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你不要騙我
對面的人應了聲好,霍深就把電話掛了,偏頭舉起指端的煙吸了一口。
濃白的霧向上散去,飄到沈月島垂落的長髮上,他岔着腿坐在霍深懷裏,睡得熱乎乎的臉頰緊緊貼着他胸膛,叫都叫不醒。
陸凜帶着小享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
霍深託抱着沈月島,大手放在他背上一下一下拍,低垂的眉眼是從沒有過的柔情,望着他的樣子專注得彷彿全世界就只剩他一個。
而沈月島微微撅着屁股往霍深懷裏可勁兒地縮,恨不得把自己嵌進他血肉裏。
一個太沒有安全感的人,碰上一個掌控欲太強的人,不知該說是造孽還是相配。
小亨倒是沒想那麼多,拿着毯子過去。
“哥,就讓大美人兒在這睡嗎?”
“回臥室,他至少得晚上才醒了。”
霍深把煙一捻,毯子一扣,把沈月島從頭到腳都裹住,兜着屁股抱起來就走了。
小亨眼巴巴瞧着,老神在在地咋咋兩聲。
“突然覺得大美人兒好可憐。”
陸凜低頭看他,他努努嘴:“哥太有辦法對付他了,把他喫得死死的。”但也不奇怪,很少有霍深對付不了的人。陸凜嗤笑:“你個小屁孩兒你懂什麼。”“我怎麼就不懂了!我都看在眼裏好吧。”
“大美人沒醒的時候,哥老去他牀邊坐着,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就那麼看着他,那眼神有時候瞧着像記恨他,有時候又像心疼他,有時候吧,又好像很……很……啊對!很饞!我看着都老害怕了,我總怕哥撲上去把他給嚼巴嚼巴吃了。”
他確實是小屁孩兒,不懂那種帶着慾望的眼神該怎麼形容,還疑惑過一陣:難道喜歡一個人就是想把他吃了嗎?那我可不要人喜歡了,我不想被喫。
但現在隱隱懂了不是那種喫法,歪頭求教陸凜:“或許有哥這樣無微不至面面俱到地照顧他,那就算被喫是不是也不可憐了?”
陸凜不以爲然:“哥和你不一樣的。”
“哪裏不一樣?不都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的硬漢嘛。”小亨懵懂地摸摸頭。陸凜聽樂了:“你硬漢?他是硬漢,你就是個小豬羔子。”“切,我還不稀罕當硬漢呢。”
陸凜揉揉他腦袋,認真說:“哥是個死心眼的人,你想喫橙子,我給你橘子你一樣滿足,但哥想要橙子,就必須是橙子。”
他想起他們剛到楓島決定搭夥過日子的那一年,是他和霍深最苦的一年。
沒日沒夜地在貨船上呆着,讓人當守貨的“黑工”,平時不能露面,要和貨物擠在船艙裏,碰上有人劫船他倆再出來,給那些名貴的貨物當“人肉護墊”。貨守得住就能被人賞識,守不住,他們多半也得搭進去。
這是來錢最快但也沒命最快的一條路。
陸凜做幾次就不去了,怕萬一出事小亨就一個哥都沒了。但霍深次次不落,也次次都守得住。
他那麼壯碩的身板隱在貨物堆裏卻能不發出一絲聲響,狹窄的方寸之地也能佈置好精巧但致命的陷阱,出手乾脆狠絕自不必說,最難得是重情守信,不會做出黑喫黑的勾當。
慢慢幹出了名堂,霍深這兩個字就成了守船人的金字招牌。他常用來防身的是一隻三棱頭的紅木鐵箭,箭尾不簪羽毛,卻刻着個彎彎的小月亮。
那月亮被水手們神化成他的標誌,凡是他守的船,船長都讓在船舷上掛個月亮牌子,這樣不論船上的貨有多值錢,絕沒人敢搶。
陸凜那時不懂他,也不瞭解他的過往。
只知道他看着精悍強壯其實內裏很虛,守一次船要歇半個月。喉嚨和臉都受過傷,很少講話,總是一身黑衣從頭裹到腳。
陸凜想不通他這麼拼到底是爲了什麼。
出人頭地,名望權利
長眼的都看得出來他沒多在意。
大富大貴,奢靡享樂
可他除了騎馬射箭,連個燒錢的愛好都沒。
後來陸凜和他離開楓島,來到曼約頓,出席的第一場宴會不是理事會爲他準備的接風晚宴,也不是哪個豪門貴胄安排的酒局,而是一次生日宴。
沈月島22歲的生日宴。
霍深不請自來,卻不露面。
只坐在二樓包廂藉着綠植遮掩看下面談笑風生的沈月島,安安靜靜看了一整晚。
那是陸凜第一次在霍深臉上看到“想要”。陸凜當時就知道,這個人才是他的目標。之前看似無慾無求,目空一切,只是因爲他不在意。
他不要的,看都不會看,誰想要就拿走。
而他想要的,就必須得是他的,不論付出什麼代價都要搞到手。誰碰一下,摻一腳,甚至多看一眼都不行。無微不至的照顧,追根究底就是一種溫和的掌控。至於這種溫和還能堅持多久,全看那個被掌控的人什麼時候發現自己已在籠中。
曼約頓的秋天並不乾燥,也不潮溼,因爲它卡在貝爾蒙特和楓島的中間,北邊是一望無際的草原,南邊就是一條箭鏃形的島嶼。
秋天的早上,風從南吹向北,裹着一股寒透骨縫的溼冷,像在排斥不屬於這裏的遊子。到了傍晚則反過來,從北吹向南,像是在提醒遠方的遊子歸家。
沈月島這一覺又睡到了傍晚。
晚飯好了,小亨跑上來叫他,進門就拉開厚重的遮光窗簾。
沈月島被窗外的燈光刺得擋住眼。
“下次拉窗簾能不能先喊我一聲?”
