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真正的眼睛
沈月島瞭解陸凜,他嘴巴很嚴,不想別人知道的事情就是死都不會說,所以沈月島根本沒想和他刨根究底問什麼,那樣只會打草驚蛇,讓他藏起露在表面的證據。
幾番思量下,沈月島只能出此下策,沒禮貌地跑到小朋友的房間翻東西。
現在東西找到了,他就不急了,冷靜下來開始思考,什麼事能把他和小亨聯繫到一起
他不敢往那方面想。
一丁點都不敢。
就像之前懷疑霍深是阿勒一樣,覺得荒唐。
但即便只有一絲可能,他也要查清。
維持着蹲在垃圾桶前的姿勢,他閉上眼,把腦子裏亂七八糟的疑點飛速過一遍。
如果按照陸凜所說,小亨九年前走丟,那時陸凜和霍深不過二十出頭,還在楓島幫人守船,自己都朝不保夕,爲什麼要收養一個六歲的孩子,而不是送去當地的福利機構
說明這個孩子和他們有淵源。
其次,小亨說他當時高燒燒得連自己叫啥都忘了,自然也不會知道自己幾歲,那麼小的孩子去醫院測骨齡都只能測出一個大概的數值,可陸凜卻說得那麼準確又篤定,就像提前準備好的答案。
最值得懷疑的一點,陸凜讓小亨對外宣稱和他是親兄弟,姓陸,目的是要藏起他的身世,以免引起有心之人的注意。
而他的真實身份——一個姓沈的多年前走丟的男孩兒,在曼約頓,會引起誰的注意
沈月島思來想去,只有自己。
整個曼約頓的人都知道,他弟走丟了,他找了很多年。
而他認識霍深這麼久,來過藍山無數次,對他身邊的親人、管家,甚至理事會的經理都熟悉,卻唯獨沒見過小亨,一次都沒有。
到底是巧合還是有人刻意阻止他們見面
沈月島張嘴咬住指尖,一個用力咬出血來,尖銳的刺痛讓他又清醒了幾分。
他想起霍深曾教他,當一件疑點重重的事怎麼都想不明白時,就把所有猜測都當作答案,反推回去,只要邏輯正確,不管推出來的結果多荒謬,都有可能是要找的
答案。
他在小亨桌上翻出紙筆,開始反推——
三年來,有人刻意阻止他和小亨見面,陸凜沒那麼大的權利,這個人只會是霍深,原因是怕他發現小亨就是他弟。
當年他弟和父母一起被綁架,父母慘死弟弟失蹤,流落到海上後被霍深撿到,出於某種淵源,霍深收養了他。
是什麼淵源,讓霍深在九年前自己生活都困難的情況下帶上一個孩子
不、不對!不是九年
如果小亨就是他弟,那年齡和走丟的時間就是錯的,不是六歲,九年前,而是八歲,七年前,七年……
沈月島筆尖一頓,猛然發現,好像一切的一切都是從七年前開始的。
他家遭變故是七年前,阿勒生死不明是七年前,霍深在楓島橫空出世、收養小亨也是七年前,而霍深被歹徒迫害差點燒死在火中,他曾說過,也是七年前。
那場火燒得很大,他全身上下都是疤,蔓延到脖子上,可臉卻乾乾淨淨的沒一點燒傷。
那種情況下可能護得住臉嗎
還是說……
沈月島的心臟顫了一下。
他整容了,
霍深整容了
他原本不是這張臉,或者換句話說,他原本就不是這個人。
他七年前整過容才變成霍深,逃到楓島,收養了小亨。
爲什麼收養他
因爲他認識那個孩子。
怎麼認識的
沈月島想起,他曾給阿勒看過他弟的照片。
“啪”地一聲,筆從手中滑脫。
沈月島瞳仁微顫,不敢置信地發現,眼前所有疑點都被這句話串聯了起來。
如果霍深就是阿勒……不可能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沈月島否決了。
“太荒謬了……太荒謬了……”
他喃喃着把這幾個字一連重複了兩遍,臉上白得嚇人,血色盡失。
“推錯了,小亨不是我弟,他也不可能是阿勒……怎麼可能呢……一定推錯了……”
他機械地說服着自己,馬上拿起筆來準備用另一種猜測再反推回去,可筆一落下手就哆嗦着在紙上劃下一道口子。
什麼都想不了了,他扔了筆騰地站起來,現在就要去找霍深問清楚。
腳下剛邁出一步卻猛然剎住。
他看了眼門口的方向,退回來坐到沙發上,手肘拄着膝蓋,一言不發地望向門口。
與此同時,樓下庭院中。
陸凜正在給樹林的護林員打電話。
“確認他沒在木屋嗎?”
