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 59 章
在這夢粱國境內,與那雲霞山當山上鄰居的黃粱派,祖山名爲婁山,位於夢粱國槐安府鱉邑縣。
自從黃粱派在驪珠洞天舊址的西邊大山裏,買下一座作爲“下山”飛地的衣帶峯,好像就從一直走背運,開始轉頭行好運了。
先是早年用一袋子迎春錢作爲買路錢,再用剩下的一袋子壓勝錢,從大驪朝廷買下的衣帶峯,價格翻了好幾番。
然後當年等於是被恭送到衣帶峯養老的師伯劉弘文,結識了那座落魄山,據說在山主陳平安那邊,都是要被敬稱一聲劉老仙師的,此外師伯與那落魄山的供奉陳靈均,更是關係極好的酒友,師伯還曾參加過好幾次北嶽披雲山的夜遊宴,與魏山君怎麼都算混了個熟臉吧。
用師伯的話說,我劉弘文在那魏山君的夜遊宴上,座位次次在前排,哪次不是元嬰之下,我的位置最靠前,只說坐我對面那排的山水神靈,兩次是繡花江的江水正神,一次是那龍州的州城隍爺,在那大驪朝廷的山水官場,哪個差了?擱在夢粱國,就算是神位最高的五嶽山君,就能與繡花江水神靠邊坐了?
之後便是一位被寄予厚望的祖師堂嫡傳,果真成功躋身了金丹。
這纔有了黃粱派這場辦在明年正月裏的開峯慶典。
一門之內三金丹。
再加上掌門高枕的關門弟子,就是當年去驪珠洞天尋求機緣無果的那位,如今也有了龍門境瓶頸鬆動跡象。
先前高枕與師伯有過一場君子之約,既然師伯當真完成了那份“賭約”,果真爲黃粱派請來了落魄山的觀禮客人,那麼衣帶峯自然就不用賣了。
黃粱派特地選了兩處風景最佳的毗鄰宅邸。
那儒衫青年,名叫李槐,自稱來自山崖書院,而他身邊那個黃衣老者,好像是個隨從。名叫耦廬,也沒個姓氏,道號龍山公,關牒上邊顯示是南婆娑洲的一位散修,長得鶻眼鷹睛,瘦骨嶙峋,卻穿了一件寬大法袍。
由於這對主僕是意料之外的訪客,黃粱派那邊便有些猜測,想來這位書院子弟,多半是那山下的豪閥出身了,才能年紀輕輕的,便擁有一位修士擔任扈從。
此刻李槐正在屋內翻看一本類似文人筆記的書籍,是隨手從書架角落抽出的一本泛黃書籍,鈐印了幾枚印章,好像都是夢粱國當地文人的藏書印,也算傳承有序了,書末兩頁還夾有一張便籤,大致說明了此書的來歷,得自某個名叫汾河神祠的地方,是廟祝所贈。
由於李槐有個書院
儒生的身份,黃粱派就給了這麼個雅緻宅院。匾額對聯,文房四寶,歲朝清供,應有盡有,幾隻書畫缸裏邊,插滿了字畫卷軸。
李槐其實很受之有愧,只是總不好嚷嚷一句,其實我讀書不多吧。
嫩道人就坐在門檻那邊,似睡非睡,潛心鑽研那本古譜,老瞎子當垃圾一般隨手丟給自己的《煉山》,可惜只是上半部。
不過僅僅是上半部,就已經讓嫩道人受益匪淺,他與那蠻荒天下舊王座大妖之一的搬山老祖袁首,自然是有一場大道之爭的,後者之搬山,與嫩道人的攆山,術法手段,道法高度,雙方都差不多,唯獨在煉化山嶽龍脈的“喫山”一途,真名朱厭的袁首,好像從姘頭仰止那邊得了一門遠古神通,這就使得雙方同樣是飛昇境大修士,朱厭早就是大道境界趨於“圓滿”,蠻荒桃亭是稍遜一籌的“巔峯”,只有境界圓滿了,纔有本錢和底氣,去追求那個虛無縹緲的十四境。
嫩道人之前不是沒有動過歪心思,想要求着李槐去求老瞎子。
結果李槐兩句話就打消了嫩道人的念頭。
“我如果願意幫你,但是你真覺得我求了,我那大半個師父就願意給你下半部古譜?”
