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6 部分閱讀
竟是第一回這麼近看着母親。
我說不出感覺,仍是那張臉,仍是暗示往昔絕色的容顏,突然就沒了防備,像把我化進去一般,再分不出彼此。
終於,韋段戎的劍架在了千雲淇肩上,我們已是四面受阻,無可退路。
“唯銘王爺,得罪了!”韋段戎面無表情說道。
千雲淇擰着臉,眉宇間殺氣越聚越重。
我有些預感不妙,強撐着困頓的身肢,望向韋段戎,虛聲道:“段戎……”
韋段戎看我一眼,目色凝重下來:“你不用求我,那日我已跟你說過,你和皇上我都不會辜負,我今天是來救你!”
我心裏一沉,絕望之情席捲而來,垂下頭、就要認命之時,突然聽到極快的幾道劍風劃過,再擡眼望去,跟着韋段戎來的十幾個衛士已經倒在地上。
“段戎——”我驚詫。
韋段戎背對着,那寒劍竟無血跡,銀蛇般伶俐地眩舞一下、便又收回鞘中:“我不知道你要幹什麼,但你既執着——就走吧。”
哀哀對着那矯健的背影,我終於在顛簸中盍下那抹虛黑。
段戎……
“!“
我轉醒過來,高興地拉住身邊人:“千雲戈!”
“是我。”那聲音哽了一刻道。
我恍恍眼睛,終於看清,原來是千雲淇,不覺有些失望。
“他一會兒就到,休維寒已經去找他。”
我癡了一刻,又問他:“我娘怎麼樣了?”
千雲淇略有遲疑,但還是說:“她、時候不多——你當真要……”
我定然看着他,嘆口氣:“還能怎麼樣呢——算了!”說着、我突然坐起來,灑脫地整理衣妝。
“你幫我看看,頭髮亂嗎?”
千雲淇面帶憂色,拉住我的獨手:“我來幫你。”而後,默默幫我梳理起來。
不多時,他正過我的身子,仔細打量着,冷決的臉不由笑了:“好看,真的。”
我回笑着,又問:“那這衣裳呢?”
千雲淇起身,先是皺眉,後又頑劣道:“不好看——穿在你身上纔好看。”
我漾起臉——再笑一會兒、再多笑一會兒,真好。
真到做“髓引”的時候,我還是有些侷促,並再三問千雲淇、會不會疼。
千雲淇覺着好笑,道:“怪事,死都不怕的,還怕疼?”
我已經沒心思聽他調侃,看着安詳如睡的娘,心道:千萬別太疼——之後咬牙、便進了氣場。
千雲淇尾隨而入,點了“入魄”、“走髓”、“移骨”、“召血”四門,我終於再不能動。
初、只是酥麻麻地渾身發癢,接着便全身震動起來,漸漸,疼痛越來越烈——疼、真的好疼、疼到我忍不住罵娘,可我娘就在身邊,還奄奄一息,只怕罵也無用。
這疼,好像漫無邊際,好像要把我徹底吞喫,我終於感到一種極至的疼痛——從未遇到過的、再沒有比這更甚的疼痛,但、給人的感覺卻不是悲傷與絕望,反而很美、反而炫目、反而無比陶醉……
此後就像玉碎成灰,軀體幻滅,疼、也到達顛峯,一下子海闊天空。
於是,那一刻,我看到了他。
……
於是烙在生生世世的夙命中……
那景,
依舊停在結髮廝守的剎那,依舊不改白頭偕老的永央,依舊保持相互擁持的執着。
但是、好睏……
就在他周身的極光中安睡,似乎是做了許多夢,卻暫忘、誰在溫暖中給我引導……
像玉碎成灰,軀體幻滅,疼、也到達顛峯,一下子海闊天空。
於是,那一刻,我看到了他。
……
於是烙在生生世世的夙命中……
那景,
依舊停在結髮廝守的剎那,依舊不改白頭偕老的永央,依舊保持相互擁持的執着。
但是、好睏……
就在他周身的極光中安睡,似乎是做了許多夢,卻暫忘、誰在溫暖中給我引導……
、、、
我不許你走。
總之,不管用盡什麼法子,我不許你走。
那天的話,我收回,你再沒有下輩子,只有一輩子,到天地之終了,你也只有一輩子,你的一輩子,全是我一個人的。
所以你得給我回來。
我不管你喜不喜歡、願不願意、還要經多少磨難,你給我回來。
你說、要那個盛氣凌人的均赫王爺,他需得你在纔行,你不在,他也永遠不再。
五王弟不許我上烏奴山陪你,他定是要搶走你。可我不怕,誰也搶不走你,我們的身子都受了一種叫‘靈犀’的毒,務必要相生相剋、相伴攜永的,別人誰都休想介入。
,不要緊,不過幾個月,幾年,幾十年,或是幾百年、幾千年,你儘管去治你的病,我都等着你。
不過你得快些,非得快些,我等不及的。
不能守在你近旁的日子,我去成就你的願望,做個盛氣凌人的均赫王爺。我保證,你早一日好過來,我就早一日如你所願。
而今,我暫且容你調皮,你累了,睡吧——我先親親你行嗎,我想極了你……
我有好些話要跟你說,好些事要告訴你,你雖睡了,可能聽見我說、是麼?
