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寒門21
這個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書院。
一開始知道這件事的人並不多,也就是洪子睦的小廝、山長、方暇和前來診斷的老大夫四個人,就連那個將洪子睦救上來的更夫都不知此事。
四人之中,老大夫難得上一回山,診治完了就回了附近鎮上的醫館,就算想要說什麼也沒有和書院學生接觸的機會。前面三個人誰都不是亂嚼舌根的:小廝是因爲事關自家主子,山長爲了書院的名譽,而方暇純粹是知道整件事的前後真相,不想將一個算是受害者的無辜人士牽扯在內。
這事兒傳的這麼快,根本原因還在當事人自己身上。
洪元寶傷的是手、不是腳,書院又不是官府大牢,也沒有將人關在自己的院子裏不讓出去的理。洪元寶雖然心智不全,但卻是一個活潑的性格,早先幾天因爲傷口的緣故,還老老實實在牀上躺了一段時間,但等身體稍稍好轉,他就坐不住了、想要往外跑。
小廝早就知道書院裏先前的事了,明白洪元寶這會兒出去討不了好,他自然是要攔,但是到底洪元寶是主子,後者硬要往外跑、他也攔不住。
於是就出現了這天方暇看見的這一幕。
一羣學生圍城一圈,人羣時不時爆發出一陣轟然大笑,那笑容裏絕沒有什麼善意的意味,刺耳的嘲意只要稍稍分辨一下就能聽出來。
方暇一開始倒是沒有想那麼多,只當是這羣學生又找了什麼樂子,只不過他經過的時候,正巧有個學生回頭,看見他以後,滿臉掩不住的慌張。
這明顯“有內情”的狀況,方暇要是在看不出來就真的瞎了。
他皺着眉上前。
那學生也是真的慌,見方暇過來,連忙往側邊一退、讓開路來。
方暇看了他一眼,也沒多說什麼,插了這個空子遞補上去,又擡手拍了拍身前面那人的肩膀。
那人正抻着脖子往人羣裏看了,被這麼一拍,登時滿臉不耐的回頭,“幹嘛啊?!”
等看清了是方暇以後,那個“啊”字的尾音要咽不咽,發出了一聲像是鴨子叫的“嘎”。
方暇這會兒可沒什麼打趣的心思,只擡手比了比,示意他讓開路來。這次的學生倒是想要開口解釋,不過方暇在他說話之前,就已經擡手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到底發生了什麼,他會自己看。
那人最後也只能悻悻閉了嘴,垂頭喪氣地往人羣外走。出去的時候推搡到了人,被暴躁地回了一句“擠什麼擠?!”,結果這暴躁哥一偏頭也看見了進來的方暇,愣了半天的神兒,最後啞火着跟難兄難弟一塊兒出了人羣。
這一個接一個的讓位持續了幾個來回後,方暇順利地擠進了這個裏三層外三層的包圍圈,也終於看清最裏面的情形。
是洪元寶。
地上鋪了一塊紙,洪元寶正蹲在那裏寫字,白紙上遍佈墨跡,中間扭扭歪歪地寫了一個四不像到連方暇都認不出來的字。
不只是紙上,洪元寶身上臉上也蹭得全都是墨。
他今天又穿了件淺色的衣衫,漆黑的墨跡在上面格外明顯,整個人都狼狽得不得了。
可偏偏他不知道旁人到底爲什麼笑,人家笑起來,他也只跟着笑。
襯着臉上東一道西一道的墨跡,整個人越發滑稽了。
方暇看着這一幕,只覺得血壓都飆了起來。
他深深的吸了口氣,重重地咳了一聲。
另一邊圍觀人羣終於注意到了他的存在,那刺耳的鬨笑聲瞬間就變得稀稀落落,最後只剩下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的洪元寶單薄的“哈哈”聲在這突然寂靜下來的空間迴盪。
方暇淡淡的環視一圈,“你們都很閒?”
這些在圍觀的學生也知道自己做的不是什麼好事,被這麼一問之後,一個個紛紛小鵪鶉似的低下了。
等到那一個個圍觀的學生領了抄書的處罰(幾個出主意攛掇着的罪魁禍首加倍)離開以後,方暇纔將視線轉向洪元寶。
洪元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卻敏銳的感覺到氣氛不對,他不敢像平常一樣一看見方暇就跑過來,連叫人都沒敢叫,只不安地站在原地絞着袖子,手上的墨把那原本還算乾淨的袖口蹭得烏黑一片。
方暇見這狀況,越發地想嘆氣了。
被欺負了也不知道,這情況簡直跟當年的小商欽是兩個極端了。
於後者,黎朝皇宮中當年欺侮過他的人,除了一個投誠夠快的福壽,其他人早早就遇到了各種“意外”。一次兩次的還能說是巧,次次如此,方暇又不傻——不過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黎朝皇宮那個鬼地方,不狠一點根本活不下去。
方暇回憶了一下過往,深深覺得自己這顆心歷經世事、早就是老父親一樣的滄桑了。
不過思緒轉回現在,他還是嘆了口氣、拿着帕子一點點擦在洪元寶臉上的墨,後者乖乖低頭任他動作,但方暇很快就發現這根本是白費功夫,大半印子都幹了、不沾水根本擦不掉,方暇也不費那個勁了,轉而問:“平安呢?”
平安就是洪元寶帶來書院的那個小廝,是個挺機靈的小夥、對洪元寶也忠心,有對方看着,照理說不會發生今天的事兒。
洪元寶本來還以爲自己會捱打,卻沒有想到只是被擦了擦臉,立刻又重新來了精神,這會兒被方暇一問,連忙高聲,“藥,苦!”