“退一步說,就算他在我這邊抹不開面子,給了你下半部,你當真敢修行嗎?”
嫩道人喟嘆不已,自家公子,真心不傻。
李槐是在爲尊者諱,不好直說,他那大半個師父的老瞎子,對他李槐是很好說話,在老嫩你這邊,難說。
其實這位蠻荒桃亭只是在老瞎子那邊,給遮掩了全部的風頭,否則只說在鴛鴦渚那邊,從南光照,到仙人云杪,再到那些遙遙觀戰的芹藻、嚴格和天倪之流,誰敢將這位嫩道人當做一個缺心眼的“老不死”?至於嫩道人在淪爲十萬大山的看門狗之前,在那蠻荒天下,既然都能跟舊王座袁首結結實實打上幾架,豈是個好惹的?蠻荒歷史上,曾經有個名聲鵲起的“年輕”飛昇境,號稱“小袁首”搬山一道,爐火純青,在短短一千年之內,不知喫掉了幾百座山頭和那祖師堂,以至於外界都在猜測他與桃亭對上,到底有幾成勝算,有猜測至少是五成。
結果就是這位風頭一時無兩的大修士,在一次外出遊歷途中,真被桃亭堵住去路了,雙方纏鬥轉戰百萬裏之遙,一場酣暢淋漓的大戰過後,只剩下桃亭一個,懸空而停,拍了拍肚子,打了個飽嗝,只撂下一句話,“五成飽。”
李槐好奇問道:“爲何黃粱派歷史上有過那麼多的金丹修士,偏偏一位元嬰都沒有,
風水是不是太古怪了點?”
嫩道人笑道:“可能是有借有還吧。”
之前在那渡船上,作爲天下攆山一脈當之無愧的“祖師爺”,嫩道人早就瞧出了婁山的來龍去脈,是塊不同尋常的風水寶地,以至於嫩道人都需要掐指算一算,才發現婁山地界的一條不起眼“去脈”,崖壁間藏着一處石窟道場,剛好屬於斗柄璇璣所映照之地,曾有一位高人在此“得道”,道氣餘韻經久不散,並不扎眼,卻極爲凝練內斂,故而極難尋覓,若說婁山之山勢,是那如人著緋衣的一種顯著“官相”,但凡會一點望氣術的,都看得出深淺,那麼此地,就屬於寶葫蘆擇地深栽,孕育着一件長生寶,而那地脈,就是一件宛如天然障眼法的“官員金魚袋”。
嫩道人見自家公子聽得迷糊,便耐心解釋道:“這個黃粱派,早年氣運最旺之時,據說加上幾位供奉和客卿,一座祖師堂內,擁有十二位金丹,在那會兒的寶瓶洲,可不就是當之無愧的一流仙府了。但是有一位得道之士,精通萬物萬事盛衰之理,便爲婁山年復一年積攢了些家底,久而久之,就成了一座寶庫,只是黃粱派的修士,始終未能出現一個真正的修道胚子,故而不得其門而入,因爲這座寶庫,需要一把鑰匙,需要有人打開門。”
李槐嘖嘖稱奇,“祖師堂議事,同時坐着十二位金丹地仙啊,壯觀壯觀。”
所以那會兒的黃粱派,看待即便擁有元嬰坐鎮山頭的雲霞山,也是一種居高臨下的視線。
而且黃粱派與夢粱國的關係,只看門派名字與國名,就很明白了。
相比雲霞山,想必歷代君主的內心深處,都要更加天然親近婁山了,當然願意不遺餘力扶植黃粱派。
嫩道人呵呵一笑。
要是在那修行只求一人喫飽的蠻荒天下,十二位地仙?管你是金丹還是元嬰,都不夠自己一口喫的。
李槐好奇道:“高掌門都算是一位劍仙了,還當不成那個有鑰匙的開門人嗎?”
