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二
馮世真回了家後,一切如常,有說有笑的。馮太太雖然有些納悶疑惑,可馮世真辭職的理由十分充分,連馮世勳都沒有說什麼,她也就放下了。
只是馮世真拒絕了兄長的師弟,馮太太深覺遺憾,唸叨了馮世真好幾天。
馮太太是個婦道人家,一來聽信算命的話,二來也覺得女兒過年虛歲就滿二十五了,已是個老姑娘了。之前家裏出事顧不上她的婚事,現在債也還清了,再不嫁人,就挑不到好的,只有去做填房了。馮世真對母親的話也是左耳進右耳出,說什麼都應着,卻並不往心裏去。
這幾日,馮世真每天都最早起牀,倒馬桶,給爐子換煤。等馮太太起來的時候,馮世真連早飯都已經準備好了。熱騰騰的豆漿和新鮮出爐的生煎擺在桌子上,還有一大碗玉米粥,再加上女兒乖巧的笑臉,讓馮太太又是歡喜又是憂。
“我這麼漂亮又能幹賢惠的女兒,爲什麼就是嫁不出去?”
馮世真額角掛汗,笑道:“媽,飯也是要一口一口喫的。我們家才緩過來,哪裏有幾日說想嫁女兒,明日就把婚事談成了的?你看哪家嫁女娶婦的不是要折騰個小半年才找到合適的人,我們年輕人現在也還要自己先相處一段時間,看合適不合適呢。”
“你下月就滿二十四了,還有多少時間拖呀?”馮世真是冬天撿回來的,便把那天當作了生日。她當時看着也三歲左右,就按照三歲來算的。
“不拖也不能急呀。”馮世真鎮定道,“一輩子的事,難道幾天都等不了?萬一合不來,或者對方人品不好,怎麼辦?雖然說現在可以自由離婚,但是終究也不是好事。媽,我也想結了婚就恩恩愛愛到白頭,像你和爹一樣。”
馮太太和丈夫確實一輩子都恩愛。聽女兒這麼一說,也怕逼急了女兒婚事不如意,反怪在她頭上。
馮世真安撫了母親,伺候着父親用了早飯,又陪着母親去買菜。
天越發冷,小菜也漲了價,比往日要貴一毛。馮太太很是有點捨不得錢。馮世真搶先把錢付了,又買了一隻鴨子,兩斤羊肉,還切了一斤滷豬頭肉。
晚上馮世勳不用值班,趕回家喫飯。馮家人坐在那間並不寬敞的客廳裏,吃了一頓豐盛飯菜。
昏黃的燈光,簡陋的傢什,虛弱垂老的長輩,還有對面心事重重的兄長。這裏同容家有着天壤之別,是撥去了浮華外衣後最現實的凡人的生活。她正式離開了那個充滿了涼薄陰冷、卻又驕奢華麗的世界,迴歸到了自己本來的人生軌跡之中。
“怎麼不喫?”馮世勳忽然尖銳地問,“喫慣容家的山珍海味,喫不慣家裏的清粥小菜了?”
馮太太急忙拿筷子敲了一下兒子的手。
馮世真倒是對兄長的咄咄逼人置之一笑,從容地說:“容家的菜大魚大肉,堵在腸胃裏,教人難受。我這樣的丫頭,還是喫我喫慣了的清粥小菜的好。”
馮世勳哼了一聲,有些不屑。
“你們倆這又是怎麼了?”馮先生不解。
馮世真掃了一眼正埋頭扒飯的兄長,說:“沒什麼,我推了張家的事,大哥丟了面子,不高興罷了。”
馮先生對大兒子說:“我知道那孩子不錯,可這事總要你妹妹自己願意纔好。咱們家如今好不容易纔能這樣安安生生的全家聚在一起喫一頓飯,就不要再生事了。”
馮世勳對父親恭順地應了一聲,又悄悄瞪了馮世真一眼,怪她把自己說成一個心胸狹窄的小人。
“世真呀,”馮先生又問,“你既然辭職了,那打算重新找個什麼工作呢?”
馮世真給父親夾菜,說:“年底倒是有些不好找。不過我有個學姐在北平,說那邊新辦了一所女子大學,正在廣招人。我想去試一試。”
“你想去北平?”馮世勳愣住。
“還沒定呢。”馮世真朝他遞去安撫的微笑,“可是,如果真的待遇好,有前景,我沒有理由不去呀。”
北平的工作是孟緒安一早給她安排的退路。等到容家的事結束後,不論成與不成,她都不大方便繼續留在上海,所以根據她的意願,在北平一所女校給她安排了一份教授英文的工作。馮世真盤算着如今容家的事也已進展過半,她已經離開了容家,間諜任務結束了,剩下的就是慫恿着容嘉上奪權的事了。要是順利,年前孟緒安就會有所行動。那她年後就該避去北平了。現在把這事說出來,也好讓家裏人有個心理準備。
不出馮世真所料,兄長馮世勳是頭一個反對的:“高堂尚在,你一個女孩子,去那麼遠的地方做什麼?若是再受什麼委屈,誰能來替你撐腰?”
馮先生驚訝:“世真受了什麼委屈了?”
