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那熟悉的旋律讓容嘉上的腳步猛地頓住。李小姐來不及停下,一頭撞到他懷裏,碰到年輕男人堅硬的胸膛,俏臉霎時通紅。
“對不起。”李小姐急忙道歉,“我踩疼你了嗎?”
“沒事。”容嘉上有些心不在焉,注意力彷彿全都被音樂帶着走了。
“我……我不大會跳探戈。”李小姐羞赧地低着頭,“容公子肯定覺得我很笨吧,讓你見笑了。其實我也是第一次來這樣的跳舞會,什麼都不懂。要是做錯了什麼,還請你提醒我。”
如此嬌羞怯怯,足已引得尋常男人們燃起熊熊保護欲,立刻就好溫聲軟語地呵護安撫一番了。
容嘉上低頭看着女孩羞紅的臉,神情冷漠,隱隱有些不耐煩。
摟着女伴的伍雲弛自他們身邊而過,朝容嘉上促狹地擠了擠眼睛。
容嘉上猶豫了片刻,禮貌地說:“沒關係,我領着你跳。”
他重新邁步,熟練地帶着臂彎裏的女孩轉了一個圈。
李小姐被他有力的胳膊摟着,心潮盪漾,迷醉之色取代了硬撐着的矜持,佔據了面部的表情。
熟悉的旋律,似曾相識的情景,以及臂彎裏陌生的女孩,都讓容嘉上有一種置身扭曲夢境的感覺。他隨着節奏邁步,旋轉,拖着笨拙的舞伴,硬着頭皮也要把這支曲子跳完。幸好李小姐漸漸適應了,能跟得上他的步伐,也不再踩他的腳。
鋼琴迸發節奏激烈的音符。容嘉上鬆開手,李小姐隨着他的力量被推開,繼而轉回來,撲進了懷中。
女郎自容嘉上的懷裏擡起頭。清秀的面容,明朗的雙眸,嘴角那帶着促狹的、似有似無的淺笑。
她的腰肢柔韌,腳步靈巧,就像一隻在林間奔跑的小鹿。她的眸光好似夜空寒星,眼裏藏着訴說不盡的故事。
容嘉上彷彿一腳踏進了幻境之中,心曠神怡。
燈光轉暗,流光閃爍,如流星劃過天際,又如流螢飛過月下的沼澤,如兩段交織在一起的旋律,如兩個無拘無束的魂靈。輕盈地,優美地飛舞,彼此呼應,難分難捨。
杜蘭馨驚訝地放下酒杯。伍雲馳也鬆開了女伴的腰,都側目望着陶醉中的那對男女。
馮世真注視着容嘉上的眼睛,俏皮地問:“容嘉上,你爲什麼總想到我?”
容嘉上一震,瞬間從幻象之中清醒了過來。虛構的景象如碎裂的玻璃房子般崩塌,露出了真實的世界。
陌生的舞會,陌生的女人。唯有樂曲是熟悉的,正進行到高潮部分,慷慨激昂,振得心絃共鳴。
容嘉上猛地停住了腳步。
李小姐氣喘吁吁,雙頰酡紅,眼裏盪漾着春水,困惑不解地望着他。
“對不起。”容嘉上眼裏的柔情如潮水褪去,只留下月光下冷清的沙灘。
他鬆開了李小姐的腰:“我……需要去見一個人。”
“現在?”李小姐錯愕。
“抱歉。”容嘉上退開一步,“有個事,我需要確認一下。”
他擦着女孩的肩,腳步決絕,大步流星而去。
李小姐被獨自一人晾在舞池裏,滿臉難以置信。
幽靜的容府,偏僻的西堂裏,兩個保鏢在客廳裏打着牌。馮世真進了門,埋着頭朝樓上走去。
高個的保鏢眉頭輕皺,目光隨着馮世真的腳步。
“該你了。”同伴提醒。
他這才轉過頭,朝茶几上丟了四張紅桃九:“炸!”
馮世真不緊不慢地上了樓,拉開了煙室的門,走了進去。煙室門邊放着一臺留聲機。她挑選了一張黑膠唱片,放進了留聲機裏。
舒緩的音樂聲迴響在這個清靜的秋夜之中,平添了幾分情調。
容定坤躺在榻上,身上蓋了一張薄毯子,半睡半醒,並沒在意有人走進來。
這個時候的他同往日有極大的不同,他臉上的肉都鬆散了開來,顯露出了幾分老態,嘴角的法令紋愈深,雙目渾濁,那種精明犀利的神情已不在。
馮世真在他身邊坐下,學着孫少清的樣子,給他輕輕捏着腿。
“老爺,還要再用點嗎?”
容定坤眼珠子轉了轉,哼哼地擺了擺手。
馮世真手下用力捏了捏容定坤的腿,他也沒有什麼反應。
馮世真從懷裏掏出她小書房裏偷來的一張空白的公文箋,抓着容定坤的手,將拇指沾了印泥,摁在了公文箋上。然後她掏出溼帕子,小心地擦去了指腹上的紅印。
她在容定坤身上翻找着,摸了半天,都沒有找到他的印在哪裏。
容定坤歪着身子躺在榻上,眯着眼着馮世真,忽然困惑地問:“阿……阿和?”
“嗯?”馮世真隨口應着,看到了容定坤領口露出來的一根紅線。她順着扯出一枚拇指大小的金牌。牌子上陰刻着“容定坤印”四個字。
原來這就是印!