若不是也願你早些復好,我真恨不得、讓此距烏奴山如天涯海角、永沒盡頭。
你暫且聽我說,但以後好了,你也要對我說;我保證什麼都不再瞞你,你也不許瞞我,咱們以後的日子都得這麼過——你不說不行,我就算你答應。
……
好,親親……
既然你答應,我就開始。
先說什麼呢——我們一起的日子,似乎都不甚瞭解,就從起初、那些你或許不知道的事說起。
我第一回見你,你五歲。
初春,天氣還冷的時候,你病得要死;厄瀾爲給你治病,才大意了,被苦心搜尋她五年的我逮着。
她和你一樣聰明,居然在我眼皮下藏了五年——五年,我滿世界找她,卻沒料到、她就在我擡眼足以看到的地方出出進進;但她也許不敵你聰明,因爲後來終於覺得,厄瀾讓我迷戀、讓我懷恨,卻從沒像你這樣讓我爲難和無奈。
那時我也恨你,看着厄瀾爲你淪落風塵、爲你心憔力悴,我恨的發狂,恨到幾乎挫你成灰——別生氣,親親;要是早知會有今天,我那時一定把你搶來,好好對待,不讓你以後也會恨我。
後來厄瀾屈從了,要求只有一個:我永不能傷你。
我慚愧,沒有遵行諾言,不但傷了你,還終於把你傷得不清——親親,真的別怪我,以後全都給你補償,你怎麼討債我也不躲。
於是如她所願,我讓你以爲她死了;最後帶走了她,拋下了你;真後悔。
而後的幾年我沒再管過你。
你十一歲那年,休維寒設計,從我的報復中奪走厄瀾;我盛怒不已,竟又想到你這籌碼,於是讓人把你找回——
於我、你本是要挾厄瀾的人質;但再見你,我卻不能自持。
。
我在中堂遠遠瞥見你的第一眼,想到的便是這兩個字。
那時候,你像水晶做的,剔透、明潔得讓人想毀了你,我真氣的要命,爲什麼你如此出塵?你什麼都不曾知道,什麼都不曾遭受,我忍不了。
我報復着,讓王府的人狠狠使喚你、故意刁難你,可你僅是個十一二歲的孩子,除了比別人靈透些,根本無法自保。
也懷疑,怎麼當初那麼執着於折磨你;到底說不清,可再選一遍——千萬別惱,親親,我還是非得這麼做。
但很快我就不安,因爲有人比我還關注你——
顧、崢、
這人到現在都讓我恨的牙癢——親,以後不許你和他好。
他在意你、我自不高興,可終究減免你不少苦難,我倒能容忍;於是就這麼過了。
親,有時候不想你這麼豔驚世人,我很想你普通一些,碌碌無爲一些,多依賴我這均赫王爺一些,但你的光彩還是掩不住;我不敢、說不出爲什麼,可我就是不敢冒然把你據爲己有,好像我多年的立場會因此顛覆,好像我所有的初衷都要一筆勾銷,你是致命的——所以我由着人將你糟蹋。
先是王府的馬伕,後是無數的男奴,最後顧仁鳳都要把你送做孌寵。
他說的冠冕堂皇,是爲你的傷天害理;但我知,實是他怕自己親生兒子把持不住,作出逆理的事,所以越快要打發掉你這‘禍害’。
而我終於說不出反駁理由,任你去了。
親親,再親親,親親不完……
每次想到你此後的經歷,我都如墜夢魘、驚痛不已。
親親,親不夠你,要是能把你這傷徹底去了,我拿什麼換都不可惜。
然、如何也不能迴轉,讓你淪落,我恨透了自己
若說你的事我全知道,你信嗎?
