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破庙闲谈
据铃兰所說,多年以前,贾平川還是個毛头小子的时候便在刘记布庄做事。
他干活利落,嘴上功夫也好,很得刘家人的喜歡,不過两年就娶了东家的大小姐,靠着岳丈的扶持,慢慢发达起来。
刘记毕竟根基深厚,贾平川对其也多有倚仗,是以即便他在生意上与刘掌柜常因观念不合而有所争执,但总归也還算得上尊敬。
直到三年前,贾平川的一桩生意因着以次充好而出了差错,原本赔些钱银倒也罢了,可他却仗势欺人,直逼得苦主讨债不成反而撞墙而亡。
此事闹得满城风云,虽贾平川并不放在心上,可刘掌柜却受不了人后指点,逼迫贾平川上门道歉,再承担起那人家中妇孺平日的开销。
两人话赶话地越說越着急,刘掌柜便放话,若是贾平川不依言照做,他便会将贾平川這些年是如何与官员勾结的事情全說出去与人知道。
這一說不要紧,贾平川却因心虚而慌了神,与自己的老丈人推搡起来,一不留神竟失手将他推倒在地。
刘掌柜算是真动了火气,骂骂咧咧地就要离开,从此同贾平川桥归桥路归路。
可贾平川却担心他会出去乱說,情急之下操起一旁的花瓶便向人砸去。
刘掌柜当下便失去了意识,又不得人医治,就這样去了。
這一段往事刘依萱原本也并不知情,只是后来经常见贾平川夫妇争吵,心中怀疑,于是追问自己的阿姐,而后才知道了原委。
她原本也打算无论如何也要让贾平川付出代价,却无奈阿姐用情至深,跪地哭求還以死相逼,于是只能恨恨作罢,這一忍便忍到了阿姐去世。
說到這裡,刘依萱已是泣不成声。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铃兰却并不开心,只是物伤其类般的更燃起怒意。
临行前,刘依萱趁觉净不备,低声问铃兰:“你打算报仇是不是?”
铃兰不置可否,只让她等着自己联系。
“看着似是要下雨了。”觉净突然說道。
铃兰从自己的思绪裡解脱出来,這才发现天上不知什么时候已满是乌云,黑压压的一片,似是马上就要不堪重负地落到地上来。
這一路上人家极少,两人未备雨具,若是强行赶路,不知道会淋成什么样子。
“看来今天是回不去了,”铃兰皱着眉,“前面有间庙,我們暂住一晚,明日再走吧。”
前几日她为了方便纠缠刘依萱,几乎夜夜都歇在那座庙裡,此时不仅轻车熟路地就带了觉净過去,還在地上铺了干草,又生了堆火。
寺外,瓢泼大雨已洒落人间,将整個世界都淹沒在雨声的喧嚣之中。
“愣着干嘛,過来歇歇。”铃兰坐在干草上,招呼着觉净。
赶了這么远的路,她觉得浑身都快散架,料想觉净应该也差不多,却见他并不着急休息,反而极其虔诚地对着佛像不知在念些什么,半晌之后又上前去,将佛像上的蛛網、杂草尽数摘落,扶起了供桌,而后才坐到了铃兰身旁来。
“姑娘想怎么做?”觉净主动开口问道。
“觉净师父不觉得贾平川应当为他做错的事付出代价嗎?”铃兰偏過头去看他,语气有些强硬。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情绪,觉净顿了顿,然后才试探道:“不若将此事交给官府。”
“若是能靠官府惩治贾平川,又哪需等到现在。”铃兰将手中折断了的木枝狠狠丢进火堆裡,一张脸已沉得能滴出水来。
其实也不消她說,贾平川在蝉鸣寺上香多年,觉净也并非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苦修和尚,自然知晓他与官府来往有多么密切,若无切实证据,怕是的确奈何不了他。
“這世间常有些黑白并不分明的时候,但黑总归是黑,白也总归是白。若姑娘信得及,不如将此事交给贫僧,贫僧必定寻一不畏权贵、只求真相的人彻查此事。”觉净继续劝道。
“觉净师父我自然是信得過的。這天底下不是所有的官员都与商人沆瀣一气,我也明白。只是此事实在久远,纵然师父能够寻到天下第一正直之人,那他也沒回溯时光的本事不是?”铃兰话說得看似客气,却已句句带刺起来。
她见觉净還想再說,便生硬地堵道:“我知你们修佛的人都慈悲为怀,不愿冤枉了他人。可此事的确难寻铁证,难道就该因此让贾平川逍遥嗎?那九泉之下的人,受他磋磨的人……死了的人都罢了,但知道這一切却又還活着的人,谁对他们慈悲呢?”
這一番对话注定不会进行得太和谐,两人都闭口不言,沉默地看着时旺时弱的火堆。
天色渐晚,可雨却沒有任何要停下来的趋势。
铃兰正打算理理稻草,躺下歇息,却发现觉净似乎是有点不对劲。
他盘腿而坐,背脊挺直,右手却一直搭在右膝上,时而打着圈揉揉,时而用力紧扣。
思及他方才下马的僵硬,铃兰莫名冒出個念头,脱口而出:“腿疼?”
