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
人們哄地一聲炸開了。
“他是容嘉上?他是容定坤什麼人?”
“是容定坤的兒子!我在報紙上看到過。”
“容家來人了?好大的膽子!”黃大哥叫罵道,“容家小子,你爹燒了我們的房子,害死了我們的親人。正要找你們容家算賬,你倒自己送上門來了。今天你們容家不給我們一個說法,你就別想從這裏走出去!”
他剛往前邁了一步。容家的打手齊刷刷地聚攏到容嘉上的身邊,掏出了駁殼槍對準了黃大哥的腦袋。
聞春裏的街坊們都是尋常百姓,哪裏見過剛一談判對方就掏槍的,登時被嚇住。那叫嚷聲就像一艘引擎熄了火的飛機,在天空上打了一個旋兒,又掉頭墜了下來。
“我們是來商談的,別嚇着人。”容嘉上溫潤的嘴角噙着鎮定的笑意,不以爲然地擺了擺手。手下這才收起了槍。
“諸位,在下這次前來,就是想同各位洽談一下補償事宜的。”容嘉上優雅地一拱手,視線從衆人臉上掃過,在馮世真蒼白的面孔上稍作停留,又掠過馮世勳慍怒陰沉的臉上。
“最近一直有傳言,說去年聞春裏的大火是家父派人做下的,爲的是吞下那快地皮。要我說,這話有道理,卻也沒道理。”容嘉上的目光最後落在那位提馮家兄妹變化的大伯身上,有禮地朝老人家欠了欠身,算是把他當作了聞春裏的代表。
“家父確實一直有意購買聞春裏的那塊地,可因爲價格居高不下,一早就放棄了。而使計火燒聞春裏的人,欠了家父鉅債,用聞春裏還了債。若說家父不知道那塊地有問題,當然是騙人的。可這事說起來並不是家父所爲。”
衆人聽着一愣,面面相覷。
容嘉上繼續道:“當然,家父貪利,爲此背上了這一樁口舌官司,也算是喫到了教訓。我今日聽聞諸位街坊在此聚會,不請自來,就是爲了解釋此事。我們做生意的人,圖的是和氣生財。這醜聞已經鬧得容家股票連着跌了好幾天了,容家損失的錢,都足夠買下三個聞春裏了呢。”
安靜之中,馮世勳那一聲嘲諷的嗤笑格外清晰。
“容大少爺可真能編故事,不去寫電影臺本真是可惜了。你口中這個欠了你家錢的人,可能出來給你作證?”
容嘉上面不改色道:“很可惜,那人後來又欠了青幫的賭債,半年前就被打死了。”
“這就是死無對證了?”馮世真冷不丁開了口,“那麼,我們又要怎麼相信你家是無辜的?”
容嘉上望向馮世真的目光驟然變得溫柔繾綣,傲慢的語調放緩下來,輕柔道:“可你們也沒有證據證明那事確實是家父所爲吧。如果有,我們就不會在此見面,而是在法院了吧?”
馮世真用力抿了一下脣,面色愈發蒼白,“可若不是你們家做的,你今天又來談什麼補償?”
容嘉上的目光溫柔地描繪着馮世真的五官輪廓,片刻後朝衆人拱手道:“此事雖然不是家父所爲,卻也因爲家父當初逼債,才讓對方鋌而走險,釀下大禍。我同家父商議後決定,負起屬於我們的責任,再給諸位一些力所能及的補償。”
“虛僞!”馮世真尖銳地冷笑起來,“殺人放火的是你們,行善積德裝好人的也是你們。容嘉上,你可真是和你爹如出一轍!”
她眼中除了憤怒,還有着鮮明的厭惡,那是容嘉上以前從來沒有看到過的。
他的心猛地揪成一團,下意識朝她走去。
“先生……”
馮世勳一個箭步擋在了妹妹面前,喝道:“退開!”
容嘉上硬生生站住,擡眼看馮世勳,釋然一笑,“不仔細談,諸位街坊不知道我們的誠心。擡上來吧。”
兩名手下提着一個沉甸甸的小匣子走進了屋裏,將匣子放在了桌子上。
隨着容嘉上一個手勢,匣子打開了,一團柔和明亮的金光綻放出來。
驚豔之色自人們眼中亮起,驅散了原有的置疑和憤怒。
“我們容家辦事,向來直爽簡單。”容嘉上修長的手指從匣子裏拈起一根小金條,“金條是今天早上才從銀行裏提出來的,打有標碼,可以隨時去兌換。一根金條如今市價可換兩千五百塊。只要在諒解協議書上簽字,便可以來領金條一根。若家中有殘疾或是死人,有鄰居爲證的,再加一根。明碼實價,童叟無欺。諸位街坊,請想好了。”
兩千五百塊雖然換聞春裏的房產是不夠的,但是足夠用來在上海不是很繁華處買一個小房子,還有多餘的錢治病買藥,過個豐年了。在場的人大半都有傷在身,手頭頗緊。如今容家非但不賴賬,還爽快地送錢來,不用鬧,不用冒險,得來的那麼輕巧,只用在協議上籤個字罷了。
街坊們蠢蠢欲動,嗡嗡議論聲越來越大,不住朝容嘉上和那一箱子金條上看。
“這容公子很是有些手腕呀。”張主編低聲說。
馮世真緊緊咬着牙關,啞聲道:“錢能賠,人命怎麼賠?”
張主編說:“可現在容家並不認放火的賬,自然也不認人命賬了。”
馮世勳怒道:“擺明了就是打算花錢堵口,把這事糊弄過去。要不然,還籤什麼諒解書?”