我知道杜海年怎麼侮辱了你,知道你在杜府怎麼拼命掙扎,知道你怎麼讓十二個護院糟蹋了兩天兩夜,知道你恨的要死。
我不過伸伸手就能救你,可我實在太混。明明自己也快受不住煎熬,卻依舊不知爲什麼固執——其實我騙你,我知道,開始就知道,只不過太犟、不願承認。
我怕自己愛上你。
我恨顧崢還有一條:他於你的關心不遜我絲毫。
你的遭遇,他一定早也知道,所以纔不顧一切、拼命要接你回來。
終於有人肯救你,我暗自高興;可我太不高興那人竟是顧崢,對你非分之想的顧崢。
我有意刁難,讓他跪了七天七夜,才?去接你。
而他接回了你的人,你卻變了。
那樣死寂的眼神,那樣恨透的氣息,那樣幽暗、深不見底的傷慘,這怎麼是你?
一下子,我像讓人抽掉呼吸、勾去魂魄;太陽地下三個時辰,日光白燦燦的,我卻墜入萬劫不復般,找不到回來的路。
鬼使神差,我叫了最好的大夫、讓人用最好的藥、把你安頓在最舒適的地方、派人最細緻溫柔地照顧你,我甚至不那麼推拒顧崢接近你——親親,我不想爲自己開罪,對你,我總是罪無可赦。
我想你過的好,再不受驚嚇;想把你當寶一樣,碰在手裏愛護着;更想你變回以前乾淨、單純的你,不管日子多勞苦,揚臉對着一切時,絕沒有那份無助和淒涼。
親親,你說我怎麼做怎麼做怎麼做?
其實已沒什麼可做,否則你不會去尋死。
碎瓷割斷你喉嚨,血延得到處都是,像要把你吞了似的——我半夜跑過來,抓着你的腕子,你要去了,唯獨固在我手裏、硌人又蒼白的腕子顯得真實,此外都與幻境無異。
親親,以後再不許你走,你走到哪裏我都會追着你。
我多想留住你,而我的挽留倒像盡毀了你。
乾淨的你不見了,剔透的你不見了,純白的你不見了,自潔到不惜損命的你不見了。
當我看見你在王府的幾個廚子身下糜承歡時,我恨不能殺了你。
於是,盛怒之下,我又答應顧仁鳳、再把你送給楊延睿做孌寵。
親親,你告訴我,真是你自己情願的嗎?親親,我不信,肯定不是。
你愛自己,珍惜自己,你聰明,看透了一切,你驕傲,沒人能將你折服。
你怎麼甘心流連在那些骯髒下流的徒們當中,讓他們毀了你那麼寶貝的天性?
我真正不懂你了,更不敢再多靠近你,直到你跑至我身邊、求我放了你。
傻親親,你真傻,你以爲逃不開的僅僅是傾世的姿容嗎?你以爲斷了隻手,折了條腿就能從此風平浪靜嗎?
你最要人命的是那顆誰也攀不上去的心,既然你看不透,我就幫你。
我拆了酥雨樓,治了杜海年、治了糟蹋你的十二個畜生、治了楊延睿、治了所有欺負你的人,甚至有一個、還是我同父異母的兄弟。
我從不覺得他們冤,這天底下,誰欺負你、都該生不如死。
我以爲把你的恥辱勾銷了,可爲什麼你還是驚怵和不安,爲什麼你對我更加躲避,爲什麼你好像更失了活氣?
我真正快瘋了。
親親,我要你,只要你,我不想再煎熬下去,你讓我要徹底瘋了。
於是蠻橫地束住你,明知是血親也要佔據你,不管你怎麼冷待也發狂地纏緊你——我就是不要你離開,就是不要別人再染指你,就是要你苦也好、悲也好、傷也好、愁也好,一樣不露,全收進我懷裏。
親親,你怪我嗎?
我許你怪我,但我不會改變絲毫;甚至你生生世世恨我,我也要這麼跟你廝磨。
因爲要是沒有你,我活着究竟幹什麼?
所以,我甚至在自己身上種籽珏。
別人都知道,籽珏是冥璣的引子,可招來那天賜的神物。
但更讓我忠於此道的,卻是、我要把籽珏轉給你,這樣我們就會因圃身相合而息息相連,只要冥璣作效,體察你的境況,那我也必和你一起感應,不論你在不在我近旁,我都能最先知道你的安危禍福。
雖然這過程真的難捱,但親親,託你保佑,我居然成了,我把自己的一部分留在了你身上,從此,你再別想甩開我。
你肯定不知,真的把冥璣給你那天,我多高興,我暗自叫着你名字——我給你的名字,幾千遍、幾萬遍,我恨不能把你容在骨血裏、狠狠地要你。
親親,你真的恨過我嗎?