“是的陸先生,我一直在附近,沈少爺就沒回來,我還在樹林邊緣的大樹前發現了一串去而復返的腳印,看大小像是他的。”
“好我知道了。”
陸凜掛斷電話,立刻給藍山保安室打去,那裏有整個藍山所有角落的監控。
不到十秒他就收到一段視頻,視頻中沈月島走到護林員發現腳印的位置後就立刻折返,從小樓後的一個窗口翻進了小樓。
陸凜擡頭看向他翻進樓的那個窗戶,心裏咯噔一下,拔腿就朝樓裏跑去。
完了……
如果趕不上就全完了。
霍深非打掉他一層皮不可。
他切切實實地體會到心臟跳到嗓子眼的感覺,使出這輩子最快的速度衝向二樓,直奔小亨房門口,握住門把手的那一刻,冰涼的觸感讓他如夢初醒般停下動作。
他拿出手機調出視頻,看沈月島進到小樓的時間,十五分鐘之前。
十五分鐘,足夠他拿到他想要的任何東西,可他卻沒從房裏出來。
他還在等什麼
他猜到了小亨身上的祕密,所以跑到這裏來找證據,頭髮或者皮屑。
但不管他找到什麼,沒測dna之前所有的懷疑都只是猜測,可如果現在有個人以毀掉證據爲目的急吼吼地開門闖進去,那他的猜測就徹底坐實了。
——他在等自己闖進去。
想明白的這一刻,陸凜腦袋裏空白了一剎那,他彷彿正在隔着門板與房內守株待兔的沈月島四目相對,渾身汗毛豎起。他心有餘悸地鬆開手,悄聲退出小樓。
五分鐘過去,沈月島也沒等到陸凜進來,樓下卻響起對方和小亨放風箏的玩鬧聲。沈月島依舊低着頭,手指伸進額前的頭髮裏,放空了半晌,才擡腿走出去。
鬆了口氣還是失望更多
他分辨不清自己現在是什麼感覺,只覺胸口處被開了個大洞,卷着針尖的風從血淋淋的洞口吹過,他想抓住,又怕被刺疼。
他失魂落魄地走上三樓,瘦弱的身形遊蕩在走廊裏如同一隻小鬼。
霍深沒在他們常住的臥室,也沒在書房。
他茫然地停下腳步,失去了方向,突然感覺到一股由內而外的冷意,身上溫度在驟降。“沈少爺,是在找什麼嗎?”
管家溫潤的聲音從斜後方傳來,小老頭推着打掃的推車從他身邊經過,停下,戴着白手套的雙手在身前交疊,笑容和善。
沈月島看到他的推車上放着一大盤鑰匙,每個鑰匙上都仔細地標註着房號。
“您是在檢查房間?”