嫩道人一時語噎。
本想說那個黃粱派掌門人,就只是一個資質稀爛的金丹劍修,算個什麼東西。
只是與李槐朝夕相處,曉得自家公子不喜歡這類說辭,嫩道人便換了一個說法,“高枕距離我先前所謂的修道胚子一說,還有點遠。”
掌門山主高枕,是個年紀很大的“年輕”金丹,只因爲勤勉修道三百載,也曾是一位被寄予厚望的修道天才,躋身中五境,一路順暢,之後陸續打破洞府、觀海兩瓶頸,也沒用太多年,卻在龍門
境停滯了將近兩百年之久,按照山上的計數方式,成爲金丹客的“道齡”,其實不過短短四十來年。
早年能夠以龍門境擔任黃粱派山主,唯一的原因,便是高枕的劍修身份,黃粱派上上下下,數百年來,就只有兩位劍修,而且年紀輕的那個,如今纔是個上山沒幾年的孩子,雖然是黃粱派別脈修士在山下找到的,再親自領上山,最終結果卻毫不意外,成爲了掌門高枕的入室弟子,親自傳授劍術。
這是浩然天下的山上常例,比如之前正陽山那邊的茱萸峯田婉,先後找到了蘇稼和吳提京,這兩位劍仙胚子,一樣會在山上改換門庭,離開茱萸峯,轉投別脈山峯。所以就算是那位黃粱派的領路人,自己也不覺得有半點委屈,甚至在那位劍修拜高枕爲師時,還願意送出一件珍藏多年的靈器作爲賀禮。
上任山主在閉關之前,就已經立下一道遺囑,如果自己閉關不成,只能兵解離世,就讓高枕接任掌門位置。
高枕與師伯劉弘文的關係不睦,也因此而起,劉弘文是個最重臉面、規矩的老一輩修士,就像那些山下江湖的老人,守着舊例老風俗,覺得讓一位龍門境擔任一山掌門,太不像話,自家祖上何等闊綽,在這寶瓶洲,若是擱在山下王朝,就是那種四世三公的豪閥門啥的註解,李槐嘆了口氣,就不是一塊讀書的料啊,只得合上書籍,放在桌上,伸手細細抹平,哪怕不是個能夠光耀門楣的讀書種子,對入手的書籍,還是要善待的。
嫩道人習以爲常了,自家公子只要看本書,就要皺眉頭,認真是認真,至於能讀進去多少,呵呵。
就說手上那本《煉山》,嫩道人想要讓自家公子翻翻看,結果李槐連忙擺手直搖頭,說我看這個做啥?看得懂嗎?即便文字內容都看得懂,憑我的資質,就能修行啊?老嫩你想啥呢,故意看我笑話?
不過說實話,嫩道人覺得自己即便得了下半部的《煉山》,對於躋身十四境一事,嫩道人沒有半點信心。
那袁首,靠着那場大戰,喫掉了扶搖、桐葉兩洲多少山頭?又如何?不還是個飛昇境。
再說這浩然天下,皚皚洲的韋赦,之前嫩道人以道號龍山公、名耦廬的身份,行走此地天下,就已經猜出了端倪,這個曾經號稱資質碾壓同輩的法……
陳平安在就好了。
黃衣老者猛然間回過神,伸手輕輕拍打屁股底下的門檻,喃喃道:“吾聞道矣,已見道矣。”
李槐低頭看了眼那本書的封面,寫書之人,姓呂名喦。
嫩道
人神采奕奕,雙目如有神光激盪不已,擡頭問道:“公子,這本書是誰寫的?”
李槐笑道:“呂喦,好像是一位道士。”
嫩道人疑惑道:“哪個字,言語之言?還是岩石之巖?”