我想是。
雖然我對不起你,雖然我強制你,雖然我做過無數傷你的事,但除了恨,你老實告訴我,可有別的什麼?
四年多,你總是推拒我給你的一切,任我多少真心實意,你不是丟在一邊視若不見,就是拿來當作笑話,就連我抵萬死求來的冥璣、你也一樣不屑於故。
我真被你氣的快死去——親親,再親,狠狠親你,恨不能吃了你。
我也想溫存些待你,可一到你面前就失了持重,莽夫似的不講道理。
親親,若說,這些不該怪我,是你太壞。
你一早就控了我,知道怎麼讓我高興、怎麼讓我難過、怎麼讓我憂愁、怎麼讓我發火,你就是知道得太清楚,有時反矇騙了自己。
我知你放不下四年前的不堪經歷,時刻都警惕別人刺探你的本源。你看着順服,卻從未真正順服,就像時刻小心謹慎的貓兒,稍有異樣、便伸出爪子反抗。
親親,無妨,你要嘗試多少次纔信、我都陪着你,你儘管使出招數,要是我甘願被你誤傷、能換來你最後的安心託付,無妨,只要你不傷了自己,做什麼舵你。
親,我羞於開口,也不願你知道,但我們說好要坦誠——若我說、我也想過離棄,你怪我嗎?
聰明如你,我早知,有些事瞞不住你。
但是親親,你眼裏、一貫盛氣凌人的均赫王爺也怕,真的,那種怕,到了骨子裏,時刻刺痛着,特別是你不停追究時,我總有快死的錯覺。
你第一次咳血,我痛悟:耽擱着、必會逼壞了你,可我如何開口?
難道說,我因妒恨你娘所以搶了你我擔心你的極至勾引我所以縱陷你我本是你的王叔但霸佔了你因我當年的報復你而今中毒深矣命不久長、然、我愛上了你請你愛我不管生死咱們要一起——親,不是我不想說,當初,我太痛、太愧、太悔,沒有力氣說。
而此刻我卻要說:我逃過,在縷不清愛恨的時候。
我重新回到原點,看着也曾讓我迷戀不已的人,霎那,幡然醒悟。
她是我求不得的固執,時間能磨平這固執,而你卻是越遠越思念之極的惦記、越傷越刻骨銘心的痛楚。
我不肯耽擱一刻、回來了,親,我早敗給你,你忍不將我收留?
你要什麼我都答應你,但別讓我排在你衆多愛慕者之後,等得太久。
若你非要我等,我會等,但我討厭你花時間、給那不懷好意的蒼蠅。
親,要死了似的,我那麼怕你丟了我;要死了似的,我越來越挽不住你。
知你仰慕自由,希求體惜,可放開雙手,我沒一刻可以安心。
我常恨極你處處留情,我只要你足以、你也只要我難道不好;我也恨你太過聰明,越是全都看透、才越拿你無可奈何;我更恨自己寵你到逼絕自己,明明就在眼前,卻全要爲你、步步後退。
爲什麼,顧崢、五王弟、皇帝小子,還有那死了的文惜卿,你施愛不斷、四處流連?
真想問,親親,我呢?我在你的哪裏?
我待你、不及他們所有嗎?
爲什麼還有他們?以後你只有我、不好嗎?
親親、親親、親親、親親……
別讓我再爲你妒狂,我控制不住,生怕傷到你、更把你捲進陷阱。
但我還是弄丟了你。
不知你執扭什麼,這均赫王府、這銷雲閣、這夜夜相伴的燈燭、這無數纏綿的鸞帳,難道真能一下子割捨?
親親啊親親,你實在狠心。
你走了我還有什麼可做,你走了我何必入世爲人?
我不信,停在你走的那一刻,好像你只是出去玩耍,或者在園子裏聽風忘了時候,或者不過賭氣有意發作脾氣,好像、真的不過如此。
可是——
一天,你不回來;
兩天,你不回來;
三天,你不回來;四天,你不回來;
五天,你不回來;
六天,你不回來;
七天,你還不回來;
八天,你仍舊不回來;
九天、十天、十一、二天,你都不回來;
既如此,我留着銷雲閣、留着沉鴻榻、留着沉迷此中的自己,何用?——
燒吧,燒吧,可勁地燒!
