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

作者:織歲
洪武二十五年五月的休沐日,是個難得天光明媚的好天氣。

  洪武朝廷的文臣們,也不知是誰提的議,牽了頭,總之,這個休沐日裏,他們沒有在家享受休閒時光,而是自帶着食物與酒,到了南京郊野,一同踏青。

  文臣相聚,總是風流倜儻。

  大家效仿古之遺賢,曲水流觴,吟詩誦詞,好不快活。

  如此酒過三巡,氣氛酣然之際,大家也便放開了矜持,談起近日的新鮮事情。

  “諸君都看見了嗎?皇帝諭旨上的新式句讀。”

  大家自是看見了!

  現場有個翰林學士當場搖頭:“不尊祖風,此事並不妥當。”

  “我看倒是還好。”另一御史卻笑道,“如今不可一味仿古。”

  茹瑺坐在桃花樹下,亦在飲酒,此時得這兩句話,卻暗暗發笑:

  如此,說得是皇帝新出的句讀嗎?

  明顯,說得乃是燕王理政!

  卻說,大家自然不敢輕窺禁中……蹇義、夏原吉這兩位頗受恩寵的中書舍人,因近身侍奉皇帝,一貫注意持身清正,是輕易不參加同僚飲宴,如今也不在現場。

  奈何,事情不從他們嘴裏出來,也能從旁人嘴裏出來。

  須知,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大家多多少少,都聽聞了燕王在宮中“夜半入殿,天白方出”之聞,便暗暗揣測,陛下恐怕是心儀燕王了。

  但這卻有很大的問題。

  燕王非長,若是立燕王,置秦王、晉王於何地?

  當然了,這秦王、晉王如今都在京中,卻並未和燕王鬧起來,倒是出乎茹瑺預料,也出乎許多文臣的預料。

  也正正是因爲如此,這件國本之事,還隱在水面之下……便如這場踏青宴,大家爲的,肯定不是吟兩句詩,喝兩口酒,偏偏大家只是吟兩句詩,喝兩口酒。

  茹瑺這般想罷,就聽現場突然有人嗚嗚做聲。

  衆人循聲看去,那乃是位庶吉士。

  這庶吉士,乃是得了劉三吾提攜,如今嗚咽做聲,自然是爲了劉三吾罷官一事。

  說起劉三吾罷官,就不得不提提趙勉了。

  當日皇帝在殿中照鏡,茹瑺戰戰兢兢,以爲皇帝是在點自己,不想皇帝是在逼趙勉!這戶部尚書趙勉,和其妻子一同貪贓,心虛氣短,喫不住逼,當場認罪了。

  這貪贓之罪,本該問斬。

  但皇帝顧念着其有自首之情,便將其全家流放了。

  而劉三吾作爲趙勉的老丈人,受御史彈劾,便主動辭官。

  皇帝倒是愛他,特意恩宥了,但劉三吾“爲勵廉潔”,還是堅辭隱退。

  如此,方有庶吉士當場一哭。

  話又說回來,哭着劉三吾,就真是爲劉三吾了嗎?

  誰人不知,這劉三吾,最重體統,乃是一等一嫡長制度的擁躉?不過明哭劉三吾,暗哭皇長孫罷了!

  對這當場失態的庶吉士,左右同伴自然安慰不提。

  茹瑺雙眼半閉,聽那左一聲“來日起復”、右一聲“天下鹹知”,更是不用思量,便知其意:

  所謂來日起復,不就是讓皇長孫韜光養晦,以圖後續?縱觀古今,父老子壯,非爲幸事!恐來日有禍!

  至於天下鹹知,自然是閉門養望,若天下有識之士皆知皇長孫之賢明仁德,屆時天下歸心,那一步之遙,也就水到渠成。

  茹瑺那雙半眯半閉,看似昏昏,實則清明的雙目,透過眼簾的縫隙,往那溪水看去。

  那涓涓溪水,看似平靜,卻有巨龍伏於其中,引而不發。

  若其稍動,必做驚濤駭浪……

  他的手,不覺蹭了蹭胸口硬處。

  正當此時,一陣得得馬蹄自遠處傳來,衆人擡頭一看,卻見幾名內監,騎着快馬,踏過青草,到了近前,方勒馬停下。

  那爲首內監翻身下馬,說:“皇帝口諭。”

  大家連忙行禮下拜,便聽內監說:“‘朕聽衆卿今日休沐,雅興萌發,於郊野踏青飲觴,想是心思澄明,故分發一些事物與諸卿議議。’”

  聽完這話,他們再直起身來,卻見那內監拿了個淺口的編織筐出來,裏頭放着好幾張疊起來的紙。

  衆人正不解其意,內監說:“各位大人隨意即可,每人限取一張。”

  這豈非盲籤?

