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花肥

作者:白日上樓
姜瑤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門“吱呀”一聲開了,進來的,竟然是個梳着丫髻、作婢女打扮的女子。女子手裏恭謹地端了個托盤,一看見她,便作出歡喜的模樣,笑着道:“喲?小娘子醒了?可是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

  姜瑤卻趁機看向門外。

  透過門開合的一瞬間隙,她看到了高高的佛塔,佛塔上十二瓣重蓮燈在這漆黑的夜裏也依然亮着。

  她又聽到了那一陣更清晰的“咚咚咚”的木魚聲。

  沒錯了。

  果然是寺廟。

  只是不是大慈恩寺,就不知道了。

  而下一瞬,門就被人從外面合上了。

  姜瑤看到了兩邊站着的穿着褐衣的人,看身形魁梧,腰持短匕,想來是派來守着她的人。

  她收回視線。

  這倒是有點麻煩。

  姜瑤的眉蹙更緊了些。

  美人愁眉,惹人堪憐,那婢女卻彷彿司空見慣一般,只動作行雲流水一般將那托盤放到桌上,又扶了姜瑤過去,令她坐下。

  姜瑤身體綿軟,半點使不上力,也便隨她去了。

  那婢女又不知從哪兒拿出來個靠背讓她靠着,這一通下來,姜瑤只覺,便是國公府裏的紅玉和青雀都沒這麼周到細心。

  這當是大戶人家精心培養出的婢女。

  她心裏忖度着對方身份,那婢女卻忙忙乎乎一通,之後又從托盤裏小心翼翼地取出一隻卷草紋青瓷小盅。

  那小盅當時真是精美以極,薄胎盅口被裏面的熱氣一薰,竟有如霧如渺的仙感——即便是以現代人的目光,也覺得其技藝精妙絕倫,巧奪天工。

  姜瑤心中爲那幕後之人的豪富咋舌,殊不知那婢女也十分驚詫。

  長安城人人都說這姜大娘子是邊城來的,性子狂悖,見識短淺。可這連世家貴女都要驚上一驚的魚戲蓮葉盞一出,這姜大娘子竟是面色變也未變,只眸光稍停了會,莫不是…傳言有誤?

  可再是有誤又如何?到了此處,便是天上的鳳凰也成了落地的雞,任她家主人糟踐。

  想到此處,連婢女也不免對眼前的美人生出幾分憐憫,只到底這些事她們這些下是操心不着的,還是低了頭,將那瓷盅恭恭謹謹地遞過去:“小娘子倒夜,不如喝些熱湯,也好安睡。”

  姜瑤眸光落到那瓷盅裏,良久未動,那婢女急了:“娘子怎麼不喝?”

  於是,姜瑤便知,這熱湯有異。

  可一看婢女那樣,若她不喝,怕是要掐着她脖子灌下去,於是,當真拿了那瓷盅在手。

  女子纖白的指尖搭在碧玉般的瓷胎上,一時竟分辨不出,哪個更脆弱矜貴。

  婢女眼睛一錯也不敢錯地盯着,她還記得,來時瓊花姐姐說的話。

  若不看着這娘子一滴不剩地喝了,郎君責罰起來,就要推她出去受鞭子。

  婢女可不想受鞭子。

  姜瑤哪裏知道她心中計較,只一手拿了瓷盅,一手以袖掩,一仰脖,竟當真一氣兒灌了個乾淨,還將那空了的盅底展給她看。

  婢女心一鬆,還待細瞧,那如牡丹嬌豔的美人卻突然手一鬆。

  那價值千金的魚戲蓮葉盞就這麼掉了下來,“啪地”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婢女忙撲過去,卻也只撲到一地的碎片。

  她怒着臉、抖着脣擡起,那惡劣的小娘子竟然還朝她一笑!

