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
唐家舅老爺這次舉家遷居上海,已經預先看過幾處大宅,卻都覺得不滿意。恰好伍雲馳的姐夫家就是個極大的房地產商,家裏剛修了個新式的街區售賣。伍雲馳這日用過早飯,親自過來容家,帶着唐家老少去看新房子。
因爲要外出,女士們都特意換上一身新衣。
唐家的女人既然來了上海,不肯再穿衫裙,全都換成了西裝。只是衣服都是在老家做的,樣式有些過時,一看就知道是才進城的人家。
舅太太好生抱怨,容太太便說認識好裁縫,約好了看完了房子就去做新衣。唐家小姐們見了容家姐妹時髦的衣裙帽子,更是掩飾不住羨慕。
一羣女人湊在一起猶如一萬隻鴨子,呱噪不說,想要帶她們出門,容嘉上就想舉槍自盡。
這時聽差的來報,說一位橋本小姐來訪。
容嘉上驚訝地從雜誌裏擡起頭,就見容芳林和容芳樺高興地奔去門口迎接。
橋本詩織穿着一身桃粉連衣裙,外面套着一件雪白的羊絨大衣,俏麗的捲髮上扣着一頂兔絨軟帽,整個人又精緻又摩登,比畫報女郎還要搶眼。唐少爺看到她,眼珠都瞪直了。
“芳林,這是我同你說的書。”橋本詩織把一個本子遞給了容芳林,在唐家人火辣辣的目光下嬌羞地低下了頭,“抱歉,我只想着順路過來送書,就沒先打電話說一聲。你們這是要出門吧。那我也告辭了。”
“別呀。”容芳樺拉住她,“你難得來玩。我們要陪舅舅一家去看新房子,你不是說你們家也想在上海買房子的嗎?可以跟着我們一路呀。”
橋本詩織怯怯地朝一直沒吭聲的容嘉上看了一眼,說:“我一個外人,不大好意思吧。”
“你明明是我們家老熟人了,是不是,大哥?”容芳樺笑嘻嘻道,“大哥你也來勸勸嘛。”
容嘉上並不想邀請橋本詩織,可是拒絕的話也不是一個紳士應當說的。他只得硬着頭皮道:“就是要委屈橋本小姐和我們一起擠車裏了。”
橋本詩織溫婉一笑:“我纔要謝謝你們帶上我呢。”
橋本詩織有心和容嘉上多說幾句話,無奈容芳樺沒眼色,把橋本詩織拉過去介紹給唐家小姐們。女孩子們彼此寒暄打量着,又有一個人從樓上走了下來。
馮世真穿着一件藍灰條紋的陰丹士林旗袍,外面套了一件深灰色的羊絨大衣,戴着帽子和手套,還拎着一個小皮包,一副出門的打扮。這一身極樸素無華,可或許是她脣上抹了一點口紅的緣故,反而襯得面容格外溫潤白皙、明麗秀雅。
容嘉上一看到馮世真,不自覺地露出了一個溫柔的笑意。
這一抹柔軟的笑落在橋本詩織眼中,像是火星似的灼疼了她。生日會那次,橋本詩織的注意力全都放在杜蘭馨身上,並沒怎麼在意馮世真。那日馮世真還打扮得豔光四射呢,今日她穿得這麼寒酸,卻依舊能吸引住容嘉上全部的注意力。
橋本詩織暗自心驚,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嫉妒錯了對象。
“馮小姐這是要出門?”伍雲弛打了一個招呼。
“先生和我們一路去。”容芳林說,“後天中西女塾就考試了,我們一路出門,回來的路上正好順便看考場。”
“馮小姐好負責呢。”唐大少殷切道,“那就這邊請了吧。”
馮世真冷淡又不失禮地朝他一笑。
橋本詩織低聲對容芳樺道:“你們這家庭教師還挺有幾分大小姐氣派的呢。”
容芳樺道:“馮先生爲人嚴謹,最不喜歡那種油腔滑調的男人了。等熟悉了,你也會喜歡她的。”
馮世真落了唐少爺的面子,這讓容嘉上心情極好。他吹了一聲口哨,一把抱起唐家最小的男孩,讓他騎在肩上,招呼着太太小姐出門上車。
唐家一羣人大大小小有八九個,容家給他們安排了三輛車。可妙齡的小姐們都往容嘉上和伍雲馳的車上擠。橋本詩織不屑和一羣村姑擠,便跟着容芳林還有馮世真上了唐少爺的車。
橋本詩織是東瀛白茶花,馮世真是西府粉海棠。有這兩朵嬌花在車上,唐大少好似掉進了米缸裏的老鼠一般快活,一路上廢話說個不停。
“聽說馮小姐的英文教得極好,我看嘉上同洋人對話流利得好似留學歸來似的。我的英文是短板,不知道馮小姐能否也教教我?”