我的親親:喜歡紫晶竹和妒鸞鳥——親親,爲什麼喜歡?
不是感懷那份癡情嗎?不是心疼那份苦守嗎?
你懂癡情和苦守的悽慘,爲何不解我的心結?
我要留下這癡情和苦守給你,我的親親最是聰明,他不會悟不透。
果然,親,你回來了。
你的話我無言以對。
親,我不知你爲我承擔這麼多;我恨自己,明明活過你兩倍,卻不及你通透萬千分之一。
親,我明白了,你的心我都清楚,我必不輸了你——只是,你要做的事讓我擔憂。
你未曾活在權術之中,更不曾親歷爭天下的慘烈,我怕你捲進這險惡——江山社稷,我陪得起,你、我卻陪不起。
於是暗中與那蓄勢而發的權者、做下交易,滂忝,換你置身事外。
於是你的巧心算計打上封條、扼殺襁褓——哪知,還是失策一步,害苦了你。
我終於懷疑,到底能否保全你?
終於覺得,羈戀反是害了你,既如此,死生何別?
可是上天憐憫?
竟也給我餘生中,攜你結髮白頭。
足以——我得,安又何求!
白頭,爲你白了頭……
親,從沒看過你那麼生氣,氣到要震碎了自己。
我不懂,真的不懂,難道我又錯了?
我錯了什麼讓你至此?
以前我不放你,你惱恨、你苦痛;這回我終於肯放你,爲什麼你不超脫、卻積怨更甚?
我已不是以前的均赫王爺,你叫我拿什麼給你?
我說必不輸了你,其實我騙你,我的心,已經必輸,只是仍不肯忘了你。
親親,人說死後都要過奈何、飲夢婆——我不,我一定生生世世都要記着你,下回再見着你,我就當真、不、放、你。
以爲我才真是你此生的禍害;沒有我,此後、你總會好過。
不曾想過再見到你,似是運轉時來,卻難料更痛不生。
前一刻你依舊嬌顏傲世,後一刻你便黯無生息。
親親,親親,親親我的……
我活着絕見不得你死,所以你不許死。
你要盛氣凌人的均赫王爺、要什麼我都給你,就是不許你在我前赴死!
親親……
親親,你知麼,雖然那麼多人、都忍不住想捧着你、疼愛你,其實你才最厲害。
四年,你在壁壘中作繭自封,那份孤獨與悽楚,除了不能戳破,我唯有看着心疼。
但你總能歡笑人前,隨遇而安,承擔本不該你承擔的重荷,親親,你真的叫我愛不釋手、又五體投地。
所以親親最厲害,你定能醒來,那時,就是你我一生一世。
親親,親親,親親……
我不能再送,但你我圃身相合,你在哪裏、經歷什麼,我都感同身受。
所以爲我,你定要快好起來。
我是總會等你的,只是、別讓我等太久。
盛氣凌人的均赫王爺,可不喜歡、等的太久。
親親,親親……
一陣風,輕輕撩開翠色的帳簾,半室陽光把素雅的擺設點得明媚;牀榻正對窗子,從那大敞四開中、正窺見院子裏一棵古虯蜿蜒而上,看不見盡頭。
我覺得喉嚨有些癢,不由哽咽一聲,想動、卻是不能。
不強掙,我安靜等着。
半晌,終於有人進來,到我近旁,一咧嘴,笑得燦爛:“醒了?”
“嗯。”我似有似無答了聲。
“可是醒了,拖得三師叔恨不得又犯戒!”他走向供桌,倒杯水,又過來坐下:“喝吧,必是渴了!”說着,輕巧地扶我起來。
“輿昊……”我勉強扯出一句。
“行了,你還說不利落呢,好歹也是睡了兩個半月!”
我順從地嚥下幾口甘甜,總算舒服一些,便虛弱地問:“我這是在哪兒?”
“還能是在哪兒,天底下,也只有平鴻宮能讓你再醒過來。”彭輿昊放下杯子、衝我眨眨眼,又笑着去了。
我依稀記得自己在一片絕痛中渙散了意識,然後就看見……——
看見千雲戈,再之後的事記不清楚,倒有人一直在耳旁說話似的,那意睡裏分明,醒來倒不能大懂。
“你醒了,我也好去答覆三師叔,免得他又瞎擔心——略等我會兒,我去給你尋些喫的!”彭輿昊轉身就要出去。
“輿昊……”我喫力地叫住他。
他一扭頭,問:“怎麼了?”