容定坤忽然猛地推了馮世真一把,撐起身不住往後躲,露出了之前初見馮世真時的那種驚駭恐懼的神情。
“你……怎麼又來了?我親手埋了你,把你封了起來,你怎麼還能回來?走開!快走開!”
容定坤大叫,馮世真急忙俯身捂住了他的嘴。
“噓……安靜!我不是阿和,不是來索命的。”馮世真聽到了保鏢上樓的腳步聲,情急之下追加了一句,“我已經原諒你了。”
最後這句話對容定坤起了明顯的作用,他停下了掙扎,眯着渾沌的眼睛,努力透過模糊的視線看清馮世真。他表情又害怕又有些嚮往,似乎有話要說。
“老爺。”保鏢在敲門,“沒事吧?”
馮世真貼着容定坤的耳朵說:“要想我原諒你,就說你沒事。”
她鬆開了手。容定坤慢吞吞道:“我沒事。”
“讓他們可以休息了。”
“去休息吧。”容定坤重複。
“知道了。”保鏢轉身走了。
馮世真看了看腕錶。八點十五。門外鐘上則顯示八點四十五。樂曲舒緩,放完了一曲,又接着一曲。
馮世真抓過金牌,飛速在公文箋上印下,然後把擦乾淨的金牌放回了容定坤的領子裏。
容定坤呆呆地看着她,又困惑又懼怕:“你是……阿和,還是嫂子?”
馮世真好奇地問:“阿和是誰?”
容定坤呢喃,目光投向窗外,道:“我……我最好的兄弟。”
可見真是糊塗了,連男女都不分了。況且好兄弟也殺,孫少清說容定坤爛到骨子裏,真不是修辭誇張。
容定坤眯着眼睛打量着馮世真。方纔的驚嚇,讓容定坤有些清醒了。馮世真知道自己必須加快速度套話。
馮世真柔聲問:“你想要阿和不再纏着你嗎?”
容定坤一愣。
“讓他不再出現在你的夢裏,不再找你索命。你可以安心一覺睡到天亮,再也不用擔心受怕。容老闆,你想嗎?”
“想。”容定坤眼裏充滿了渴望。
作爲一個雙手沾滿鮮血的人,大概人生最大的願望,已不是財富和權力,而是一夜安心的睡眠了吧。
“容定坤,”馮世真冷冷地注視着榻上頹廢迷糊的男人,“告訴我,十八號要出海的那批貨,放在哪個倉庫裏?告訴我,我就讓阿和不再來纏着你。”
容定坤困惑地看他,“你爲什麼叫我容定坤?”
馮世真暗自驚訝。
孫少清說的沒錯,容定坤發跡後改過名。而且推論出來,這個阿和應當知道他當初的名字,那有可能和他相識於微時。馮世真越發對這個叫阿和的冤魂有些好奇了。
手腕上的表走到了八點二十,門外的鐘應該是八點五十分。十分鐘後,西堂的鐘會敲響。西堂保鏢在九點後都回小房間休息。馮世真必須在這之前讓保鏢看到自己,確認“孫少清”在屋裏。
“容老闆,”馮世真咬牙問,“十八號那批貨,告訴我地址!”
容定坤不安地轉動着眼珠:“那批貨……明朝古董。”
“是的。”馮世真忍着肉麻的感覺,輕輕地拍着容定坤的手背,“告訴我,容老闆。從今以後,你就可以安心睡個好覺了。”
容定坤被安撫住了,表情鬆懈,目光渙散開:“貨在……虹口,東昇北路,林家巷,十四號。”
“你發誓?”
“我發誓。”容定坤目光畏縮,小心翼翼地問,“阿和,我真的是不得已。你當初爲什麼不肯再幫幫我?這個時,本也是你逼我的……我也不想斬草除根,我那是沒有辦法呀。我想活下去,難道也有錯嗎?”
馮世真根據這番話,揣摩出了個大概,本能地感覺到了一股滲入骨縫的寒意。
想必兩人爲了爭奪什麼利益,容定坤爲了自己,出手殺害朋友。可他良心不安,至今一直在夢中都被冤魂糾纏。
馮世真冷笑,道:“容老闆,你睡吧。這次,阿忠不會來了。”
容定坤迷迷糊糊地哼着。馮世真擡手覆在他雙眼上,他接受暗示,閉上了眼,呼吸逐漸平緩。
馮世真陰鬱地看了一眼,起身拉開了房門。
樓下,保鏢打開了大門,楊秀成夾着一陣風,快步走了進來。
“老爺在嗎?”
“還在煙室裏。”
“什麼時候能清醒?”楊秀成眉頭緊鎖,“我這裏有一封國際電報,需要他立刻回覆。”
保鏢搖頭:“還要一陣子了,楊先生在客廳裏稍等。”
楊秀成擡頭望去。馮世真飛速關上門,靠在了門後,狠狠咬了咬牙。
她低頭看錶。八點二十五。
再有五分鐘,樓下的鐘就會敲響。楊秀成聽到聲音,講不定就會對照自己的手錶,然後發現鐘快了半個小時。以他的細心多疑,一定猜出有人對鍾做了手腳,緊接着就會立刻上來確認容定坤的安全。
煙室只有一扇窗戶,可是爲了保全,裝了鐵欄杆。
馮世真急促呼吸,目光重新落在容定坤身上。
容定坤抽菸時最討厭別人做什麼?她努力回憶着孫少清往日說過的那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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