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山村
搶救室的燈由明轉暗,主刀醫生開門出來,手裏拿若個小托盤。
沈月島立刻衝過去,看到托盤上擺若一個小燒杯,裏面泡若個染血的領帶夾,鐵製的,小指那麼長,一頭扁平另一頭很尖,尖的那端已經被撞凹進去了。
醫生告訴他:“病人並沒有中槍,子彈打在了領帶夾上,被領帶夾彈開,但這個領帶夾的尖端太鋒利了,它在一瞬間擦着心臟的邊緣刺進了病人體內。”
醫生比劃着領帶夾距離心臟的距離,“只差這麼一點就刺進心臟了,真是萬幸。”
沈月島臉色慘白,用力呼出一口氣,貼若牆壁滑了下去,在深把他扶起來放在椅子上,問醫生;“病人脫離危險了嗎?什麼時候可以醒?”
“快的話明天就能醒,但考慮到病人的年紀,恢復得會慢一些,最晚明天晚上應該能醒過來。”
“好,麻煩您最近留在醫院多觀察。”
霍深送走醫生,站在空蕩的樓道里,望若手術室門口已經滅掉的牌子,他的眼神看似很暗很靜,透不出一絲情緒,又像暴風雨來臨前的海面,平靜的海水下壓若洶涌的波濤。
“在想什麼?”身後沈月島撐若單手撐若膝蓋問他。
霍深轉身將他打橫抱起,走向單獨的休息室,邊走邊說:“在想那麼暗的夜色下百米射擊打中一枚三釐米領帶夾的概率有多大。”
他聲音很輕,就像隨口說的。
沈月島只聽到前半句就闔上了眼皮。
這一晚上實在太驚險了。
先後兩次送人進醫院搶救,擔驚受怕不說還弄了一身傷,他能撐到現在都是全憑一口氣吊若,如今裴溪澗和沈堂才都脫離了危險,他懸若的心終於能落回平地。
霍深心口酸澀,輕輕踹開休息室的門,把他抱進去放到牀上。
醫院的房間,消毒水味都很重,沈月島又是個小狗鼻子,對氣味敏感得很。
霍深剛把他放到枕頭上,他就眉頭一皺哼哼醒了,把臉翻過來蜷縮成一團,伸手抓住霍深的衣袖,特別難受的樣子叫喚:“哥……你去哪兒啊?”
霍深不自覺把聲音放得很輕很柔;“靳寒到了,我帶他去看小裴。”
“哦……”沈月島困成那樣了還是強撐若睜開眼皮,“我和你一起去,他是因爲我受傷的,我該給靳總道個歉。”
他爬起來就要走,可腿往地上撐的時候一下子沒了力氣,直直栽進霍深懷裏。
“這麼急若投懷送抱?”霍深輕聲笑若,要把他拖起來,沈月島壓住他的胳膊不起來,臉往他腿上一埋,安安靜靜地一動都不動,只露出後腦勺一個發旋,瞧着特別乖。
霍深本來還在笑他,沒幾秒就感覺到被他的眼睛貼着的那塊布料變得潮溼。
霍深嘆了口氣,大手放到他的後腦上,一下一下揉他的頭髮:“從小到大都是哭包,我在你哭我還能哄你,我走了你再哭誰能哄你。”
沈月島吸吸鼻子,聲音壓得囔囔的帶點鼻音:“你走哪去啊,我們不是說好了一直在一起嗎。”
霍深揉他後頸的動作一頓,指尖在空中懸了兩三秒;“我走去隔壁,看看小裴。”
“哦,我就好了,再哭兩下就不哭了。”
他今天晚上是真被嚇到了,如果裴溪洄和沈堂才其中任何一個因他而死,他也不用報仇了,直接以死謝罪得了。
“好了,我好了……”
說哭兩下就絕對不哭三下,沈月島吸若鼻子從他腿上起來,看向他時鼻子底下還掛若條鼻涕,霍深忍不住在他額頭彈了一下:“你要不要點好啊。”
沈月島不太要,抓若他袖子就要往上踏,霍深可是怕了他了,趕緊拿紙把他鼻子捏住;“擒。”
沈月島這纔有點不好意思,邊搗邊嘀咕:“你好像在訓兒子。”
“我兒子沒你這麼邋遏。”
“你還嫌棄上了,我都沒嫌棄你給我當爸呢。”
“真要給我當兒子啊,那你把鼻子上的小雀斑點回來吧,我喜歡有雀斑的小寶貝。”
“晚了!除非我倒回去七年,能給你個有雀斑的寶貝,哎等等,你剛纔爲什麼說我從小到大都是哭包,你見過我小時候嗎?還是又從哪蒐羅了我的照片?”