洪元寶雖然說話不太連貫,卻是能聽懂別人問題的,就是別人聽不聽得懂他的回答,那就不一定了。不過多半時候耐心分析一下,還是能明白他回答的含義。
就比如說這會兒,方暇一思索就明白過來,那小廝是去鎮上的醫館給洪元寶抓藥了。
既然小廝能放心洪元寶一個人呆着,那顯然後者還是有基本自理能力的。不過剛剛發生過那種事,方暇到底還是不放心洪元寶一個人,乾脆託人留了個口信兒,又把洪元寶領到了自己這兒。
方暇打着水把洪元寶臉上手上脖子上(天知道爲什麼會沾到這兒?)的墨跡洗乾淨,又給人換了件衣服,總算收拾出了個能看的樣子來,方暇這纔有功夫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
剛纔那羣學生倒也支支吾吾交代了情況,不過很顯然不是全部。
只是都在那兒圍着也不是個事,鬧大了之後,被笑話的還是洪元寶,方暇才把人打發走了。
於是這會兒回來後,方暇又花了小半個時辰的光景,才從洪元寶那顛三倒四、連比帶劃,時不時還單字蹦的敘述中弄明白了怎麼回事。
昔年書院裏的風雲人物一朝落成了人人喊打的街邊老鼠,自然是惹得不少人幸災樂禍,再轉眼一聽,這個才子變成了傻子了,更是有得是閒人上趕着招惹。這回便是不知怎麼有人聽說了“大才子”這一傻、連字都不會寫了,有人起鬨地鬧着要“教他寫字”。
這麼“有意思”的情況,當然一串十、十傳百。
很快,正學字的洪元寶就被團團圍住,也就成了方暇剛纔路過時看見的那一幕。
方暇捏了捏眉心,覺得有精力鬧出這些事來、那些學生果然還是太閒了。
他深深覺得剛纔罰抄的遍數還是少了,回頭跟各個夫子商量一下,這課業進度還是可以再往前趕趕。
方暇這麼想着,擡眼便看見那邊一臉不明所以、但還是低頭認錯的洪元寶,他只覺得頭更疼了。
其實按說詩會那日過後,洪子睦就要收拾收拾離開書院,但誰也不成想,“洪子睦”這一落水就給落成了“洪元寶”。以後者的情況,單獨上路實在非常艱難,即便身旁有一個小廝照顧着,情況也沒好到哪去。
山長也怕路上再有什麼三長兩短,只能帶信給洪家,讓洪老爺派些人來接兒子,
方暇琢磨着,以這會兒的交通水平,這一來一回耽擱的時間,實在很難說。也就是說,洪元寶還不知道要給那個入侵者擔爛攤子擔上多久。
想到這裏,方暇只覺得越發心裏堵得慌。
雖然揭穿洪子睦的事,就算再來一回方暇也是會做。但是對於洪元寶這個無辜受牽連的倒黴蛋,方暇還是有些愧疚的,這也是爲什麼他這段時間對對方這麼特殊照顧。
就像是這會兒,方暇又雙叒叕嘆了口氣,“你要學字,我教你罷。”
楊守澈過來的時候,就看見這一教一學的和諧場面。
看見那邊湊得極近的兩個人,一股莫名的情緒在心底漲開,他原本往裏走的腳步一滯。又見方夫子擡手要去糾正另一個人的握筆姿勢,楊守澈心裏一緊,反應過來以前已經先一步出聲,“夫子。”
方暇聞聲招呼了楊守澈一句。
不過兩人畢竟也算共歷過患難的,方暇自覺和這個世界的天命之子也足夠熟了,這會兒也沒見外,只叫人先找個地方坐了,自己則是抓着洪元寶的手把他那又變成拿木棍姿勢的筆給掰了回去。
方暇本來以爲教洪元寶學字應該十分艱難,但實際上上手發現並不是,那個入侵者留下來的也不全是爛攤子,對方這些年習字留下的肌肉記憶,洪元寶只要用對了握筆姿勢、不少字可以憑着慣性寫下來。
只不過後者到底是心智不全,握着握着筆就變成了拿木棍,這姿勢一變形,沒了入侵者留下的肌肉記憶,他就跟戳螞蟻洞似的在紙上一個墨點一個墨點地戳,剛纔方暇在外面見的那個四不像估計就是這麼寫出來的。
這麼一來,方暇本來的教字就完全變成了掰姿勢。
不過,到了這會兒,方暇倒是慶幸有這麼一回陰錯陽差發現了這一點。
要知道記憶可都是有時限的。
君不見當年九年義務教育加高中三年的起早貪黑,指節上的筆繭都磨了厚厚的一層,可一旦脫離了那個環境、敲上幾年鍵盤,到了動筆的時候照樣提筆忘字。
洪元寶這種情況,要不不練練只能忘得更快。
那個入侵者把原主的名聲搞臭了,卻拍拍屁股一走,多多少少得留下點兒什麼報酬吧?只留下這麼點技能,實在便宜他了。
方暇心裏琢磨這這些,擡頭看向楊守澈,卻立刻就注意到了對方那難看的臉色,不由問了句“怎麼了?”
但是楊守澈卻像被方暇這個問題驚住了一樣,他下意識的摸摸自己的臉,有忙不迭的低頭,倉促又匆忙地回了句“沒事”。但說是這麼說,表現卻全不是這麼個表現。
只見少年將抄好的書留下之後,就託說有事,疾步離開了。
看背影幾乎可以說是落荒而逃了。
方暇:?
這是有什麼事嗎?趕得那麼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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