“唐少爺不是就要畢業了麼?”馮世真冷淡道,“畢業就要作論文,這我可不在行。”
唐大少爺碰了壁,又對橋本詩織道:“我前年和同學趁着暑假去日本遊玩過,貴國景色真美,風土人情頗有特色,真是一處寶島。橋本小姐家在日本何處?”
橋本詩織也冷冰冰地回道:“我在營口出生,瀋陽長大,雖然父家在日本,但是還沒有回去過。”
唐少爺在兩位美人這裏碰了一鼻子灰,臉色都有些發青。
容芳林在旁邊看了,笑得要死。唐家不是她的親舅舅家,她也瞧不起唐少爺,樂得看他喫癟。
橋本詩織轉頭笑盈盈地看着馮世真,道:“之前聽嘉上提起過他找了個非常厲害的老師補習功課,原來就是馮小姐。那天舞會上見過你和嘉上跳舞,我還以爲是那位千金小姐呢。”
這話綿裏藏針。馮世真溫和笑道:“讓你見笑了。我也就是見識一下世面,湊個熱鬧罷了。那日的主角是容大少和杜小姐。杜小姐豔壓全場,和大少爺好般配呢。”
一提容嘉上的未婚妻,橋本詩織就被插了一刀,好一陣沒說話。
她自舞會後,把容嘉上有關的一切都打聽得清清楚楚。容嘉上調戲過家庭教師,隨後又上門負荊請罪把人請回來的傳言,她全都知道。這馮世真要是對容嘉上沒有抱着什麼心思,怎麼會盯着留言碎語回來?
容芳林看着兄長的前女朋友和當下的緋聞對象暗箭相向,暗笑不已。橋本詩織也通過這次交鋒探出這個馮世真不好對付。
不過再怎麼說,也不過是個小小的家庭教師。容嘉上當初就是因爲橋本的出身不好,從來沒有對她許諾過將來。現在換成一個女老師,也不會有什麼變化。
到了地方,伍家姐夫已經恭候多時了,親自帶着唐舅老爺一行去看房子。
伍家姐夫姓郭。郭家修的這片新式社區在靜安寺的東北角,佔地不算大,卻全是最新式的小洋房。門前是兩車道的水泥馬路,路牙子碼得整整齊齊。房子都是法式的,有着倒斗的藍頂,屋前屋後的庭院都寬敞。
“我們請了南安的保安,路上全天都有人巡邏。屋裏每個房間都通了暖氣,廚房也是最新式的,客廳又大,太太可以辦跳舞會。家裏孩子多,還可以在後院挖個游泳池。”
只是唐家老小加在一起有十來人,兩個年長的兒子眼看就要成家。舅老爺不肯分家,於是這一大家子就得擠在一起。郭家房子雖好,卻是不夠大。
橋本詩織也道:“我家裏人也多,大哥那一房也要添丁了,二哥要娶妻。爹爹不想分家。所以還是需要一處大點的房子好。”
郭姐夫生意沒做成,卻不露絲毫不悅,反而熱情地介紹唐家去看別家的房子。
返回到停車出,橋本詩織本走在容嘉上身後,想跟着他上同一輛車。可唐家小姐不屑遵守上海名媛們的規矩,不客氣地一個箭步搶上去,將橋本詩織擠了個趔趄。橋本詩織險些跌倒,唐家表妹卻是搶了副駕的好位置,還朝她挑釁一笑。
橋本詩織倒也和別的女孩不同,既不委屈含淚,也不冷笑,而是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帶着淡淡的委屈和無奈,搖頭一笑,轉而朝馮世真他們這邊走來。
這般淡然自若,從容大度,令在場男士都對她刮目相看。