“沒有的事!”馮家兄妹有默契地異口同聲否認。
“大哥是打個比方。”馮世真又給父親斟滿了酒,“我也沒說一定去北平。如果能在上海找到好工作,我自然留在上海。若不行,那北平也是個好去處。”
馮世勳悶頭喝酒,不再同妹子爭吵了。
喫完了飯,馮太太服侍馮先生去洗澡,馮世真去廚房裏洗碗。馮世勳一言不發地走了進來,挽起袖子,幫着妹妹一起刷鍋。
羊油凝在鍋上不好洗,馮世真燒了熱水。寒冷的冬夜,熱騰騰的水氣從水槽裏升起來,薰得兄妹兩人的臉頰都泛起了紅暈。
他們沒有交談,一個洗碗,一個沖水,很快便將水槽裏的碗筷都洗乾淨了。馮世真把碗筷仔細擦乾淨,碼進碗櫃裏。馮世勳則在廚房的爐子前坐了下來,拿了一根火鉗,捅着爐灰。
馮世真知道兄長這架勢,是有話對自己說。她擦了手,關好了廚房的門,搬來一張小板凳,挨着馮世勳坐下。
馮世勳拿了兩個紅薯,問馮世真:“馮小姐現在還喫這等粗糧吧?”
馮世真笑着撞了一下兄長的肩膀,搶過兩個紅薯,塞進了爐灰裏煨着。
爐火橙色的光照在馮家兄妹倆雖然不相似,卻都俊秀清雅的面容上,在他們漆黑而明亮的眼睛裏跳躍,彰顯出勃勃生機。
“你還在生我的氣呢?”馮世真問。
馮世勳捅着爐灰,說:“爲你喜歡容嘉上的事?你都辭職了,我有什麼好生氣的。難道你還真打算和他在一起?”
馮世真苦笑:“我是那種和傻到仇人之子談情說愛的女人麼?我倒是想問問你,聞春裏的事,你打算怎麼辦?你想去找容定坤討個公道嗎?”
馮世勳把火鉗在爐沿上狠狠地敲了兩下,說:“怎麼討?證據在哪裏?真論起來,還要把孫姨太太拖進去。她好心告訴我真相,我不能不顧忌到她的處境——容定坤要是知道是她告密,會怎麼處置她?而這口氣,我也絕對咽不下去的!我們家破了,好歹人都還活着。那些家裏死了人的街坊,想必日日夜夜都在痛苦煎熬,還不知道究竟是誰害了他們。這個公道,必須討回來!”
“怎麼討?”馮世真問,“容定坤權勢極大,縱橫黑白兩道,有政客軍閥保駕護航,所以才能將這麼大的慘案都瞞得滴水不漏。大哥,我們同他相搏,無疑是以卵擊石。我也恨他,恨不得他親身嚐到聞春裏街坊的痛苦。你要報仇,我傾力支持你,但是請你多想想爹媽,不要衝動。有什麼想法,我們倆商量着來,好麼?”
馮世勳慎重的點了點頭,攬過了妹妹的肩,“你放心,你大哥我都二十好幾了,不是十來歲衝動易怒的毛頭小夥子。我不會爲了一時快意恩仇,反而讓你們遭受到更大的傷害。”
馮世真靠在兄長堅實的肩膀上,長長嘆了一聲。
馮世勳問:“你在容家呆了三個多月,知道容定坤有什麼弱點?”
馮世真說:“印象最深刻的,是他極要面子。明明自己貪財好色,作惡多端,卻偏偏愛喬扮成儒雅偏偏的正人君子,做個正經生意人。無奈他自己品行不端,內帷不修,事兒往往還是敗在他自己身上。我在容家一直避着他的,接觸不多。他喜歡年輕柔順、有書卷氣的女學生。我雖然是女學生,可言行舉止離‘柔順’兩個字還遠着,所以他並不大喜歡我。有一次我和容家小姐們談女性獨立的事,他還老不高興,是個骨子裏傳統保守的人。”
馮世勳注視着爐火沉默了好一會兒,又問:“那容嘉上呢?你到底喜歡他什麼?”
馮世真回想起第一次見到容嘉上時,青年白衣勝雪,如挺拔白楊般的身影,不禁微微一笑。
“最初也不喜歡他的。”馮世真說,“剛去的時候,他很不服我,我花了些功夫才收服他,讓他老實來上課的。後來接觸多了,發覺和他外界說的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馮世勳冷聲道,“難道不是一個輕浮無狀、被寵壞了的紈絝富家子?”
馮世真朝兄長投去安撫地目光:“一個在後娘手裏長大的孩子,能被寵壞到哪裏去?”
馮世勳冷哼:“那他騷擾你也是事實!”
馮世真說:“他還年輕,其實也急着出人頭地,好不再受繼母奚落,不受父親控制。雖然難免激進了一點,但是確實不是個紈絝子弟。他人相當聰明又好學,只不過一直藏拙罷了。而且他也不想繼承家業,一心想參軍。”
“你倒是把他誇成一朵花了。”馮世勳冷笑。
“當然,他也有不成熟之處。”馮世真淺笑,“人無完人,他纔剛二十歲,又才從深山老林的軍校裏關了八年才放出來。上海的小開們還笑話他村呢。我也不是爲他說好話,只是希望你不要一味誤解他。”
“那他騷擾你的事呢?”馮世勳冷聲問。
“那個事他更冤枉。”馮世真道,“他喝醉了,東倒西歪地和我說話。容府的老媽子惟恐天下不亂,就已先喊出來了,反而弄得我和他都騎虎難下。他爲了我,還咬牙認下來了,捱了他爹一頓打都沒說什麼。”
“所以你就喜歡上他了?”馮世勳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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