李槐說道:“下山上品的那個喦字。”
嫩道人站起身,抖了抖袖子,面朝李槐和桌案,作揖而拜了三拜,拜李槐,拜書籍,拜呂喦。
臨近的宅子,陳靈均蹲在臺階上,看着郭竹酒在那兒呼呼喝喝的走樁練拳。
黃粱派這邊,山上沒有喫年夜飯的習俗,陳靈均與嫩道人一合計,客隨主便,就算了,否則顯得太只會讓黃粱派覺得爲難。
陳靈均問道:“郭竹酒,你是劍修啊,咋個每天在這邊走樁練拳?”
郭竹酒一個高高跳起,迴旋掃腿,身形落定後,說道:“勤能補拙啊。”
陳靈均翻了個白眼,我是問你這個事嗎?
郭竹酒突然說道:“那個叫黃聰的,真是一個當皇帝的人?”
那個黃聰,是郭竹酒來到浩然天下後,見着的第一個皇帝。
陳靈均站起身,雙手叉腰,趾高氣昂道:“你說我那黃聰兄弟啊,那必須是一國皇帝啊,也沒點架子對吧,就是酒量差了點,其餘的,挑不出半點毛病。”
說到這裏,陳靈均苦兮兮道:“我已經把話放出去了,郭竹酒,回頭在老爺那邊,你能不能幫我說幾句好話啊?”
郭竹酒嗯了一聲,“必須的。”
陳靈均反而愣住了,“啊?你真願意幫忙啊?”
郭竹酒疑惑道:“我見着了師父,有一大籮筐的話要說,幫你說幾句好話而已,就是大籮筐裏邊裝個小簸箕,有什麼願意不願意的。”
陳靈均點頭飛快如小雞啄米,心裏暖洋洋的,差點當場熱淚盈眶。
真是十個不講江湖道義的魏山君,都不如一個俠義心腸的郭竹酒!
郭竹酒突然停下走樁,“找李槐去。”
陳靈均站起身,隨口問道:“去幹嘛?”
郭竹酒歷來想一出就是一出,腳尖一點,就躍上了牆頭,說道:“找李槐,讓他施展本命神通啊,大師姐說過,十分靈驗,屢試不爽!”
陳靈均聽得一陣頭大,曉得了郭竹酒在說什麼,是說那李槐次次在地上鬼畫符,寫下陳平安的名字,就真能見着自家老爺,陳靈均擡頭望向那個已經站在牆頭上的傢伙,說道:“李槐胡說八道,裴錢以訛傳訛,你也真信啊?”
郭竹酒身形如飛鳥遠去,撂下一句,“相信了,會掉錢啊。”
陳靈均琢磨一番,好像也對?
立即扯開嗓門喊一句,“等我一起!”
只是郭竹酒這個不走大門喜歡翻牆的習慣,真是教人一言難盡。
下次見着了她的師父,自己的老爺,自己一定要偷偷諫言幾句。
山門這邊以一隻符籙紙鳶傳信婁山祖師堂,紙鳶振翅,在空中劃出一道金黃流螢,直奔祖山。
既是傳信,更是報喜。
兩位暫任門房的年輕修士,一男一女,都是洞府境,不過都是黃粱派的未來希望所在,藉此機會,在山腳這邊算是一種小小的紅塵歷練。至於那位行事更爲老道的真正看門人,前不久領着一撥觀禮客人上山去了,尚未下山。
那兩人滿臉漲紅,瞪大眼睛,少看一眼就要虧錢的架勢,使勁瞧着那一襲青衫。
這要是在山外偶遇眼前青衫客,真不敢認。
陳平安只得與他們微笑點頭致意,男子咧嘴,女子抿嘴,約莫是沒想好如何開口才算得體,就依舊沒有言語。
神誥宗,作爲曾經寶瓶洲山上的執牛耳者,對一洲修士來說,當然是如雷貫耳的存在。
只是那個“秋毫觀”,還真從未聽說過。
而桐葉洲的雲窟福地,也是鼎鼎有名的,是玉圭宗那位德高望重的姜老宗主一塊私人地盤嘛。
這位倪仙師能夠擔任雲窟福地的客卿,又與陳隱官聯袂而來,肯定是一位道法極高的奇人異士了。