伍雲弛當即對容嘉上道:“你當初眼光倒是不錯呀。”
容芳樺也小聲道:“我都覺得她比蘭馨姐還好呢。”
“別亂說話。”容嘉上輕斥了一聲。
伍雲弛笑道:“說真的,若論家世,橋本家還比杜家更勝一籌。橋本家在日本家業很大,兩個兄弟,一個從政,一個從軍,這位橋本小姐的父親從商,在東北的農場大得都快可以給自己封王了。”
“可是好不巧。”容芳樺幫腔,“我們明明早就和詩織認識了,卻沒有介紹她見大哥。不然你們倆要是早點重逢,也許大哥就不會……”
“都說了要你別亂說話。”容嘉上沉下了臉,“婚約怎麼能兒戲?這頭才訂婚,那頭看到更好的就想換人。再貪婪無恥也幹不出這樣的事。”
“我只是假設嘛。”容芳樺一臉不高興,瞪了兄長一眼,扭頭跑走了。
“別生氣。”伍雲弛道,“芳樺年紀小,口直心快,是個坦誠的性子。”
“她下個月就滿十六了,也不小了。”容嘉上說,“日後出門交際,還是這樣口沒遮攔的,不是給自己找麻煩?”
“我看她和芳林都真心更喜歡這個橋本小姐。”伍雲弛看着正和容芳林說笑的橋本詩織,“論籠絡人的手段,她比杜蘭馨是要高一籌。”
杜蘭馨是大房所出,又是唯一一個女兒,從小受盡寵愛,自然傲慢矜持。她不需要去討好人,社交場上隨心所欲。而橋本詩織是外室所出,從小生活在夾縫裏,又寄人籬下過,最會看人臉色,曲意承歡。
容嘉上丟了菸蒂,隨意踩了一腳,大步朝馮世真她們那輛車走去,拉開副駕的車門,探頭朝裏面望。
馮世真和容芳林剛上車,見狀驚訝。
“我和表哥換了。”容嘉上淡漠道,“不介意吧。”
“求之不得呢。”容芳林抱怨,“大表哥實在太呱噪了,我們都受不了。”
橋本詩織慶幸自己遲了一步,把後座的車門關上了,順着容嘉上的手坐進了副駕坐裏。
容嘉上十分紳士地扶着車門。等她坐好了,他把門一關,拉開了後座的門鑽了進去,一屁股坐在了馮世真身邊。
橋本詩織的臉色頓時僵住了。
“沒擠着吧?”容嘉上笑嘻嘻地看着馮世真,“昨夜沒休息好,開車有些累。”
他身上淡淡的古龍水的氣息飄入馮世真的鼻端。隔着幾層衣料,馮世真覺得都能感受到青年那灼熱的體溫。
“你……”馮世真剛開口,聽差來開車。她只好將嘴巴閉上。
車子拐了一個彎,出了社區的大門。隨着慣性,容嘉上朝馮世真那邊傾過去,手順勢擡撐在了馮世真的腰後,半個身子都壓在她身上。
馮世真像是受了驚的貓兒一樣,渾身炸毛。
可下一秒,容嘉上就把手收了回去,一本正經地坐好,目不斜視,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橋本詩織側頭從眼角餘光裏看到這一幕,輕輕柔柔地對司機道:“勞煩開慢點,我有點暈車。”
司機急忙鬆了油門,開得小心翼翼,不敢再來一個急轉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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