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三個于謙(完)
還好,對瓦剌的種種佈置調度,倒是沒有因爲皇帝的擺爛而停滯。
乃是胡淡又與皇帝就祖宗問題爭執一番,最後皇帝妥協,頒佈敕令,說國家緊急,上體不佳,值此要害之時,重要事物,六部可商量公議,自行決策。
如此一番磋商安排調度,等到衆人能從緊急的戰備中擡起頭來,時間已經過去了兩三個月了。
這兩三個月裏,皇帝出現在朝堂之上的次數,簡直屈指可數。
就算出現了,但凡說了兩句荒唐話,還沒等羣臣反駁,便能聽見一連串響徹朝堂的#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嗽之聲,咳得大家的嗓子,都跟着有點癢癢了。
於是羣臣也不費勁了。
反正這祖宗頑疾,是真的,對皇帝不留情面啊!
而每次咳完,本來沒什麼精神的皇帝,便更加的無精打采,委屈委靡了。
本來是個威嚴皇帝的。
現在,也只變成了個不是啞巴,勝似啞巴的咳疾皇帝了。
一切真是風平浪靜啊,這風平浪靜之中,源源不斷自言內傳到宮外的小道消息,就變成了大家每日佐餐的零食。
這日,于謙前來公房,剛剛坐下,便見他的頂頭上司,兵部尚書走過來,和他閒言道:#宮內最近又不安寧啊!”
于謙還沒說話,那兵部主事迅速湊過來,無縫銜接:
“可不是,孫太后都在絕食了!”
#怎麼回事?#于謙這可重重吃了一驚,#太后如何竟絕食?周圍伺候的宮婢太監怎能就這樣看着?陛下可過問了?”
這話一出。
兵部尚書和兵部主事,一齊神神祕祕地看了于謙一眼。
表情活靈活現地表達了:咱們都懂,就你不懂!
兵部主事說:“其實,自那回閹豎被毆死於朝堂之上後,消息傳到後宮,太后當時便想要陛下去祖宗那裏謝罪。只是陛下一定不肯。”
說到這裏,他撇撇嘴,露出了個#真是冥頑不靈#的表情來。
“叫太后天天以淚洗面,如今,太后應該是氣狠了,於是,放出話來,若是陛下不去祖廟
謝罪,她就不進飲食。”
“那陛下可去了?”于謙關心道。
“沒去。”兵部尚書鄺堃接話說,“不過,又傳出了點消息來……”
“什麼消息?”這消息,主事就不知道了。
鄺墊呵呵一笑:“說是,陛下曾經對太后說過,一進宗廟,就能感覺到有人在打他,還專招呼他的……#那不雅之字,鄺堃含蓄地隱了,#叫其難以久坐。
主事驚呼:“被打了屁股?!”
好在是在室內,沒有引來四方觀望。
門堃橫了這存不住話的主事一眼,到底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丁兩點的笑意。
“罷了,宮內的天家事情,豈是我們這些做臣子的可以過問的!”
反正,該說的八卦都說完了。
“廷益,”他叫于謙的字,“邊關的事情,你再和我說說!”
如今邊關早已嚴陣以待,先前,也先率衆來過一次,沒有攻破城牆,還在撤退的時候,被大同守將銜尾追擊,算是狠狠報了上回陽和之仇。
“好,好!”鄺堃頻頻點頭,“這證明,我們的應對策略,是極爲正確的!可算叫那蒙古人,明白我們大明,不是他撒野的地方!
于謙此時有些蠢動:“有此一戰,我們的將士也恢復了信心。可惜最近邊關馬政,因爲貪腐問題,有些糜爛,否則,倒可以衝出去,試一試。”
門墊便笑着點了點于謙:#廷益啊,你可真是個激進之輩。與其想這個,不如先想想,什麼時候當上兵部尚書吧。”
于謙忙道:“樸齋公(廣陣的號)何出此言?朝廷百姓,此時正賴公的輔佐啊!”