  大家左右望望,一時倒好奇了起來,便紛紛伸手,往筐裏拿紙條。

  茹瑺假醉模樣,做得最遠,來得最慢,倒內監面前時,別人都已經拿好了,只剩下最後一張紙條。

  他伸手去拿的時候,見那內監朝自己笑一笑。

  嗯?

  爲何對我笑?

  茹瑺這樣想,拿到了紙條,往掌心裏展開一看,只見小小紙條上,寫着幾個字:

  “屏蔽尊者法拉第”

  此句……

  他正想着,卻聽背後那些同僚訝異說:

  “天雷真君富蘭克林?”

  “座標道人笛卡爾?”

  “微分刺客萊布尼茨?”

  ……

  大家彼此一說,均覺得,這行字的前面半截,倒是能夠明白,但後面半截,卻似乎有些意味不明。

  正當此時,卻有一位素性有急才之庶吉士,當場做了首詠天雷詩。

  不止做了這首天雷詩,他還將‘富蘭克林’這四個字,嵌入了詩中,如此,輕輕巧巧,破了皇帝的題。

  做完之後,方笑道:“陛下這題,可比之前‘論秦皇爲何是千古一帝’好做許多了!正是知道我們的踏青宴沒有主旨,方送了這些過來,供諸君一樂。”

  衆同僚們一聽,也是歎服:

  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誠可畏。

  當然了,也有一些對番邦比較瞭解的文臣,對這字條的後半部分,產生了些許疑惑,因爲在他們看來,這字條的後半部分,似乎是個人名……然而這個時候,大家已然是不甘落後,有詩作詩,如星軌法師、天雷真君;有文說文,如逢考必掛、如來伸展。一時之間,真是芝蘭玉樹列溪叢,跌宕風流百花頌。

  於是,那點小小的疑惑,也就煙消雨散了。

  衆文華之中,唯獨茹瑺多了個心眼。

  他聽來聽去,總覺得自己的字條,和其餘人的字條,似有不同。

  屏蔽尊者法拉第?

  他突然想到內監方纔那微微一笑。

  他心臟漏了一拍。

  屏蔽、尊者、法?

  屏蔽左右,向尊者說法?

  哪位尊者?朱家尊者!說什麼法?國本之法!

  他弄明白了這暗語,頓時心跳如擂鼓,不覺又碰了碰胸口硬物。

  但緊張之中,他又看看字條,發現那字條除前面五個字外,還有後面兩個字。

  拉第

  拉第是什麼意思?

  拉第……拉弟……拉弟弟一把?

  誰拉弟弟?弟弟是誰?弟弟,弟弟……燕王不正是秦王、晉王之弟!

  茹瑺至此,終於恍然大悟。

  皇帝是在暗示他入宮密語,勸進燕王啊!

  弄明白了這些,再回想那所謂的‘送了主旨,供諸君一樂’,便是腹中暗笑不止:可笑,可笑,你們真不知陛下!陛下豈是這等附庸風雅之人?所做這些,不過是那“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罷了……

  正當茹瑺激動難當亦惶恐難當之際,同僚突然對他說:“良玉(茹瑺字良玉),該你了!你抽中了什麼籤?”

  這禁中密語,恰如不傳六耳之法,如何能與他人分享?

  茹瑺情急之下,將那紙條一把藏入掌心,自己則作不勝酒力狀,隨口唸些什麼“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踉踉蹌蹌,叫車伕扶自己走了。

  他走後,大家搖頭笑道:

  “試尚書,如夫人。”

  小情小意,小家子氣!

  說巧不巧,當茹瑺從曲水流觴回到家裏時,皇帝的太監正好也來,給他的,也是個口諭,說是“試尚書今日若無事,便入宮中一敘”。

  皇帝來邀,怎會有事?

  茹瑺對此毫不意外,畢竟他汗津津的掌中,還拽着那皇帝給他的機鋒呢!

  他進屋內稍作打理,便與內監一起入宮。

  入了宮,到沒有立刻見到皇帝,內監說,皇帝正在和夏原吉說話,讓茹瑺稍等一等。

  也沒等多久,大概一盞茶的時間,夏原吉出來了,茹瑺進去,一進殿內,便見皇帝坐在寶座上,朝他看一眼,嘆了一口氣。

  “良玉啊!”

  “陛下。”茹瑺又不動聲色按了按胸口,“陛下招臣入宮,可是有事要商量?”

