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馮先生用圍巾遮着燒傷的半邊臉,坐在沙發裏,笑呵呵道:“你先生最愛吃了。小時候還會貪喫得拉肚子呢。”
自打家裏出事後,馮世真就再沒見過父親的笑臉。她一時驚呆了。
“我……”她半晌回過神,笑道,“嘉上真是有心了。家裏沒酒,我去巷口打一些回來。爹今天也喝一點?”
馮先生今日氣色比以往都要好,笑着點了點頭:“再去買兩斤燒滷。容少爺來家裏做客,咱們不能太寒酸。”
“我陪先生去呀。”容嘉上匆匆洗了手,抓起大衣。
馮世真還沒回過神,就已被他半推半挽着又出了門。
此時正是傍晚,鄰居們紛紛下班回家,只見一個衣冠楚楚的年輕男子同馮家姑娘一起走了出來。一個高大俊朗,一個端莊秀麗,很是登對。
“馮小姐,這是你的男朋友?”總有愛管閒事的大媽來打聽。
馮世真矜持地微笑:“劉太太,剛纔看到劉小先生帶了幾個朋友來家呢。”
劉太太的兒子嗜賭,帶朋友來家,講不定是又要變賣什麼東西。劉太太大驚失色,邁着胖腿匆匆朝家奔去。
容嘉上噗哧一笑:“你們這裏真有趣。”
“多住幾日,你就不會這麼說了。”馮世真嗤笑。
住在象牙塔裏的貴公子,不過在軍校裏吃了點苦,卻依舊不知世道人情百態。在他看來,這一切,都只是“有趣”得很罷了。
兩人並肩,沿着巷子往外走。
放學的中學生經過。兩個女孩見了容嘉上,驚爲天人,走出老遠了,都還頻頻回頭張望。
馮世真也留意到容嘉上衣着上的變化。他穿着比之前要成熟了許多,精細的手工西服套裝穿在身上,服帖筆挺。他個頭高挑挺拔,雙腿修長,有着軍人的堅毅硬朗之氣,走起路來帶着一陣風。
只不過短短一個月,這個人從一個少年,就成長爲一個青年了。
“謝謝你的螃蟹。”馮世真說。
容嘉上說:“送螃蟹是藉口,就是想來看看先生。”
馮世真沒想到他這麼直接,倒是一時不知道說什麼的好。
容嘉上看着馮世真白淨的臉頰上浮現淺淺的羞紅,得意地笑起來:“先生以前多伶牙俐齒的,總是駁得我啞口無言。怎麼一卸任,反而溫順多了?”
“我倒不知道你那麼喜歡被人教訓。”馮世真丟了一記白眼過去,隨即又後悔了。容嘉上顯然就等着的,被她的眼波一掃,好似喫到糖的孩子,笑得心滿意足。
“不是喜歡被人教訓,只是喜歡聽先生的教訓罷了。”
馮世真臉頰微微發熱,到是有些懷念當初那個冷漠倨傲、不愛搭理人的青年來。至少面對那個人,她不會有一種手足無措的感覺。
兩人打了酒回來,馮太太已經把螃蟹下了蒸鍋。半晌後把蓋子掀開,蒸得紅通通的螃蟹盛在白瓷盤子裏端了上來。
馮世真給父親倒了酒,拿着剪子給他拆螃蟹。馮先生的手被燒傷,伸展不開,行動十分不方便。
“先生。”容嘉上把剝好的蟹肉推到了馮世真面前,“你自己也要嚐嚐。”
馮太太意味深長地看了容嘉上一眼。
一頓飯喫完,容嘉上很自覺地告辭離去。
馮世真送他出了院門。容嘉上捏着帽子,問:“馮先生考慮好了嗎?”
馮世真噗哧笑:“一筐螃蟹就想收買我呢?”
容嘉上也笑,牙齒雪白,嘴脣溫潤:“說的也是,就連劉備也需要三顧茅廬呢。我走了,外面冷,你快回去吧。”
馮世真目送容嘉上在保鏢的陪伴下遠去,自己都沒發覺嘴角一直揚着溫柔的淺笑。而這笑容一直維持到她回了家,被母親堵住。
馮太太一陣風似的衝出來,把女兒拉進了廚房,問:“你同我老實說,你突然辭職,是不是同容大少爺有關係?”
馮世真十分鎮定地否定:“沒有的事。我們能有什麼事?”
馮太太拍了女兒一把:“真是念書念糊塗了。他要對你沒意思,怎麼三天兩頭上咱們家來?”
“媽,你想多了。”馮世真淡淡道,“容家的大少爺,怎麼看得起我這麼一個窮家庭教師?把我請回去,是他父親給他的考驗之一,鍛鍊他籠絡人的能力罷了。”
“真的?”馮太太一臉失望,“我是不懂那些豪門的事的。可這也太怪了。”
“不懂,就別管啦。”馮世真捏着母親的肩,“再說,他要真對我有意思,就直接約我出去了,何必要我再去做他先生?先生和學生,怎麼好戀愛?”