“你說,犯戒,千雲淇、犯什麼戒了?”
彭輿昊臉色略收,仍是嘻嘻地:“沒犯什麼戒,師公只不許他出了司疏墁罷了,要不他能不來看你?”
“他……他爲什麼犯的戒?”我又問。
“行了,要心也等好了,總改不了這‘活明白’的毛病,我去了!”說完,彭輿昊便幻形似的,不見了影蹤。
我大概真是越睡越貪,昏昏沉沉,合上眼,又被周公拉攏走了。
已不知,是第幾次到了這裏。
如冥冥之雲的,常是心神一恍,便傾入佳境。
這地方空空透透,靜無一物——分不清天、也觸不見地,只茫白一片,邊際都沒有。
但卻覺得熟悉,像幾百幾千年前就來過,還曾許下旖旎的承諾,和着誰的執着、一遍遍遭遇着糾錯交疊的癡纏。
我笑得自若,向習慣中的那處行去——他果然在等我:背對着,看不見臉面,穿一件玄色長衫,與頭頂垂落的華髮合成極佳的對襯。
“!”相隔兩步遠,他已經回過頭,臉上帶着安詳和縱容。
我過去,靠着他坐下;不容有緩,他攬我入懷,看看,又不捨似的吻在臉頰。
“你好了?”他問。
“嗯。”我淡淡回答。
“可好了,這輩子,總算有了着落。”
“你是要走了麼?”我問。
他沉默着,並不回答,略有些粗糙的手指在我鬢角徐徐摸索,惹起陣陣輕癢。
“還不急,等你全好了吧。”他說的沉醉。
我抓住他的手,起身看他,對上那雙溫柔的眼,終於道:“你不用這麼記掛我,以前的事,我都知道了——可是沒有怪你。”
他目光依舊,只是亮亮的,更多了絲眷溺。
“你信命麼?”我繼續問,不等他答、又徑自道:“我不信,可我覺得,你就是我的命,我也是你的命,既如此,以前種種,又算什麼?”
“……”他呢喃。
我鬆開他,問:“還是你後悔了?”
“沒有。”言輕意重,他不禁握緊了拳。
“好,既不後悔,生死與共、禍福同生!我的磨難也是你的磨難,我的不堪也是你的不堪,我的傷、我的疼、我此後的種種都是你的,你敢要嗎?”
他直視我片刻,道:“敢。”
我心裏一陣狂喜,壓抑那漫溢的幸福,更昂起臉、豔傲道:“那你的也要給我,我不許你再不甘、不許你再自責、不許你再哀憐……”
“!”他叫了聲,猛地摟緊我。
“還有——不許什麼事都往自己身上斂!”話未完,他已堵住我的脣,肆意膠着起來。
我追隨他,深深吻着,感覺流轉脣舌間的猶如彼此的靈魂,那樣激盪、電火齊發般,璀璨得要人性命……
“愛你,……”他終於喘息着、放開我。
“愛你,千雲戈……”我同樣不肯示弱。
艾艾不捨,目光激撞,終是他先起身,拂過我手臂,道:“回去吧,早些休息!”
我反手抓住他:“你還會來看我?”
“會。”
“好,我等你。”我漸漸鬆開他。
只覺我們間的距離越拉越遠,他的影子、終於幻淡,在無盡的空冥中……
……
睜眼,紗帳中依舊孤身蜷臥,而枕旁、卻好像綻放着熟悉的溫綿,我細細摸索,一遍又一遍,終於握緊心口上的冥璣,滿意地笑了。
真正能下地行走,是八天以後。
彭輿昊並不時常陪着我,來了、多半就是喂藥。
我不知他喂的是些什麼東西,不過的確讓我恢復得極快。
大多時候我都是一個人待着,雖然安靜得過頭,卻從不覺得寂寞難捱。
另有一個平鴻宮的啞僕照顧我起臥需要,但也不常在我屋子裏,只是隨叫隨來;他不會說,卻能聽懂,待我也算細緻周到。
這日,彭輿昊終於扶着我下了地。
聽他說,我一趟就是兩個半月,千雲淇擅自帶我回平鴻宮,本是犯了戒律,但總算求得現任宮主裘甕撤破例救我;只是連累自己要受罰,一年也不許出那專爲行律準備的司疏墁。
我固然不知道平鴻宮的規矩,可這幾日,看那啞僕行事作風,也多少猜出、此地絕非教條散漫之所,千雲淇爲我受罰,想必是極爲苛厲的。
於是、心中倒有些不忍,幾次三番跟彭輿昊說了,他卻只是看着我笑,連分解的話都不說一句。
此外,我更想知道……那人的境況,礙着千雲淇,終究有些不好開口;可彭輿昊也真是恨人,我便不說,然、多少回巴望的眼神,也早顯露個明白,誰知他偏就裝傻,直把我氣的越發刁難。
才被引着走了四五步,我便想掙開彭輿昊;彭輿昊也不執扭,放開手、由着我顫顫危危向前。
第二腳才邁下去,還是身骨太虛,晃都來不及,便要栽倒。
落地之前,彭輿昊才壞心地撈我起來。
我心慌地喘着,略有些懊惱,推開彭輿昊、賭氣道:“誰讓你扶?摔了我願意!”
