一口，忽然問：“我都幫你種了這麼多梧桐樹了，你不會還天天給我送一筐梨吧？”
“你不是很喜歡喫嗎？”
寧涼：“下次送點別的。”
她站起來，啃着梨走下山，走到一半，回頭去看。
洛岐又坐回了梧桐樹上，長髮和衣襬一起垂下來，在夜風中輕舞。
他兩隻手撐在身側，似乎一直看着她的背影。
而她的忽然回頭，不期然的，撞進了他微微帶着紫色的眼眸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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