馮太太一想也是,只得很遺憾地嘆了一聲,“多好的孩子,出身富貴,性子卻那麼好,生得又俊。要是咱們家沒有出事……”
“沒出事,我和他大概根本就不會有什麼交集吧。”馮世真嗤笑道。
而在那之後,容嘉上幾乎每天都會來馮家蹭飯。
他倒不是空手來的,不是提着好酒,就是帶些馮家人愛喫的點心。馮太太愛喫南京路上沙利文面包店裏的櫻桃蛋糕,他還親自去買了來。馮先生正在戒大煙,人難受得很,容嘉上就給他送了一大盒上好的雪茄解饞。
馮太太喜歡容嘉上得不的了,就算不能招爲女婿,也想認做乾兒子。只是兩家家世相差太大,馮太太也不敢高攀。
馮世真那陣子整日聽父母誇獎容嘉上,聽得耳朵起繭。她也好奇,想看看容嘉上的耐心到底能堅持到什麼時候。
而容嘉上似乎很享受這樣的交往,有點樂此不疲。
“先生,我很喜歡你們家。”這日用完飯,馮世真照例送容嘉上出門。走在小巷子裏的時候,容嘉上忽然說:“你家裏,有容府裏沒有的氣氛。”
馮世真明白,容嘉上是指的馮家的那種溫馨和和諧。那確實是容家所沒有的。
“等你自己成了家,氣氛一定會很好的。”馮世真說,“你所缺少的,會在自己的小家庭裏找補回來。”
“會麼?”容嘉上想起杜蘭馨那風流嫵媚的眼波,挑起一抹充滿譏諷的冷笑。
“先生,我很喜歡你這樣。”
馮世真不解:“我什麼樣?”
“總是充滿希望,總是鼓勵我。”容嘉上柔聲說,“你是怎麼做到的?你的生活那麼波折,可你總是能看到希望,心裏永遠都有信念。”
馮世真笑嘆:“你這就是閱歷淺的人會犯的錯。鼓勵旁人的話,說起來容易,自己卻未必能做到。我也有很多很多的怨忿,只是沒有給你看到罷了。”
“我不這麼覺得。”容嘉上停下腳步,注視着馮世真,眼中盪漾着碎光,“你並不知道,你讓人覺得溫暖。”
這一刻,馮世真幾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融化的聲音。
容嘉上沐浴着巷口的燈光,面容俊雅,一如他們初見,卻沒了那份傲慢冷漠。堅冰的屏障融化了,讓馮世真得以走進他的領地,也讓她可以輕易地將他傷害。
魚兒輕輕地咬着魚鉤,扯着線。垂釣人的手裏一陣陣發沉,下意識就要順着往水中走。
“嘉上……”馮世真啞聲說。
容嘉上微微低頭,認真聽。
兩張臉靠得很近,呼吸交織,馮世真只需要輕輕踮腳,就可以吻住青年溫潤好看的嘴脣。
馮世真用了極大的力氣,對抗着這一股強大的引力,後退了一小步。
“回去路上小心。”馮世真說,不再看青年期盼的目光,轉身匆忙而去。
陰冷的空氣就像一個癡情人,來了就不肯離去。上海連續多日陰雨,一日比一日冷,行人們換上了厚實的大衣,抵禦着朝來的寒雨、晚來的凍風。
每年這時,醫院裏總是擠滿了傷風感冒的病人。連馮世真這樣非醫護人員,都被借了去,在大廳裏幫忙協調病人。
打針的孩子哇哇大哭。一個孩子的哭鬧,猶如深夜的犬吠,能帶動整個走廊裏所有的孩子。家長們手忙腳亂,急火攻心之下,忍不住大聲斥責護士。那小護士不過十七八歲,被罵得滿臉通紅紅,低頭抹眼淚。
馮世真看不過去,走上前把小護士拉到了身後。
“太太,醫院現在人滿爲患,相信您也看得出來。若是有牀位,我們會按牌號來分,絕對不會厚此薄彼。醫院設備有限,請您體諒一下。”
那婦人看衣衫應是殷實家庭的太太,十分蠻橫,指着馮世真道:“你少糊弄我。後來的都有牀位了,我們等了這麼久,怎麼到現在還沒有牀位?你們醫院也是看人下菜嗎?”
馮世真耐心道:“您的孩子只是感冒發燒,並不需要住院……”
“你是醫生嗎?你怎麼知道我的孩子需不需要住院?”婦人大叫,“我孩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負得起責嗎?”
小護士忍不住嘀咕:“都說你孩子病不重了。你怎麼反而還希望自己孩子生重病的?”
馮世真忙回頭責備:“你少說兩句。”
可已遲了。那婦人一聽,柳眉倒豎,勃然大怒,像一隻母老虎似的撲了過來。
“你咒我兒子死呢?”
小護士嚇得往馮世真背後躲,把馮世真當作了人頭盾牌。那婦人亮出一對利爪,就要來撓馮世真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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