  那笑讓婢女想起小時阿孃從山上抓的錦雞。

  錦雞野馴難服,便是死,也非要啄上人兩記才肯罷休。

  她不由有些沮喪,那小娘子卻彷彿闖了大禍似的,垂下眼去,一聲不吭。

  婢女還能說什麼。

  眼下公子正熱乎,就算要罰也得等厭棄了再罰。想到這人以後會比自己還慘,她心裏又好受了些,蹲在地上,小心地用帕子一點點將碎瓷片包起。

  姜瑤哪裏管一個小婢想什麼,她只是趁隙頭一低,將那裝了滿嘴的“熱湯”吐到自己的袖口,袖口頓時就溼漉漉的。

  她又悄悄藏起袖口,另只穿了繡履的腳佯裝無意,輕巧巧踏在一方碎瓷上,慢慢往後移。

  這一番動作做得隱祕,婢女神思不屬,壓根沒發現,等好不容易將那堆碎瓷撿好,才起身往外走,在即將走出門時,不知想起什麼,突然回過頭來。

  穿一身月白中衣的小娘子神色萎靡地靠坐桌邊,見她看來,還衝她不高興地嚷道:“叫你家主子過來!他可知我是誰?”

  婢女什麼都沒說,開了門走了。

  她這一出去,屋內頓時又安靜下來。

  姜瑤也沒起身,只還那樣懶散散地坐了會,待外面徹底沒動靜了,才彎下腰去,將腳下踏着的碎瓷片撿了起來。

  這瓷片當真是美,即使碎了,釉質也有種青翠欲滴的秀麗。

  只是這小小的,切面卻十分鋒利。

  若那幕後之人過來,說不得能派上些用處…

  姜瑤用寬袖口的布包了,握在手心,另一邊,還在努力將那沾了“熱湯”的袖子擠幹。

  等只能隱隱看到一點漬,才放棄。

  之後,她便伏在桌上,作了暈倒狀,而後,看着那桌上的燭臺,腦子裏一通亂轉。

  也不知是什麼人,竟能將她從那鐵桶一般的國公府“偷”出來,而且選的時機又那麼恰恰好,正好是梁國公離府當日,人心正浮動之際…

  可爲什麼呢?

  “偷”她一個客居國公府的孤女,能得到什麼?

  總不會是想將她當作制衡國公府的把柄?

  不,不可能。

  若真要選把柄,那驕橫的小胖四郎比她有用多了。

  既然不是爲了威脅國公府,那就是姜大娘子得罪人了。

  要囚過來百般折辱。

  可看那婢女模樣,雖不算十分恭敬,卻也不是要磋磨人的,否則,摔碎那瓷盅時就一巴掌上來了。

  那就是…想金屋藏嬌?

  畢竟那姜大娘子渾身上下,除了壞脾氣,最富餘的就是那美色了。

  猶記她初到長安,一書生在宴上見到她,驚爲天人之際,竟將她與那女主王清玄並列,並稱“長安雙姝”——

  那可是女主,清貴不可及的琅琊王氏嫡女。

  而她一個蠻荒邊城來的小娘子,竟然與她並稱雙姝,可見其美貌之盛。

  可爲了美色,和國公府槓上代價也太大了…

  不,也不對。

  這時代,女子若失了貞,一場大被就能掩下來,不論是把她嫁與對方作妾還是出作妻,都能將這醜聞掩了,國公府爲了息事寧人,未必不會選這最經濟實惠的。

  不。

  不行。

  她不能繼續在這待下去了。

  ……

  姜瑤腦中一瞬間劃過無數種可能,無數思緒如流光飛絮,飛過腦海。

  不過,在聽到門外的腳步聲後,她那些亂糟糟的想法瞬間只剩下一個:

  跑。

  她得跑。

  趕緊跑。

  腳步聲在外面停住了,姜瑤只聽到一道陌生的聲音,和楚二郎那等碎玉泠珠似的聲音不同,帶了驕狂。

  “人在裏面?”