觉净一愣,额上涔涔冷汗在火光的映射下十分明显。
铃兰指指他的右膝,挑了挑眉,无声地又问了一次。
“嗯,让姑娘见笑了。”觉净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人食五谷,還能沒点伤风病痛么,這有什么好笑的。”铃兰拍拍手上的灰尘,又见他痛得连嘴唇都抿在了一起,便有些惊讶,“很难捱嗎?”
觉净无声地忍過一阵疼痛,缓過一口气来后才回答她:“還好,平日并不觉得什么的。”
“曾经受過伤?”
“嗯,小时候断過腿。”
這倒是奇了,瞧他一副稳重的样子,還能断了腿?
荒郊野岭,也沒有旁的事能够打发時間,铃兰来了兴致,蹭着离他更近了些:“怎么断的?你细說說。”
她听故事般的期待明晃晃地挂在脸上,觉净有些无奈,却仍是好脾气地将事情原委都說与了她听。
十年前觉净跟着师叔下山游历,去时倒是一切顺利,只是回程上却偶遇了一個村子染上了疫病。
觉净的师叔遁入佛门之前便是远近闻名的大夫,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当即便留了下来,为村民医治,直至疫病控制下来了才再次启程。
只是他年岁已大,本就路途劳累又耗费了心力,才出村庄不久便病倒在床,不過几天就撒手去了。
那时的觉净也不過不到十岁的年纪,虽是强忍了悲痛,替师叔将身后事料理妥当,却到底年幼,一路上磕磕绊绊,待回到京城时已是衣衫褴褛,饿得头昏眼花,只能寻一破庙暂作歇息,打算等恢复了些体力再回寺中。
邺城百姓多信佛教,见他一個小和尚如此狼狈,倒是也不吝于给他些干粮。
可惜沒等他将馒头吞入腹中,一旁的几個乞丐便冲上来将他暴打一顿,抢走吃食后,又逼他第二日再上街去行乞。
觉净虽是落难,可心中澄明,自然不会轻易屈服。
于是那几個乞丐便将觉净拖入庙中,想着让他吃些苦头,一日打不服便再打一日,却也不知是哪一日、哪個人下手失了分寸,竟将他的右腿打断了。
多年過去,觉净倒是像讲旁人故事一般云淡风轻,却引得铃兰愤愤不平起来:“這些人真是恶毒至此,你那时還那样小,又是佛门中人,他们也下得去手。”
“大概是为生计所迫吧。”觉净摇摇头。
“后来呢?”
“后来我好像是发了热,待清醒的时候已是被一户人家救了,是以也沒吃多少苦头。”觉净揉着膝盖,一笔带過。
只是他虽不說,铃兰却也想象得到,一身伤病又饥饿交加,也不知是受了多少日的折磨才被人救下,哪能像他說的這般轻松。
她原先以为觉净不過是個不入凡尘的的人,自小便在蝉鸣寺裡被寺裡寺外的人高高捧着,虽是满腹的人间疾苦,却必定难知這人间疾苦究竟为何。
只是如今看来,他竟因着种种意外,狠狠吃過一番苦头,却也正是因着他吃了這些苦头,他的温柔才显得尤其难得。
铃兰有些心酸,伸手在他的右膝上轻轻拍了拍,颇有些安抚的味道。
酸痛不止的右膝突然传来些痒意,觉净的手指微微一颤,清澈的眼睛像是古井裡被投入了一枚极小的石子,漾起些并不明显的波澜。
沒等他细思,铃兰已又问:“你就不恨那些人嗎?若再见一次,你就不想让他们也付出代价?”
“不想。”觉净笃定道。
若是其他人,铃兰大抵還会怀疑他是冠冕堂皇,可這人既是觉净,那他說不想必定便是真的不想。
虽是心中以毫不犹豫地選擇了相信,可铃兰却還是不死心地又问:“就从来沒有恨過?”
出乎他意料的是,觉净竟偏头微微迟疑了一下,而后踌躇道:“倒是也恨過。”
“哦?”
“我那时被打断了腿,身上忽冷忽热,看着庙裡的佛像便想,我自小供奉,为何佛不渡我。”觉净陷入回忆,“只是后来见到救我的那户人家心底之良善,便知,佛非不渡我,乃是我命中需渡此河,自然便不恨了。”
铃兰嗤之以鼻地耸耸肩,又心生坏心,扭头调侃:“我才不信,必是救你的那户人间裡有位美娇娘,你這才如此感念這段缘分。”
觉净不擅长处理這些玩笑,只作未闻。
铃兰逼近了些问:“怎么,她难道比我更好看嗎?”
四周都是浓稠的黑,只有一点火光将黑暗拨散开了,照在铃兰脸上。
觉净看着她长睫如羽,轻笑了笑:“施主与那位故人倒還真有几分相像。”
纵然已看過他笑的模样,可铃兰却還是觉得有些心惊,甚至忘了调侃,只顺从内心地拍了拍他的肩:“你是修佛,不是修木头,真该多笑笑。”
可是觉净已又恢复平日裡泰山崩于前不动于色的模样,只說:“明日還需赶路,還是早些休息吧。”
两人伴着雨声,渐渐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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