唯獨那個叫青同的女修,她自稱來自桐葉洲仙都山,就全無頭緒了。
“運去金如鐵,時來鐵似金。這黃粱派遇到了好時節,又算打鐵自身硬,至少三五百年內,高枕確實可以高枕無憂了。”
陸沉雙手籠袖,仰頭望向婁山祖師堂那邊,以心聲笑嘻嘻道:“聽說黃粱派的當代掌門高枕,還是一位劍仙?高掌門的這個名字取得好,真好。等到貧道回了青冥天下,哪天相中了個修道胚子,打算收爲嫡傳,定要爲他賜下一個道號,就叫‘無憂’。還要告訴他,或者是她,將來若是修道有成,能夠遠遊浩然天下,必須要來黃粱派這邊做客,與那個名爲高枕的劍仙道謝幾句。”
陳平安斜了一眼陸沉。
陸沉有樣學樣,斜視青同。
青同倍感無力,我是比不了你們兩位,可我又不是個傻子。
青同當然也聽出了陸沉的言下之意。
陸
沉回到青冥天下後碰運氣、看眼緣,未來新收的嫡傳弟子,這個未來會有個“無憂”道號的練氣士,即便修道路上無比順遂,破境一事,勢如破竹,可是此人想要跨越天下遠遊,那麼至少得是飛昇境大修士,然後來到此山,親眼見到高枕,親口與之道謝,這就意味着,黃粱派的高枕必須等得到這一天。
而一位修士,想要成爲飛昇境,至少耗費光陰上千年,甚至是兩三千年,再正常不過了,就算此人是白玉京三掌教的嫡傳,根骨好,當師父的陸沉,也願意親傳道法、再將機緣和天材地寶一股腦兒往他身上堆,一千年,怎麼都該是一千年以後的事情了。
就說那位純陽道人,不也說了一句“得道年來八百秋,不曾飛劍取人頭”?
呂喦所謂的“得道”,是指自己結丹,而那不曾祭出飛劍的八百載寒暑,則是說證道飛昇之前的修行歲月。
此外如劍氣長城寧姚,蠻荒天下斐然之流,終究是一座天下獨一份的孤例。
由此可得,劍修高枕的修道歲月,不會短了。
想必這位結丹一事都算極爲坎坷的黃粱派當代掌門,以後會別有一番造化。
陸沉笑道:“董三更他們幾個呢,被你忘掉啦?還有近在眼前的隱官大人,你都敢視而不見?”
青同惴惴不安,陸掌教是不是在暗示自己,除了這位近在眼前的陳隱官,還有個遠在天邊的鄭先生?
陸沉直翻白眼,“青同道友,你會不會聰明過頭了。”
陳平安提醒道:“稍後到了山上,你別鬧幺蛾子。”
陸沉笑呵呵道:“貧道但凡出門,一貫與人爲善。”
陳平安一笑置之。
陸沉問道:“你說高枕會不會興師動衆,喊了全部祖師堂成員,鬧哄哄一起涌到來山腳這邊接駕?”
倪元簪笑道:“黃粱派怎麼說也是個見過世面的仙府,又不是那市井坊間,好似縣太爺進了鄉野村落,必須敲鑼打鼓才顯得禮數隆重。”
陸沉突然咦了一聲,揉了揉下巴,“這都行?果然是道無高下之分、法無遠近之別啊。”
除了玉璞境的倪元簪,依舊渾然不覺,其餘陳平安和青同,也都察覺到了山中生出一份玄之又玄的道法漣漪。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是桃亭找到了一條道路?”
陸沉點點頭,“不過離着‘言下大悟’這種境界,還差點意思,這位桃亭道友,目前只能說是找到了一種可能,再不用心生絕望,混喫等死。”
青同輕聲說道:“陳平安,先前既然是純陽道人親自開口,讓你去找那部直指金丹的道法劍訣,方纔我們都路過了,爲何不去看一眼?”
