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清玄

作者:白日上樓
清風樓。

  積雪齋。

  海棠詩社的幾位貴女一早便拿了帖子,乘了馬車到了清風樓裏。

  因着陰雨,外間溼冷,積雪齋內早早便燒了碳,一兩銀一斛的銀絲碳在碳盆內燒着,將齋閣薰得暖烘烘。

  禮部侍郎的小女兒將才作好的一首詩往前遞,在她旁邊,海棠詩社的其他成員或作畫,或吟詩。

  還有那手腳利索、寫字漂亮的婢女,在那謄抄。

  海棠詩社在長安城頗有雅名。

  每歲一出的詩集《海棠雅集》,在長安城亦是頗受一幫書生們追捧的——

  而作爲海棠詩社的發起者和領頭人,王清玄在其中更是頗有才名。

  此時王清玄亦來了,但她未與其他人坐一塊,反是隔了一道細珠簾,坐在那倚窗的長案邊。

  案上,婢女取來的一支白玉蘭正在靜靜綻放。

  而白玉蘭邊,王清玄亦執了一管狼毫在寫。

  她生得清麗,微側的臉頰被窗邊透來的光勾勒,一時竟說不上來到底是那白玉蘭更純淨,還是她更雅潔。

  趙緹兒素來崇慕王清玄,只覺她詩文才貌無一不佳,人雖冷淡了些,可出身琅琊王氏,冷淡些也是理所應當,此時見王清玄在寫,自己竟然懶得寫了,只支了下頜,手卷着細發在那看王清玄作詩。

  等王清玄筆一落,趙緹兒便連跑帶跳地過去,探頭一看,便擊節而嘆起來。

  “落影輕紅紛紛,霏雨淡雲疏疏……”

  “阿玄,你這詩越發有進益了啊!你瞧這落影、輕紅,還有這霏雨、淡雲…”

  其餘人聽聞,也紛紛過來看。

  還有人道:“我倒是不羨慕這詩,我啊,就羨慕阿玄這一手小楷,筆鋒圓融,於細處見妙,都快趕得上你家二兄了。”

  王清玄二兄王敬之那一手字,天下皆知,其才名,亦是天下知。

  王清玄卻不接這話,只是擱了筆,任那謄抄的婢子拿了她詩去抄。

  那邊貴女見她如此,便知她今日心情不算美妙,有那脾性傲些的,也懶得熱臉貼她冷屁股,自顧自回了自己那案前。

  一忽兒,人又各作各的。

  只是這幫未出閣的位貴女聚一塊,本是玩樂,談詩作畫完了,玩了會投壺,又開始聊起幾日後的春日宴。

  “聽聞這次的春日宴,連聖人都特地問起過呢。”

  誰都知道,二皇子妃每年舉辦的春日宴,是給長安城裏那幫到了年齡的郎君小娘子相看的。

  每到春日宴,許多家中有適齡子弟的主母,都卯着勁兒要參加呢。

  可也因着這,歷來操心國家大事的聖人,可從不關心。

  “你們不知道,”禮部侍郎家的小女兒淮櫻掩了嘴,其餘人湊過來,“我聽說啊,這回,昭郎君也參加。”

  “昭郎君?!”

  有人驚呼了一聲。

  “昭郎君也要參加?!”

  淮櫻連忙點頭,“恩”了聲。

  登時,積雪齋內大部分貴女的眼睛都亮起來。

  連還在窗邊的王清玄都站了起來,只是她站起來後,不知爲什麼,過了會又坐了下去,只一雙杏眸看向那說話之人。

  說話之人還是淮櫻,她大約在宮中有些門路,只壓低了聲道:“你們不知,聖人特特下了旨,要昭郎君務必參加。”

  “我猜啊,聖人恐怕是希望昭郎君能在宴上得一可心的,催着他儘快定了親呢。”

  淮櫻話一落,積雪齋裏一時間人心浮動。

  長安城裏哪位小娘子沒做過夢呢。

  六年前長安城中門大開,鼓樓齊鳴十二聲,只爲迎一少年郎入城的場景,如今還時時激盪在她們的春閨夢裏。

  誰不想掬一捧夢中的兒郎,讓他對她笑,對她情深意濃呢。

  唯有那趙緹兒突然“嗤的”笑了聲:“你們作這副樣子做什麼?滿長安城裏,若舉一個家世、才情、相貌,能與昭郎君相配的,除了阿玄,還能有誰?”

  “是你,你,你…還是你?”

  她帶了點諷刺意味地看向其餘閨秀,倒把她們看得臉一紅。

  有人不忿道:“話可不是這般說的,若論條件,我等是不如阿玄,可世間之事,又豈是樣樣都能稱斤論兩地來?說不得…”

  “說不得昭郎君就能看上你?”

  趙緹兒接了句,倒把對方擠兌得臉通紅,這人惱了:“趙緹兒,你,你…”

  她一跺腳,一閉眼,直接道:“是,論家世才情,我等是不如阿玄,可要說相貌嘛,不還有一個?”

  衆人頓時用一種“你瘋了的”神情看着她。

  她們皆知她說的是誰。

  不就是前陣子將整個長安城都鬧得沸沸揚揚的姜娘子?

  說來那也是個“奇女子”,聽聞她與許多郎君有染,還同時肖想三位國公府的郎君…

  放她們從前,怎麼也未曾想過,這世間竟會有寡廉鮮恥、不知所謂之人,而就這樣一人,這人居然敢說昭郎君說不得會看上她?

  “章黎錦,你腦子壞了吧。”

  章黎錦也知自己說得離譜,卻還是梗着脖子道:“世間事不到最後,你們怎麼就知道不會發生?她,她生得好看,說、說不得昭郎君就看上她了呢?”