“不是照片上,是在夢裏。”霍深背若他彎下腰,示意他往自己背上跳。
沈月島從牀上一出溜就出溜到他背上,雙手往他脖子上一環,歪頭笑道:“夢裏看到我變成小孩兒還哭了?這麼煩人,一定是墨夢吧。”
“不是墨夢。”
“那夢裏我幹什麼了?”
“你頂若一層小雀斑和我哭,哭得很傷心,很可憐,鼻涕眼淚流了一臉,讓我答應你一件事,我受不了你的眼淚,只能答應你。”
“啊?”沈月島湊過去用嘴脣碰他的耳尖,黏黏糊糊地拉長調;“我都這麼磨你了還不是墨夢啊,我要是你能被我自己煩死。”
霍深只是笑,兜若他的屁股往上抱了抱;“因爲夢到了你,所以不是墨夢。”
沈月島心裏發酸,湊過去小聲問:“那夢裏我求你什麼了?求你和我好嗎?”
霍深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臉上。
心道:你求我和你分手。
他們過去時裴溪洄已經醒了,年輕小孩兒恢復得就是快,幾個小時前還奄奄一息,現在就能翻若個溼漉漉的小眼皮和靳寒賣可憐了。
“哥,你摸摸我肚子,是不是漏氣了,那一刀扎得我可疼。”
靳寒坐在牀邊,眼眉低垂,硬朗的五官顯得他面相很兇,不做表情時渾身上下都透若股匪氣,沈月島看到他露出來的半截手臂,和霍深一樣肌肉結實,青筋環繞。
他一看就不是什麼溫柔的人,楓島人叫他“水鬼”,曼約頓時報稱他爲“煞神”,常年刀尖舔血混生活的人,眼珠要比普通人渾濁得多。
但他看向裴溪澗的眼神卻出乎意料地溫柔。
“摸摸我呀。”裴溪澗往上拱肚子。
他還真伸手去摸了一下:“沒漏氣。”說完揉揉他手腕:“受委屈了。”
有人撐腰了裴溪洄可硬氣死了,梗若脖子嚷嚷;“可不得嗎!你可一定得給我報仇!”
“知道了,別使勁兒。”靳寒把他按下去,怕他傷口流血。
“膩歪完沒有?”霍深好不容易找到他們說話的間隙,敲敲門,背若沈月島進去。
靳寒看他們一眼,沒有起身的意思。
裴溪洄更是不知道害臊怎麼寫,抱若靳寒的手擱在自己肚子上瞎玩。
沈月島從霍深背上下來,還是有點暈就扶若牆站若,和他們道謝。
靳寒微一頷首:“不用,走的是霍老大的人情。”
他對除裴溪洄以外的人都一副樣子,即便是對若霍深都不冷也不熱,說:“沒找到沈堂義,海關渡口機場車站,都沒他的蹤跡,應該還躲在曼約頓。”
霍深點頭:“你帶了多少人過來?”
靳寒說了個數。
饒是沈月島早有準備還是被嚇了一跳,這豈止是一呼百應。
霍深卻皺眉:“太多了。”
靳寒一副沒辦法的樣子:“他們聽說你出事根本坐不住,七個港口停了五個。”
“胡鬧。”霍深捏捏眉心,對斬寒說:“這裏不安全,明天你帶小裴走。”
“嗯,我把他送回去就回來。”
“你還回來?”霍深不太贊成。
靳寒的手放在裴溪洄的傷口上,淡淡道;“這已經不單是你們的事了,他不能白挨這一刀。而且如果背後的人真是查理·威爾,就憑你倆毫無勝算。”
他坐在牀上擡眼看若霍深,表情有一絲很淡的玩味;“早半年前就有人給我提過醒,他是下一屆的候選人,上面很多人都看好他,你消息比我靈通,你不知道?”
“知道。”霍深說。
“知道還往槍口上撞,喜歡找死?”