陸沉忍俊不禁,“青同道友只管放心,貧道不會與隱官大人去搶這樁機緣的。”
呦呵,女大不中留哩,這麼快就胳膊肘拐向隱官大人啦?也對,都是仙都山的客卿了。
陳平安說道:“已經在看了。”
————
婁山之上,一處極爲雅靜的小院涼亭內,掌門高枕正在與一位文士模樣的年輕男子下棋。
與高枕對弈之人,正是夢粱國皇帝黃聰,身後站着一位水運濃郁的宮裝女子,與一個道氣深厚的魁梧老者。
一國之君,在大年三十這天,卻不在京城宮中待着,好像還是黃粱國曆史上頭一遭。要知道一位君主,在這個時節,總是最忙碌的。用黃聰自己的話說,就是躲清閒來了。不過這位年輕皇帝確實一心向道,親近道門,反觀如今作爲夢粱國頂樑柱的雲霞山,由於修行路數更近佛法,所以即便是更換山主這種大事,皇帝陛下也沒有打算親自過去道賀,只是準備讓禮部尚書上山觀禮。
黃聰看着棋盤上的局面,捻起一枚棋子,視線遊曳許久,始終舉棋不定,自嘲道:“看來宮中的那些棋待詔,與你們山上精於弈棋的神仙相比,還是差了不少。”
高枕微笑道:“他們也可能是故意輸給陛下的。”
顯然在皇帝陛下這邊,高枕沒什麼君臣忌諱,更不會說那什麼“我是一國山上弈棋第一人,陛下是一國山下弈棋無敵手”的客套言語。
黃聰笑着點頭,“有可能。”
當然不是高枕作爲一位金丹境的劍修地仙,便自視甚高,覺得足可傲視王侯了。
可能在幾十年前,寶瓶洲除了大驪王朝之外,大多如此做派,等到大驪宋氏一國即一洲,尤其是立碑羣山之巔,這種局面,其實已經爲之改觀,畢竟如今的黃粱派,就在這祖山婁山之上,祖師堂門外不遠處,就還立着這麼一塊碑呢。即便寶瓶洲大瀆以南,都已復國,並且不再是大驪宋氏的藩屬,但是這塊碑,沒有任何一座仙府門派,膽敢撤掉。
曾經有個小道消息,說之前有那麼幾個山上門派,覺得此碑礙眼,便與山下朝廷商議好了,既然都恢復國祚了,大驪再不是宗主國,搬走便是。
結果等到一封山水邸報,從中土神洲傳到寶瓶洲後,就徹底消停了,紛紛通過自家邸報昭告一洲,不同的措辭,一樣的意思。
絕無此事,誰敢肆意污衊,定要追究到底!
沒法子,大驪王朝沒了一頭繡虎,寶瓶洲又來了一個隱官。
而且這兩位,剛好是同出一脈的師兄弟。
黃聰終於落下棋子,高枕掃了一眼,笑道:“陛下輸了。”
黃聰點點頭,欲言又止,只是話到嘴邊,便重新咽回肚子,重新捻起別樣話頭,笑着打趣道:“高掌門,如今你們黃粱派終於可以闊氣一回了,光是我,還有納蘭水神,梅山君,我們三份賀禮,怎麼都算是一筆不小的進賬吧,更不談雲霞山那份,便是我都要羨慕,很是羨慕!”
那位姓納蘭的女子水神,笑臉嫣然道:“我在登山之前,就勸過陛下,不如將我與梅山君備好的賀禮,一起歸入皇家財庫得了,反正高掌門也不會計較什麼。”
這位水神娘娘,一身碧紈,綵線纏臂,小符斜掛綠雲鬟,只看裝束,就知道是蘇子的仰慕者了。
高枕朗聲笑道:“這次確實沒少掙,最重要的,還是終於能夠讓雲霞山道賀回禮,太不容易了!”
闊人過生髮財,越過越富。窮人過生花錢,越過越窮。
不請客麼,面子不好看,請客麼,打腫臉充胖子,客人喫幹抹淨走了,自己回頭悄悄餓肚子。
山上同理。
早年跟那雲霞山當山上幾步路遠的近鄰,有苦自知,一筆筆份子錢,花錢如流水,關鍵還是那種註定有去無回的紅包。
只說那綠檜峯蔡金簡,結金丹,開峯儀式,再成爲元嬰,黃粱派這邊就送出去幾份賀禮了?出手總不能太過寒磣吧?