聞言,彭輿昊登時放開我,我站不穩、倒在地上,彭輿昊俯視我揶揄:“那就摔!可勁兒摔!可不該多摔你幾回!”
我勉強摸爬起來,也不理他,扶着桌椅一步步移到門口。
出了中堂,那啞僕正在院子裏修理花圃,見我出來,便停下恭然看着。
我愣了一刻,才發現、這啞僕的樣貌竟是我從未見過的醜陋,五官都像錯了位似的,怎麼看怎麼奇怪。
他見我盯着他,臉上不由發窘;意識到自己唐突,我忙調開視線,一步三晃、艱難地向院中的古虯走去,到了,便在那盤枝錯結上找個平坦的位置,坐下了。
仰頭向上,那曲折的枝幹依舊沒有盡頭,像把天都穿破了似的,我突然泛起癡念頭——若爬上這樹頂,是不是就能俯窺人間?
那、我的均赫王爺,你此刻在何處行走呢?
於是不由得笑了,混不覺、遠處兩個人已經看得發傻。
浮想連連、終於從那虯枝頂端滑落下來,我回了神,才發現彭輿昊已經站在面前,看着我,臉上再不是慣有的玩笑。
“再過兩天,師公就要幫你接回那斷手了,不過因爲一直養在乩蠶鏡中,時候太久,毒也浸得很甚,恐怕要喫些苦頭。”彭輿昊難得體貼地說。
我看着他,不置可否。
“不過,三師叔已經求了師公,讓你上青冥顛、離寒洞中調養,一個月左右就能把毒全去了,只是——那地方普通弟子入不得,只有‘究法苑’的雙秀可以朝夕探望,傳些化毒的心法給你,這一個月,要全靠你自己了。”
我笑笑,問:“什麼時候幫我接那斷手?”
“兩日後。”彭輿昊答的爽快。
我點點頭,又篤自思量起來——
孃的身子應該已經大好了,不管千雲戈做了什麼打算,休維寒理應幫襯他的;
裘甕澈早把地寶從我身上取出。聽說多虧有冥璣的氣倫牽制,纔沒讓那麼烈的法物把我折騰死;若是一般人要封地寶,都得經過七七四十九天運練,才能在‘恙晦’穴入定下來,而我貿然吞下,要沒個控制,那地寶必然於經脈裏肆意橫行,非到周身大敗而死不可。
可便如此,我也不悔——於是巍然道:“輿昊,你能不能幫我把那地寶送去給——給他?”
彭輿昊一愣,而後瞭然,卻依舊不忘調侃:“給他?哪個他?”
“千雲戈。”我說的戾氣——真他孃的,懶得跟你墨跡。
“我不去。”
“你——”我壓不住恨惡,猛然扭頭、狠瞪彭輿昊。
“別說沒到‘秋禁’我下不了山,就是去了,他也不要!”彭輿昊說着走到虯枝背後,側倚着說道。
“你怎麼知道他不要?”
彭輿昊冷哼一聲:“兩個月前三師叔就交代了、送去給過他。他偏說,要不是看你爲這東西費了不少心血,就憑它把你折騰得不淺,他早就該把這‘勞什子’碎屍萬段了。”
若有所觸,我不禁惘然:又是爲我、我的王爺,又是爲我!爲我你還要做多少荒唐事呢?你實在該怨,可心裏卻竊喜、並甜的想哭——我必不遺餘力、助你強大,不然以後的路,咱們非是一損俱損、一敗俱敗了。
我收住淚酸,吸口氣道:“不用管他,你只想辦法幫我送去,就說我非要他收下的,他不收,我這手也不接回去了。”
“你還是省省,哼,你們兩個都這樣——他說你偏要他收,他就還隻手給你,你又說這話,我不夾在當中讓你們耍弄。
更何況,倒是他的話有理,你縱什麼都想幫他,但太不顧惜自己,這回是罰你;另者,他不靠地寶就一敗塗地了?那還是皇上厲害些,能讓你帶着地寶就跑出來,到而今也沒向你討要過,你可不是太耍無賴嗎?”