  “稟告郎君,還在。”

  “開門。”

  門“啪地”一聲開了,伴着一道聲音:“佛門清靜地,你們都這般粗魯作什麼,嚇到了美人怎麼辦?去,找管叔,各領十大板。”

  “是。”

  而後,姜瑤就聽到了更近的一點足音,伴隨着一股清甜的桃花香。

  這桃花香若隱若無,縈繞鼻尖,姜瑤卻不甚聞得慣,忍不住努力憋了氣。

  來人卻一眼看見了伏倒在桌邊的美人。

  她一身月白中衣,身段在這姿態裏嫋娜曲折,如一截易折柳枝,真真令人流連。

  尤其是那露在袖口外如玉一般的長指,還有那一截皙白纖細的脖頸…

  “果真和傳言一樣,是個絕色。”

  他讚了一聲,乾脆坐下,給自己斟了杯茶,以美品茶,慢慢喝下去一杯。

  而後,又重新站起,皁靴踱到姜瑤旁邊,一隻手要去碰觸她眨啊眨、長得彷彿撩在人心上的睫毛。

  在即將碰觸上時,姜瑤卻驀地,睜開了眼睛。

  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

  如煙如霧的燭光裏,那雙桃花眸,像盛了這世間所有的豔光,而在那波光流轉裏,彷彿這世上所有人都能甘願將靈魂奉上。

  這人也算是閱美無數,在這大慈恩寺的一角,更有無數美人零落一生於此,可卻再沒哪一個美人能如面前這人——

  哪怕是被他放在心尖、不敢輕易觸碰的琅琊王清玄亦不及這一刻她眼動的風情。

  他怔了會,笑了:“美人兒醒了?”

  姜瑤也看清了面前人。

  嗯。

  是個陌生人。

  長得還是挺俊的,眉清目秀,鬢邊簪花,如桃花郎,只可惜,眉間那股陰鬱破壞了那絲俊。

  心裏想着對方是誰,反正不可能是個普通的。

  普通人可帶不起這樣的發冠,也穿不了這樣的錦緞。

  如國公府的婢女,紅玉這樣的,也只是比尋常百姓穿了好上一些的布,綾羅綢緞是別想的,更別提花樣。

  可眼前人一身錦緞藍袍,袍上不論是袖口還是袍擺,甚至袍身上,都有繡娘花費許多功夫才能繡出的卷草堆雲紋。

  束腰革帶上嵌着五塊玉璧,腰間佩珏,兩綹串珠垂下來,隨着走動,玉珏碰撞出叮咚的聲音。

  而從他束髮用的、那幾乎是從一整塊羊脂玉上雕出的發冠,還有那插髻的玉簪,也都能顯出其身家不俗。

  這恐怕不僅是不是個普通人,還是哪位世家公子。

  該是哪位呢。

  綁她,當真只是垂涎姜大娘子的美色麼?

  姜瑤原來是這個判斷,可此時對上那雙眼睛,又覺得,恐怕沒那麼簡單。

  這確實是個酒色之徒,可又不僅僅是個酒色之徒。

  這就難辦了。

  該怎麼脫身呢。

  姜瑤撐了額,一副才醒來模樣:“這是哪兒?啊,我頭好暈…”

  她晃了晃腦袋,面露驚恐:“你又是誰?我怎麼會在這兒?”

  美人惶恐,瓷作的一張芙蓉面上,此時帶了驚懼,仿若有淚。

  來人手中捏了白玉杯,靜靜欣賞了會,突然過來,一根手指捏了姜瑤下頷,笑:“我啊…是你將來夫主。”

  他突然改了主意。

  這樣的美人,若是就這般做了花肥,實在暴殄天物,不若納回家,這樣國公府將來追究起來,也不會起太大風波。

  姜瑤卻只想往這人身上插個窟窿。

  不過,忍耐。

  忍耐。

  她握緊了手中碎瓷,告訴自己。

  還不到時候。

  需…一擊即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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