此外雲霞山修道天才一個又一個的,山上道侶成親,某某躋身了洞府境,成爲一位中五境神仙,一些個與黃粱派相熟的雲霞山祖師堂老仙師,新收了嫡傳弟子……反觀自家黃粱派,也就是這幾十年光景好轉了,在那之前,真是啞巴喫黃連的慘淡歲月。
這次舉辦開峯典禮,黃粱派最初的打算,當然是需要大辦一場的,所以只求個……保本。
只因爲那個意外之喜,何止是保本,簡直就是賺了個盆滿鉢盈。
黃粱派對於能否請得動落魄山修士,早先是心裏半點沒底的,抱着試試看的心態,寄出了一封措辭恭謹的邀請帖。
雖說那位年輕隱官未能親自趕來道賀,但是作爲大管家的朱斂,以霽色峯祖師堂的名義,親筆書信一份,解釋了自家山主爲何不能參加慶典的緣由。
如果是陳山主不願意來,其實完全沒有必要如此
費事,直接將黃粱派的邀請函晾在一邊就是了。
而且按照師伯的說法,年紀不大的陳山主,待人真誠,處世厚道,說一不二,絕不會在這種事上跟咱們拿捏架子,婁山祖師堂那邊誰都別多想,多想就是眼窩子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最終落魄山那邊,還是來了兩位登山道賀的貴客,元嬰修士,陳靈均。金丹地仙,郭竹酒。
聽說前者是最早走入落魄山的譜牒修士,都不用喊什麼山主的,直接喊一聲老爺。
後者則是陳山主如今的小弟子,那麼暫時可算是半個關門弟子了。既然她是年輕隱官的嫡傳,萬一再是一位劍修?
黃粱派都沒敢將此事宣揚出去,就怕做事情沒分寸,會讓落魄山那邊覺得誤會自家是想要,那可就要好事變壞事了。
但是天底下哪有不透風的牆,一聽說落魄山那邊有兩位身份不低的修士,已經下榻婁山府邸,一傳十十傳百的,就鬧了個路人皆知,結果主動要求觀禮的客人,一些個原本請都請不動的,都來了,觀禮人數,至少翻了一番。
就連雲霞山那邊,都來了一位掌律祖師和兩位老峯主。
夢粱國的皇帝陛下,更是親自登山。一國五嶽中的梅山君,與身爲水神第一尊江水神娘娘,都來了,得護駕不是?
黃粱派管着迎來送往一事的老修士,每天一邊嘴上埋怨不休,一邊滿眼笑意遮掩不住。
多少年了,黃粱派從未如此風光過!
黃聰起身前,再次欲言又止。
高枕依舊只是視而不見,視線低斂,盯着棋盤,其實高枕心知肚明,皇帝陛下爲何會來山上,所謂的躲清閒,或是觀禮,當然都是比較蹩腳的藉口了,真正的想法,還是看看有無機會,與落魄山那邊結下一樁香火情,不奢望年輕隱官能夠踏足夢粱國,黃聰也不奢望自己能夠做客落魄山而不喫個閉門羹,只求那陳靈均、郭竹酒之類的落魄山譜牒修士,隨便一人即可,擔任夢粱國的供奉,客卿也可。
只是這種事情,高枕做不了主,皇帝陛下不開口,高枕也就只當裝傻扮癡,絕不主動攬事。
這位在亂世裏登基的年輕皇帝,心氣還是很高的,不然如果只是爲夢粱國求個供奉、客卿,大不了就是親自走一趟雲霞山,爲夢粱國尋個元嬰老神仙當那首席供奉,其實不是什麼難事。
夢粱國周邊諸國,都知道這個年輕皇帝,當年是下了馬背,穿上的龍袍。
因爲黃聰在還是一位皇子時,就曾主動率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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