  “自是有事。”

  朱元璋說,此時他還不知道自己分發下去的“蘋果天尊”等字條,全部被做詩做文了,否則絕不會如此和顏悅色的說話。

  老朱叫茹瑺進來,所在考慮的,是究竟要帶哪個文臣進靈堂,看那光幕。

  這乃是因爲那後輩,越說越寬泛,很明顯,武將已經不足以全數跟上,想來,治理天下,少文臣不得。

  只是,進的人選,得細細斟酌啊。

  他想在六部尚書內挑一人。

  但如今,禮部尚書如今空缺,趙勉剛剛論罪,詹徽呢,素性嚴苛,又和藍玉有染,工部尚書秦逵,也不是個乖巧的!想來想去,竟僅有個茹瑺,曾做太子伴讀,出身、學問都好,人又年輕些……

  他這樣想着,冷不丁問茹瑺一聲:

  “茹瑺,你敢造反嗎?”

  皇帝此語,石破天驚!

  茹瑺一聽,便似當日“元璋照鏡”一般,只覺天威難測,兩股戰戰,幾欲跪下。但是,當日趙勉跪後,下場歷歷在目,於是,他便斷定這不過是皇帝值此關鍵之時,對自己的另一場考驗,便咬牙撐住,凜然反問:

  “陛下何有此問!陛下豈不聞,君視臣如土芥,臣視君爲寇仇!臣之忠貞,日月可鑑,陛下此語問臣,莫非要臣效仿比干,剖出心肝,供陛下觀臣一腔熱血,一片忠心?”

  朱元璋聽了這話,倒不氣,反而笑道:“咱正是知你忠心,才白問你這麼一句!”

  果然!

  茹瑺的腿不抖了。

  他也和緩顏色,說:“臣猶記得陛下曾對臣說過,‘天下之事,一人慮之不足,衆人計之有餘’,如今陛下招臣入內,不就是爲了一人計短,二人計長嗎?”

  朱元璋點點頭。

  如今,他的心已經有點偏向茹瑺了。

  “良玉,你的理學如何?”

  “臣之理學,不敢與先賢相較,不過泛泛而已。”

  “理學不太好?那就好了。”

  一句說完,朱元璋和茹瑺都沉默了下去。

  朱元璋此時已想把茹瑺帶進去了,但他在想:

  要帶進去,就有個問題。

  如今理學當道,未來卻似極看不起理學。

  而要弄明白理學好,還是未來那物理學好,毫無疑問,要找人試試。

  那麼,要怎麼委婉地勸這人來試試呢?

  茹瑺則在想:

  皇帝爲什麼沉默?難道在等我開口?沒錯了,定是在等我開口了。

  之前那機鋒密語,已是給我說清楚了,如今,便該由我開口了。

  只是,這畢竟關係着我的身家性命,在開口之前,我還要做最後的試探。

  茹瑺的手,復又摸上胸口。

  他的胸口之中,藏了兩本摺子。

  一本摺子,乃是勸上立燕王爲皇太子。

  一本摺子,乃是勸上立皇長孫爲皇太孫。

  他的手,便在左邊摩挲兩下,復又到了右邊,摩挲兩下。

  這幾日來,這兩本摺子日日藏在他的懷中,都快被他磨出毛邊來了。

  茹瑺說:“陛下,臣忝爲兵部試尚書,不得不提一聲:如今蒙元狼子野心不滅,若燕王久居南京,恐邊患再起,臣認爲,應當早日遣燕王回藩。”

  他沒有提起秦王、晉王,唯獨說了燕王,便有直指國本之意。

  然而朱元璋卻依然在想:

  嗯,從理學到物理學,雖然一字之差,卻是改換門庭,我得好聲好氣,不可威逼,若實在不願,就再做計較。

  於是,漫不經心回答:“燕王回藩?不着急,這裏還有千頭萬緒,要逐一解決呢!”

  有什麼千頭萬緒的事情,比燕王備邊更加重要?

  至此,茹瑺再不猶豫。

  如今,兵部試尚書,去掉‘試’,還是去掉‘尚書’,便在此一舉了!

  他的手,狠狠抓住左邊摺子,取出來,大聲說:“臣勸皇上,速立燕王爲皇太子!”

  正好,老朱也慈眉善目,說:“咱正想勸你一事,不如你就從理學,改成物理學……”

  他們的聲音重疊了。

  他們面面相覷。

  幾息尷尬的寂靜。

  老朱雷霆一怒,聲震窗瓦:“你在說什麼屁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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