他討厭這種強光照在臉上的感覺。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快走吧,今天要圍湖燒烤,還有五顏六色的米。”
小亨興奮得像只去摘桃的小猴兒,把沈月島從牀上扶下來推着就走,沈月島想梳個頭都沒來得及,只能在電梯裏把頭髮隨便攏起來,攏完一摸手腕,沒發繩。
他無奈嘆氣,正想讓小亨幫忙取一下,電梯門開了。
隱隱有明亮的火光打在臉上,沈月島擡頭朝小樓外張望,看到被煙火和彩燈籠罩的綠湖邊,霍深坐在篝火堆後面,隔着猩紅的火焰擡頭看向自己。
他坐得很放鬆,雙腿岔開,手肘撐着膝蓋,手中的樹枝一撥,火光霎時抖動起來,變成漂流的星子,照着他烏黑又溼漉漉的眼,有種冷漠的悲憫感。
沈月島墓地想起阿勒的眼睛,溼起來時也是這幅模樣。
他們遇到泥石流掉下山坡的那天,阿勒的小馬就死在他面前。
不是立刻死的,而是撐着摔斷的四腿掙扎良久,最後伏在地上不動了,也不叫了,奄奄一息地望着自己的主人。
阿勒也望着它,什麼都沒做,只在小馬嚥氣時幫它闔上眼睛,轉過臉來聲音卻啞了。
他和沈月島說:“它今年12歲了,再有兩個月過了生日就13了,我昨天還說過生日的時候要給它打新的馬掌,我是不是……該早點打給它的?”
沈月島當時一句話都答不出。
他知道阿勒是被丟在草原上的孤兒,沒有父母,也沒什麼能交心的朋友,是這匹小馬一直陪着他,做他的親人和夥伴,就連喜歡自己的心事他都是悄悄說給小馬聽
的。
他伸手將阿勒摟過來,貼貼他的鼻尖,向他承諾:“不要難過,我會陪着你的,一直一直陪着,再不會讓你一個人了。”
阿勒的眼淚一下子滑出眼眶,近乎哀求地說:“你不要騙我,好嗎?”
那是沈月島第一次看到他哭。
灰綠的瞳孔,溼霧霧的眼睛,睫毛上沾着一層水珠,看起來那麼脆弱又孤獨,就像貝爾蒙特深處那汪總是在下雨的湖,他一眨眼,湖水就漫了滿山。
那天自己是怎麼保證的,沈月島不記得了,或許該說是他刻意忘掉了。
因爲他知道阿勒沒什麼大的願望,他只是不想自己一個人。
他也知道自己十八歲時對阿勒許了好多好多承諾,沒一個兌現過。
耳邊響起枯葉被踩碎的沙沙聲。
沈月島從恍惚中回過神,看到霍深已經走到自己跟前。
他一時忘了動,兩手還放在頭頂攥着頭髮。
霍深看一眼他手腕:“沒發繩?””……嗯。”他回得慢半拍。
霍深又看他一眼,笑了,擡手把自己左手腕上防磨的黑色綁帶解下來。
“我上午練箭時綁的,沒弄髒。”
說完從他手裏接過長髮,用綁帶繫上了。
“走吧,開飯了。”
“等等!”沈月島突然抓住他的手。
心臟在那一刻彷彿變成一隻溢滿海水的瓶子,有一百句話要從裏面衝出來,可咽喉卻被緊緊攥住,什麼都說不出來,到最後只擠出一句:“我不想喫粥……”
“不給你喫。”霍深保證,朝他伸出手來。
沈月島又問:“你不要騙我,好嗎……”
伸過來的手愣在半空,頓了好一會兒,直到沈月島的眼眶模糊成一層水霧,那隻手才轉向來落到他潮溼的臉上,指尖一滑,將他眼尾那滴淚抹走了。
“好。”
他只說了這一個字,起身把沈月島推到綠湖邊,桌子上已經擺好晚餐,五顏六色的米飯底下鋪着鮮綠的芭蕉葉。
是他21歲時沒喫到的糉葉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