“對,小亨少爺有幾個朋友要來,說是要住幾天,我查看下客房是不是打掃乾淨了,您呢,怎麼不在樓下和他們一起放風箏?”他和霍深一樣,總是把沈月島當小孩兒,希望他能多和小亨他們玩鬧。
沈月島有些哭笑不得,同時感覺到身上在回溫,似乎被這絲縷的溫情又扯回人間。
“我在找霍深,但他不在臥室。”
“先生去了洗漱房,算下時間也差不多該出來了,喏,就是走廊盡頭那間。”他給沈月島指了一下,“您可以去門口等他。”
沈月島訝異:“我直接進去不行嗎?”
霍深和他之間並不講究這些虛禮。
管家笑了笑:“先生在那間房裏時不喜歡被人打擾,您不急的話就等一會兒吧,如果有急事可以給先生打個電話。”
沈月島臉上的表情定住,看了管家一會兒,突然去摸口袋:“我手機好像掉樓下了。”
他看起來很急,把身上所有口袋都摸遍了,嘴裏唸唸有詞地說下屬還在等他回電話。
管家看他急成這樣就問:“掉在樓下哪裏了?我去幫您找。”“可能是沙發上,或者花瓶旁邊?我看今天的花蠻新鮮的。”
“好的,交給我吧。”
管家怕耽誤他的事,着急忙慌地下了樓。
可他的背影剛消失的瞬間,沈月島就用抹布裹上那盤鑰匙跑到走廊盡頭的房門口,握住門把手輕輕往下一按,果然是鎖的。
他快速找出貼着洗漱房字樣的鑰匙,想要摘下來,卻動作一頓。
不知想到什麼,他又打消念頭,直接拿着鑰匙盤輕輕打開門,向內推了一道小縫。
然後回到推車旁,將鑰匙復原。
幾乎是他的手剛離開鑰匙,管家就上來了:“抱歉沈少爺,我沒找到您的手機,您開聲音了嗎?我拿我的手機給您打個電話吧。”
“不用了伯伯,我剛找到了,原來被我忘在臥室了。”沈月島抱歉地拿出手機給他看。
管家卻笑容一僵,幾乎是下意識地、來不及思考地垂下眼,去看小推車。
確認鑰匙盤沒被動過,他才恢復笑容,鬆了口氣的樣子,“那我先去忙了。”
沈月島想看的就是他這種反應。
他的反應讓沈月島更加篤定那間洗漱房裏藏着霍深的祕密。
管家雖然年紀擺在這兒,但沒經歷過那些噁心的勾心鬥角,一舉一動不會瞻前顧後。
陸凜能在開門前的最後一秒反應過來這是沈月島設下的套,他不會,他壓根沒想過沈月島這樣的乖小孩兒會給他設套讓他鑽。
挺卑鄙的,沈月島在心裏唾罵了自己一句,轉身走進洗漱間。
他沒有貿然進去,只通過門縫往裏看。
房間不大,陳設也簡單,一張牀一張沙發,沙發前面有個小茶几,除此之外就連辦公桌都沒有,更不像藏了密室。
他推開房門,輕手輕腳地走進去,看到霍深脫下來的衣服丟了一路,浴室的磨砂玻璃牆上透出燈光,嘩嘩的水聲蓋住了他的腳步。
一堆衣服裏有樣特別的東西——霍深拿來纏手臂的黑色綁帶。
他騎馬時就是用這個綁着手臂。
不光騎馬時,所有需要露出右手臂的時候,他都纏着綁帶,而他遮蔽的位置,正好就是阿勒曾經爲了救他割肉留“坑”的位置。
會是那樣嗎……
沈月島愣愣地看着那條綁帶,心臟在一片窒息中緩緩下沉。
明明是那麼荒謬的猜測,可現在卻好似有越來越多的“證據”浮出水面,幾股外力不由分說地把他往不同的方向撕扯。
他難受地呼出一口長氣,在沙發上坐下,小腿抵着茶几的邊沿。
茶几上沒放東西,下面有個抽屜,抽屜拉開,裏面咕嚕嚕滾出半支箭。