門墊搖頭:#我都快七十了,如今實在有些精力不濟,對於兵部種種調度,如今漸漸感覺有些喫力了。你也是兵部左侍郎,等我一走,便該由你挑起大任,我已經向皇帝告老歸鄉,想來,皇帝看我一把老骨頭,也會放我回去的,你多做準備吧。”
于謙卻猶有顧慮,意態踟躕。
鄺堃厲顏道:#你剛剛纔讓我爲朝廷百姓奮起餘力,輪到你了,卻做不到?!
于謙只得吐露實情:“非是如此,而是憂心,陛下不喜我也。”
r/廣莖笑道:“看你之前在朝廷上那樣鐵骨錚錚,我還道你不怕呢!”
于謙正色道:“朝堂上那些話,字字句句,皆我肺腑之言。我雖忝爲兵部左侍郎之職,卻絕非戀棧權位之徒。若是陛下實在不能容我,還請樸齋公幹萬不要爲我觸怒陛下,于謙便是作爲一普通百姓,也可提三尺之劍,前往邊關,保家衛國!
鄺堃哈哈大笑。
“于謙啊于謙,你可真是個直腸子之人啊!你看得起自己,卻看不起老夫。你敢在陛
他見幹謙還想說什麼,便擺擺手心見了課還原說什麼,使委會子。
“你且放心吧,這幾月以來,你做的樁樁件件,尚書們皆看在眼裏,無論是我,還是朝廷廷議,無論是按功,還是按例,也是該推舉你的。至於陛下———
他露出了個微妙的笑意。
“雖然陛下有自己的意見,但也許,陛下,也得聽聽祖宗的意見?”
兵部公房裏的對話沒過一個月,果然,鄺墊便致仕歸鄉榮養去了,新升遷爲兵部尚書的,乃是原兵部左侍郎于謙。
據說,這升遷一事,還有個自言內傳來的,也不知真假的小八卦。
乃是這封提議升遷的奏摺,放到了皇帝案頭。
皇帝本是不願意批紅的。
然而不知怎麼的,他不批紅,他那拿筆的手,便不能從奏摺上挪開,無論叫幾個太監來拔,也沒有用。
鬧到最後,趕在驚動太后之前,皇帝終於咬着牙,噙着淚,批下了摺子。
導致那本摺子上,御筆親批,都是歪歪扭扭,水痕斑斑。
不過,大家也看不見這些,只能如此這般地八卦一下,今日你我笑笑,明日他我笑笑,最後全場笑笑,也便過去了。
等於謙當了兵部尚書之後,邊境依然時有摩擦,好在問題總在可以彌縫的範圍之內。
這日下朝。
于謙恰恰好,碰見了自藩地來京的邱王。
酈王掀起車簾,下車道:“於尚書,久見了。”
于謙也拱手回禮:“成王,許久未見了,成王風采如舊。”
他並非隨口而說。
郵王自就蓬之後,
萬事不縈於心,如今,神采飛揚,文華內斂,便是不將那藩王的招牌打出來,這也是個一見就叫人喜愛上的青年才俊。
酈王笑道:#今日我是特意來向尚書報喜的。
“不知喜從何來?”
“家裏添丁了!”
“果然是大喜事。”
“名叫見濟,是個壯實的,別的孩子還喝奶睡覺,他已經能夠自己翻身了,還愛到處爬着,衝勁十足呢。#一說起自己兒子,朱祁鈺便笑逐顏開。
于謙也極爲其高興,連聲說好,又道:#臣想,既是個壯實的孩子,王府上,便不要太拘着他了,叫其沒事多多鍛鍊身體,這身體,便越來越好了。臣雖年邁,每當想要提劍去邊關的時候,便會注意鍛鍊身體,每每鍛鍊之後,便覺得神清氣爽,耳聰目明。想來,鍛鍊一事,對身體是極有好處的。”
朱祁鈺聽得頻頻點頭:“不錯,不錯,是頭一個孩子,她們總是看得更緊些,但孩子,皮實點好,等回了封底,我便照尚書的意思來。”
說罷,他扭捏了一下,又從袖中出去一本書來。
“這是我今日寫的詩,於尚書若有空閒,便看看拙作吧,若是還能提些建議……”
“臣有一言。”
“尚書請說。”
“不如,就請成王不嫌臣粗鄙,讓臣爲成王的詩集做個序吧。”
朱祁鈺大喜道:“有尚書一言,小王喜也!”