  可這話她自己都說得心虛,聲音不由就低下來。

  是啊。

  昭郎君怎會看上她?!

  那可是十五便能破得烏河王庭的少年英雄!便放史書上也是能青史留名的俊才!如何會像世間男子那般膚淺,只看臉?

  “章黎錦,你可快快收回這話,莫讓我再聽見,否則,我回去必讓父親奏你家一本,免得你鎮日裏在外壞昭郎君名聲!”

  章黎錦不忿,卻到底不敢多言,閉了嘴。

  一幫海棠詩社的人只覺晦氣,想到幾日後便要開宴,一時間竟有些坐不住,往日裏還覺得尚可的衣裳首飾此時都覺有些不大妥當,乾脆跟王清玄提了告辭,紛紛離開不說。

  王清玄始終都未參與她們的談天,冷冷淡淡看着一幫人離去。

  婢女看看她面色,知曉她是有些乏了,正要領着她出去,卻見齋外守着的另一婢女突然進來,對着王娘子道:“樂音閣的掌櫃來了。”

  王清玄眼睛一時亮了起來,她忙起身,快走了兩步,步子又漸慢下來,重新走回之前的椅子落座。

  樂音閣掌櫃的一進門,就見隔了一道珠簾,小娘子曼坐窗邊,白袍若雪,氣質若蘭。

  他心中暗讚一聲,人已經往前拱了拱手:“見過王娘子。”

  “掌櫃的客氣。”

  王清玄這才起身,緩緩往前。

  隨着她走出珠簾,那掌櫃的頭埋得更下了,並不敢褻瀆貴人。

  王清玄看了婢女一眼,婢女知幾,不一會手裏託了個檀木長匣子進來,木匣上還雕着支精美的玉蘭花。

  她示意婢女將木匣給掌櫃。

  掌櫃接了,打開一看,嚇了一跳:“這是…清碧?”

  也不怪他如此。

  這管洞簫,是已故的苦無大師平生最得意之作,選鐘山之巔的翠玉竹所制,清音幽柔,碧色如波。

  苦無大師一生制簫無數,可唯獨這管,從選材、到打磨,整整花去了他十年。

  這清碧,幾可與傳說中的名琴焦尾相媲,卻因戰亂失蹤多年。

  長安城裏,許多人在尋它。

  可掌櫃的還知,連長安城裏那貴不可言的楚二郎君也在尋它。

  “這支清碧,請掌櫃的於春日宴那天送去桃園。”

  掌櫃的一愣:“送去桃園?”

  “是。”

  王清玄目光落在匣內的碧簫上,她素來清冷,此時眸光卻柔,彷彿它令她想起了這世上摯愛之人。

  她輕輕撫了撫,便合上匣子,不再多說,令婢女引了掌櫃的出去。

  掌櫃的雲裏霧裏,引路的婢女與他解釋道:“我家娘子的意思是,掌櫃的到時便以樂音閣的名義,將這碧霄贈予桃園,充作當日郎君們樂藝比賽的彩頭。”

  “並且,在最後提一個要求,便說…讓樂藝奪魁的男女賓客合奏。”

  不知爲何,掌櫃的下意識便想起了昭郎君。

  傳聞中,昭郎君愛馬如命,視劍爲珍,運兵如奇;可還有一樣,他一管碧霄,可引得百鳥來。

  難道…

  意識到這不是自己該想的,掌櫃的忙打住了思緒。

  那邊婢女送完掌櫃的上去,卻發覺,自家娘子居然站在窗邊,對着長街發呆。

  長街上陰雨連綿。

  一着白衣玉冠的郎君撐一柄竹青傘,行於對面陰暗的屋檐下,乍一眼看去,倒像是昭郎君。

  等那郎君忽而擡頭,露出一張寬寬的臉龐,婢女嚇一跳,轉過頭去,卻見娘子竟有些失魂。

  婢女不由便有些憐惜,上前安慰道:“娘子不必擔心,春日宴上,娘子必定得償所願。”

  王清玄卻握緊了窗檻。

  窗檻上的木刺扎得她一疼,王清玄低頭一看,玉白的指上氤出紅色的一點兒,刺目得很。

  婢女緊張地道:“娘子!你受傷了!”

  —

  那邊王清玄見了血,姜瑤也見了血,還是血漬糊拉的。

  這邊她纔到松鶴院,就被自己亟待親近的小四郎君往裙上丟了個東西——

  血漬糊拉的一顆眼珠子。

  白老虎死不瞑目的眼珠子。

  僕婦們和小廝等都呆掉了:

  “四,四郎君?”

  他們怎麼也沒想到四郎君會陡然間作出這事兒來,不由看向庭院裏站着的小娘子。

  但見她低着頭,與腳邊那眼珠子兩兩相望,她風姿楚楚、纖纖羸弱,素色裙裳被風吹得揚起,恰似一琉璃玉人,偏裙裾上劃了道血痕:那是大蟲兒眼珠留下的痕跡。

  他們等着她尖叫,或者暈倒——換正常小娘子,早該眼一翻,暈過去了。

  可那姜娘子卻還安安靜靜地站那,渾似嚇傻了。

  下一秒,她卻彎下腰去,素手將那眼珠子撿了,放在手裏捏着,擡起頭,用那滲人的表情看向小四郎君:“原來四郎君喜歡這個啊,怎麼不早說,要不…一會阿姐煮給你喫?”

  說着,還朝小四郎君一笑。

  直嚇得小四郎君“哇”地一聲,跑…

  跑了?!

  衆僕回不過神來。

  唯留姜瑤留在原地,捏了眼珠子,嘆一聲:“看來小四郎君是不喜歡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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