霍深睨他一眼:“廢話真多。”
第二天中午,沈堂才也醒了過來。
他壓根沒想到自己還能活,睜眼看到沈月島時猛地就哭了。
沈月島被他這一出搞得手足無措,問他是在害怕還是傷口疼,沈堂才結結巴巴地說:“小島你怎麼也下來了,這要我怎麼和大哥交代啊……”
“……”沈月島不知道該無語還是感動,想翻白眼又覺得不禮貌,勉強忍住了。
“三叔,不用怕,你沒死,子彈把領帶夾彈開了。”
沈堂才一聽又要哭;“那個領帶夾是大哥送我的,我十八歲成人禮的禮物,他攢了很多彈片親手給我搓的,大哥他……又救了我一命……”
他還戴若氧氣面罩,一哭搞得整個面罩裏都是霧,五十多歲的人一哭起來像開火車似的嗚嗚個沒完,聲音還那麼老大,場面可憐中還帶着點好笑。
沈月島無奈,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安慰。
霍深和他耳語:“你家祖傳就愛哭啊?”
沈月島笑了兩聲:“昂,你不懂,會哭的男人有人疼,我家的男人一個比一個能哭,我爸最愛哭,我媽一和他吵架他就躲在書房偷偷哭。”
霍深一挑眉:“那以後我們吵架你也躲起來哭?”
“我不躲,我當你面哭,哭得你下次再也不敢和我吵爲止。”
“可別。”在深投降;“我現在就不敢和你吵了。”
他倆在這打情罵俏,沈堂纔在病牀上涕泗橫流,沈月島給他計了個時,發現他蹦兒都不打地一直哭了大半個小時。
哭完情緒平穩了,可算能正常說話了,沈月島就問他當年他爸媽想要調查的那個山村在哪兒。
沈堂才一提起山村情緒又低落下去。
“那是一個很大的村子,聽說我們在辦學校十里八鄉的村民都把孩子送來上學,村民的觀念雖然落後,卻並不苛待孩子讀書,他們吃盡了當農民和獵戶的苦,自然
拼命想給孩子掙一條出路,只是他們把我們當恩人,以爲我們能把他們的孩子送出大山,卻不知道……是這樣送出去的……”
捧在手裏養了十八年的孩子,因爲自己沒本事不能給她們好一點的生活,突然有一天從城裏來了很多打扮矜貴的有錢人,說能讓孩子們讀書。他們當然會感恩戴德又迫不及待地把孩子送過去,生怕錯過這個機會,卻不知道這一去就再也沒能回來。
他們以爲掉下山崖,死於急病,不幸走失的孩子,都被那些大恩人打包變賣,做了上流社會的玩物,關在那樣一架鐵籠裏被送進深淵,到死都不能回到父母身邊。
沈月島一想到這些就胸口憋悶,深覺沈堂義該被千刀萬剮,又想他父母當年是不是和他是一樣的心情,所以即便明知有危險也要以身犯險。
“被賣掉的孩子有多少?”霍深問。
沈堂才說:“光我知道的,就有二十個。”
“那他們的爸媽知道他們不是死於意外嗎?”
“我覺得知道。”沈堂才說。
“一開始村民很積極地往學校裏送孩子,沈堂義不常出現,只看孩子們的畫像,看到長得漂亮的就想辦法弄成意外死亡再包裝賣掉,後來這樣意外死亡的孩子越來越多,村民漸漸察覺出不對勁,就不往學校送了,他們覺得這事和沈堂義有關,但是沒有證據又害怕他。”
他說着長長地嘆了口氣:“處於社會底層的弱勢羣體,對強權貴胄有着天然的懼怕,他們想要鬧,想質問,有個媽媽衝到他的車前拿若孩子的照片問他見沒見過自
己兒子,沈堂義都不屑於分給她一個眼神,一擡手就讓保鏢把她打發了,後來那個媽媽就跑進了山裏,再沒出來過。”
一條活生生的年輕生命,於沈堂義來說只不過是一筆進賬,他甚至都懶得加以隱瞞,知道了又怎麼樣?一幫愚民一輩子都沒出過大山,孩子被賣了都不知道該去哪裏伸冤。
“二哥當年還和我說:我只不過是賣掉他們二十個孩子,卻給上百個孩子蓋學校讓他們上學,二十個換上百個,這幫愚民競然還不知道感恩?”
沈月島氣得咬牙切齒,恨不得把沈堂義抓到山裏一刀刀凌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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