然後,朱祁鈺自覺已經和于謙有了通家之好,於是,又扭捏,又大膽說:
“其實,小王還想要廷益給小王提一幅字吧,不用別的,就是廷益那首《石灰吟》,小王愛極了那首詩,想要讓小王的孩兒,從牙牙學語時,便時時念着看着,好好陶冷着,未來,也有如這首詩般高貴的品格!”
“承蒙王爺錯愛,臣敢不答應?”
等兩人分開,于謙回了家中,翻了那郵王送來的冊子,只見其中,除了詩詞外,還有些山水散文,從那字字句句中,果是高潔之輩。
一時之間,于謙只覺通體熨帖,便似通過了文字,於成王惺惺相惜。
他覺得今日狀態正好,便一點也不拖延,直接鋪開了宣紙,飽沾筆墨,一氣呵成,寫下那《石灰吟》。
/寫完之後,不知怎的,剛剛還覺得精神抖擻的他,一個迷糊,於洶洶睏意之中,又睡了過去。
這一睡,似乎睡到了草原之上。
他左右望望,只感覺狂風,將他的袖袍吹得獵獵作響,他眯着眼睛,左右望望,只看見四下綠草無邊,也不知自己到底身在何處?
倒是前方,有一位背對着他的蒼老之人。
許是本地之人?
他便走上前去:“請問老丈——”
那老丈轉過身來。
于謙忽地渾身一震。
就在這時,他們的背後,又傳來聲音:
“請問兩位老丈,這裏是哪裏啊?我好像和同期一起去酒樓慶祝了進士登科,後來睡了一覺,也不知怎的,就來到了這裏……”
他們回頭,看見一個二十上下的青年,提着袍子,深一腳淺一腳走到了他們面前。
兩人一打眼,便認出了這青年。
他們在心中暗暗納罕,怎麼又來了一個?
那青年左右張望間,還不忘彬彬有禮,自我介紹道:“在下於謙,錢塘縣人,如今是個進士。”
那句“進士”,還是有掩不去的喜氣和自豪在的。
兩位老人笑着拱拱手:#恭喜,恭喜,真是青年才俊啊。
#不知兩位老丈如何稱呼?#青年于謙又問他們。
兩位老人對視一眼。
老一點的老者笑笑:“我叫於廷。”
年輕些的也笑笑:“那我叫於益。”
青年于謙明白了:#兩位是兄弟吧?長得真是相似啊。
兩人又笑:“正是,正是。”
青年于謙有說不完的話:#我剛剛自前邊走來,好像看見了城門上寫着宣府鎮,可我明明睡前還在北京,怎麼地一閉眼,就到了幹裏之外的宣府呢?
這也正是兩人所疑惑的。
不等他們說話,那青年于謙又說:#莫非是量子力學?
“量子力學?這是什麼意思?”
#……#對着兩位老人求知的眼神,于謙咳
了一聲,羞澀道,#老丈有所不知,其實我乃文科進士,而非理科進士。雖明白量子力學,卻不能明白地解釋量子力學。唉,我只知那《遇事不決,量子力學’的話,如今,覺得正好用上,便用了。”
然而,對兩位老人而言,更多的疑問又產生了。
進士,不就是進士嗎?
爲何會分爲文科進士,和理科進士?
他們沒有把疑問放在心間,稍微引導一下,青年于謙便滔滔不絕:
“唉,這文科進士與理科進士啊,要追究,還得追究到洪武三十六年吶。”
兩位中老年于謙:“?”
洪武什麼時候,又有了三十六年呢?
明明三十五年,已經很離譜了。
“總而言之,自這進士科細分之後,各衙門取進士,都要看我們各科綜合成績了,大家每天除了文章之外,便要研究那數學,物理,化學……唉,雖說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可那數理化,看的就讓人害怕!”