被彭輿昊噎得說不出話,我又失起神——可真是,到頭來竟成我枉做小人。
但依舊不解、口氣也沒消減絲毫,我不服輸似的又道:“那怎麼開坤圓鬥?難道把執令疏封在裏頭再也不管了?”
彭輿昊終於錯出大半個身子,臉上倒有些無奈了:“笨!說你笨你又鬼機靈,說你機靈,你還真笨——那不過是解封印的法器,真正有用的還不是執令疏,這天下能讓這麼個小東西困在裏頭嗎?
何況,執令疏本也該是以防萬一的後備;都是這幾朝太把這東西看得重,又服不住人心,纔要拿盅脅迫人。你想想,誰願意被脅迫呢?本也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子自己心裏沒個穩妥,不會服人,才非仗着這東西不可!”
我不由得詫了一刻——這個彭輿昊,整日嘻笑怒罵,想不到還有這份心胸。於是別有用意看他幾眼,我倒緩和起來:“是了,這麼一說,可不是當權的人太癡,害的我也糊塗。還當這是什麼寶,早知道我也不煞費苦心。”
彭輿昊翻了下眼皮,又吊兒郎當起來:“可不是,你這不是自己給自己罪受!要我說,你這下半輩子也該醒悟些,何必非可着一個人死耗呢?天底下出類拔萃的男人多着呢,我三師叔真說起來,比你那均……”
“彭輿昊!”就知道他狗嘴不吐象牙,我喝了聲,還是臊紅了臉:“你胡說什麼?我這輩子非是男人不要了?你什麼時候也學別人似的這麼混帳!”
被我斥得有些羞愧,他倒收斂一些,可還是不肯罷休:“我三師叔是真心待你,你爲什麼不肯給他些餘地?我雖不常在平鴻宮裏,可三師叔哪曾對第二個人像待你這樣?
你當他上回爲什麼讓鑲鑾禁士團抓去?那是有人拿着你跟他威脅,他這才毀了自己七成功力、獨闖鑲鑾禁士團的!若不是你,他早在平鴻宮做了尊主,安享清平了,哪用一回回往俗世裏羈留!”
“拿我跟他威脅?我好好的,誰拿我威脅他?”
“還不是有人帶着你半條血袖子,說你關在鑲鑾禁士團,他一急,哪有心思多想,可不就落了別人算計!”
火氣一下竄上來,我纔要發作、便頹弱下去——這可真中了顧崢一箭雙鵰之計,但倒底怪誰呢?難道真是我太多情,才害苦了一個又一個?——
多情?似乎誰跟我說過,雖記不清,而今看來竟有些入道,唉……
以後還是收斂些,別再爲人、爲己招惹麻煩。
不容我轉過念頭,彭輿昊又道:“這還不算,那天聽說你又爲救他,辱沒了自己,他早恨得要在身上戳上幾刀,不是我攔着,還不知怎麼樣呢。
你只看他在你面前沒事人似的,他又爲什麼非要宮主罰他一年?原本一個月就夠了!那是他自責不敢見你;他這樣待你,你怎麼就不開化呢!”
我張口結舌半晌,終於嘆口氣:“我也不知怎麼跟你說——他待我的心、我知道難以償還。可我只一個人,哪能應對一個又一個?
況且……這事,比爭個天子寶座還難分解,總之是、大家誰也勉強不來。”
彭輿昊停了半天,才又說道:“你是肯定要跟千雲戈一輩子了?他從前怎麼待你、你都知道麼?”
我愣了愣,勾起心裏一絲漣漪,又說不出由頭,只覺關係千雲戈與我,但模模糊糊,失了憶一般,就是辨不清詳細。
見我不語,彭輿昊繼續說:“送你來的路上,千雲戈可把前因後果都跟你交代個清楚,但想你昏着,必然都不記得。我就幫你記一回……”
話說到此,院子外突然三聲鐘響,埋身在花草間的啞僕醒味一刻,忙過去開門了。
我與彭輿昊也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紫衣的消瘦男子、由五六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