沈月島眼眉一斂,怔住了
他認得這支箭。
一個月前,他們被愛德華的摩托車隊圍堵在山上,九死一生,霍深抱着他和一隻箭筒跳出車外,從箭筒裏拿出了兩支箭給他,他用那兩支箭解決掉了兩名歹徒。
那時大霧漫山,能見度很低,再加上情況緊急,他沒顧得上看那兩支箭的樣子,但有一支的箭身上長着凸刺,那根刺割破他的手。
抽屜裏這支就是那根帶刺的箭。
本來應該在歹徒身上的箭,卻又出現在這裏,只能是霍深撿回來的。
爲什麼呢
因爲這支箭很特別嗎
沈月島想起,阿勒曾經在草原上給他做過一桶箭,箭身看不出什麼特別,但每隻箭的箭尾都用鐵牌刻了個小月亮,月亮的尾巴上還畫着一隻灰綠色的眼睛,那是阿勒的瞳色。
沈月島閉了閉眼,手上用力將抽屜全部拉出,那支箭也整個露了出來。
但箭尾沒有他期待的月亮。應該說,沒有箭尾。
這支箭從三分之一處被攔腰折斷了。
沈月島看着那個明顯人爲的斷口,不知道自己現在該是什麼表情。驀地笑了一下,笑容荒誕又酸苦。
和箭一起露出來的還有一隻隱形眼鏡盒,黑色的,市面上最普通的那種。
沈月島沒對它抱多大期望,只是驚訝,霍深那雙深黑色的眼睛那麼明亮,居然近視。
可當他打開盒子看到裏面兩枚鏡片時,卻呼吸一窒,呆愣住了。
鏡片不是透明的。
極薄的兩枚圓片,邊上有一圈深黑色。
沈月島曾因爲熬夜工作,眼睛也近視過,戴過隱形眼鏡,後來做了手術纔沒再戴了。
助理當時爲他推薦過兩種隱形眼鏡。
全片透明的,戴上後不會改變自己的瞳色,據說是大多數人的首選。
半透明的,中間透明邊上帶一圈漂亮的顏色,戴上可以改變瞳色,明星或者愛美的男孩女孩兒會選這種。
可霍深既不是明星又不愛美,爲什麼選這種帶顏色的美瞳,還選個顏色這麼深的……
顏色深……
這三個字滑過腦海,他臉色一變,忽然拿起其中一枚鏡片戴進自己眼睛裏,走到鏡子前,看到自己的左眼瞬間變得黑沉明亮,就像和霍深的眼睛粘貼複製一般。
“原來你是這麼做的……”
鏡子中,沈月島頂着那雙黑漆漆的、就像兩個洞一般的詭異眼珠,恍然地說道。他不是看自己,他在看那雙眼睛背後的人。
鏡片在眼睛裏呆了不到一分鐘,他就感覺到明顯的不適,眼球外圍無時無刻不被摩擦。
而他知道爲什麼會這樣。
他看着鏡子中的一個點,然後扒開自己的眼皮,將鏡片取出,動作急切而慌亂,再次看向同樣的那個點,沒有任何變化。這鏡片沒度數。
沒度數,卻做得那麼厚,顏色還那麼深,這根本就不是什麼隱形眼鏡,就是兩枚仿真的塑片,它能爲霍深提供的功能只有一個——遮住他原本的瞳色。因爲他的眼睛,就是最有力的證據。
一個再也無法被反駁的猜測如天雷轟頂般砸上沈月島的腦袋。
與此同時,浴室水聲停了。
花灑掛回牆上發出咔噠一聲。
他雙肩一顫,僵硬地轉過身,盯着糊滿水汽的磨砂牆面,眼眶早已溼紅一片。
重新將那枚“塑片”帶回眼睛裏,他走回去扯平沙發上自己坐出的褶皺,關上抽屜,將房間恢復原樣,然後一步步走到浴室門前。
霍深洗澡前是摘了眼鏡的,也就是說當他打開門站在自己面前時,會是他真正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