他們對那“洪武三十六年”越發的好奇了起來,又稍作引導。
那青年于謙,變竹筒倒豆子,一通說明白。
說着說着,還說到了官員工資問題。
“官員工資?”老年于謙好奇重複,“這有什麼好說的?”
“朝廷說,官員不可貪污,可也不能自苦,他們最近年年都會稍微加一些底層官員的薪俸,就是爲了讓底層官員,也能夠在京城生活得舒服一些。他們還說……#于謙撓撓頭,#我就是那種典型的要被紅名警告的人……不可過分自苦,皇上要查我的儲蓄情況的。”
老年于謙笑了。
“還有什麼百姓gdp的問題——”
“百姓gdp?”中年于謙也開始重複了。
“就是百姓年收入有沒有增長之類的,有點類似於原來的黃冊,但現在查得更嚴更細了,每年查完了還會公佈給大家,每年大家看着那上面的數字增長了,便覺得自己可以過個肥年了。若是下降了,那戶部便愁雲慘霧,簡直要過不下去了……”
漸漸的,中年于謙和老年于謙都聽得出了神。
老年于謙問:“那現在,你們那的百姓,一頓飯能夠喫多少米?一年能夠喫幾次肉?可還會餓着
肚子?災年的時候,可有及時撫卹?”
青年于謙:“這個,還要往農學院那邊問問。不過,最近倒是沒有聽說哪裏受災很嚴重,百姓流離失所喫不上飯。對了,我記得最近的報紙上,說了雜交水稻的技術有所突破了,有望增加5%的畝產,若是突破了,想來,地裏的收成,又能好上不少。
“好,好。”老年于謙露出了一個微笑,“是個值得珍惜的好地方,真好啊。”
中年于謙,本來也想說兩句,聽到了老年于謙的話,竟鯁在喉中,說不出來。
於是,中年于謙轉向青年于謙:#不知你那裏,還有什麼新鮮的消息?說來,讓我們兩個老翁,開開眼界?”
青年于謙脫口而出:“那,皇家祁字輩的兒孫,被禁止用‘鎮’這個字,算新鮮消息嗎?”
人類,是八卦的。
此時此刻,青年于謙的大腦中,最先閃出的,便是自己從同僚之中聽到的皇家隱祕。
真是印象深刻啊。
兩位中老年于謙:“……”
青年于謙神神祕祕說:“好像是太【祖高皇帝寫在《皇明祖訓》中的,他覺得朱祁鎮這個名字太晦氣了,於是,便有了這麼一則消息……
老年于謙沉默了。
中年于謙嘎了半天:#原來如此……真的是祖宗顯靈啊。
祖宗一詞一說出口,那青年于謙,忽然明白了。
“等等,原來你——你們————難道你們是———平行宇宙的我?!”
這句話一出口,那青年于謙,便消失在了這草原之中。
只剩下中年于謙與老年于謙了。
中年于謙咀嚼着那“平行宇宙”:“原來如此,我剛剛還在想,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如此解釋,倒是叫人耳目一新。想來我們的世界,也是有不同之處吧。
老年于謙無奈道:“土木堡大敗,太上皇北狩。”
中年于謙:“我這裏,沒有親征,也沒有北狩。”
老年于謙又笑了起來:“這很好,這很好,祖宗顯靈,祖宗顯靈!”
中年于謙看着這樣純粹高興的老年于謙,卻難過道:#可惜我這裏,沒有那
青年于謙那裏好。聽那裏的百姓,每年都被惦記着gdp的增長,便覺得,我辜負了我那個世界的百姓。
老年于謙輕輕搖頭:#沒有土木堡,挽救二十萬生靈,已經好上又好了,怎能人心不足蛇吞象?
中年于謙卻看着他:“你又是如何……”
他想問問,老年于謙的結果。
老年于謙卻哈哈大笑,一振袖袍,轉身離去。
“不重要,不重要。粉骨碎身渾不怕,會留清白在人間!你好,他也好。我去也,去也,去看那更多更好的平行世界,看那國泰民安的盛世江山了!
話音未落,那錚錚鐵骨之身影,已越走越遠,消失在了遙遙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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