“所以說他年紀輕輕,卻很是精明。”張主編嘆道,“我想,聞春裏的街坊們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只是勝算太小,公道還不如真金白銀划算。”
“可是。”馮世真說,“難道就這樣放過容定坤了?”
張主編說:“我的想法和馮小姐是一致的。但是你看看這些人,許多連衣食都顧不上。對於他們來說,比起讓容定坤償命,更願意拿賠償金改善生活。馮小姐和令兄都是意志堅定、不折不撓的人。但是更多的人則是人窮志短,只求衣食無憂。”
議論聲驟然停歇,原來終於有人做出了決定,決定簽字拿錢,息事寧人。
容嘉上帶來的祕書利索地取出了協議書,遞上了筆。那家人抖着手簽了名字,摁了手印。手下從匣子裏取出一根金條遞了過去。當家的男人接過金條,立刻揣進了懷裏,隨即拉着燒傷了臉的妻子匆匆離去。
有了第一個,便有第二個。
人們不再議論,而是接二連三地朝容嘉上那邊聚攏,又自覺排起了隊,一個個簽字拿金條。
沒有人討價還價,沒有人爭辯或者斥罵。似乎生活已經將這羣人壓垮,讓他們再沒有多餘的力氣掙扎。馮世真甚至覺得當他們接過金條時,神情幾乎是感激的。他們已經麻木了,都忘了自己纔是受害者,反而回去感謝加害人的施捨。
這一幕充斥着令人啼笑皆非的荒誕和尷尬,還有令人身心俱疲的寂靜和絕望。
馮世真看着容嘉上,看着那個一身肅色,深沉穩重的青年。她忽然一言不發地走了過去,插了隊,站在了領金條的桌子前。
馮世勳全身繃緊,隨時準備衝過去。張主編倒是好整以暇地拍了拍他的肩,“放鬆。你妹子是個有主意的。”
容嘉上收起了臉上客套的笑,溫柔地看着馮世真,有些緊張。
馮世真伸手自箱子裏拈了一根金條,對容嘉上似笑非笑道:“我們老馮家沒死人,但是房子特別大,還有兩個門的鋪面。容大少,這個賬怎麼算?”
容嘉上嘴角僵硬地抽了抽,彬彬有禮道:“馮家這情況有點特殊,先生和我又有師徒之情。就當是我孝敬先生的,金條雙倍贈送。先生覺得如何?”
馮世真呵呵冷笑。
“容家權勢在握、人脈通達,肯花五千塊買我們閉嘴,也是下了血本了。我做先生的,又怎能不捧學生的場子呢?”
她把金條叮噹丟回了箱子裏,扭頭道:“麻煩大哥籤協議。”
說罷,也不再看容嘉上,揚長而去。
容家的打手都認識她,不敢阻攔。她推門而出,憤怒地把門重重甩上。
馮世勳狠狠瞪了容嘉上一眼,去追妹妹。
“攔住他!”容嘉上突然下令。
三四個手下過來,把馮世勳團團圍住。
“容嘉上!”馮世勳狂怒大吼。
而容嘉上置若罔聞,一躍而起,追了出去。
馮世真走到路口,伸出去準備攔黃包車的手還未擡到半空,就被滾燙的手掌一把扣住。
容嘉上抓着馮世真,就把她往回拽。
馮世真驚了一下,很快鎮定了下來,冷淡一笑:“容大少爺這是反悔了?”
容嘉上勻了氣,嗓音放得輕柔,像是怕驚動她一般,說:“世真,我正是在盡力補救。我也想做得盡善盡美,無愧於心。但是就如你所說,我能力有限。”
讓一個年輕氣盛的男人承認自己能力有限,倒是相當不易的。而容嘉上卻是幾次三番地坦然接受。
所以馮世真也沒有和他爭吵。她醞釀了一口氣,心平氣和地說:“嘉上,如果你被仇人用錢打了臉,你還會不會和對方笑臉相迎?”
容嘉上一愣,急忙握着她的手不放,“那幾個去聞春裏放火的人,我都會處理掉的。”
馮世真顰眉嗤笑:“發號施令的人動不了,只能處置底下幾個狗腿子。容嘉上,你也別說什麼廢話。我們倆位置互換一下,你就知道我現在心裏什麼感受了。要是我爹燒了你家,我把錢甩你臉上,要你別抱怨,最好還能和我談情說愛。你摸着心口,自問能做到嗎?”
容嘉上已束手無策,苦笑道:“看來,只有我不做容家人,我們倆纔有一線機會了?”
你覺得容嘉上願意和你私奔嗎?
孟緒安調侃的話如鬼語一般在馮世真腦海中響起,令她不經意間冒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如果容嘉上離開容家,如果他爲愛瘋狂到背叛容定坤,會怎麼樣。
失去了優秀繼承人的容定坤不用說會受到多大的打擊,容家的商業機密也會從容嘉上這裏大量流失出來……
馮世真望着容嘉上,忽而笑起來:“可你不會的。這個事,倒不是你不能,而是我還不值得你這麼做。”
容嘉上猛然語塞,發覺自己竟然無法爭辯。
馮世真已用力甩開了他的手,揚長而去。
與此同時,容定坤的辦公室裏,也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橋本詩織穿着一身粉紫繡白蝴穿花的衫裙,短髮齊耳,雪白的手腕上戴着一隻水頭十足、晶瑩剔透的玉鐲,整個人秀雅婉約。若是不報姓名,誰都看不出來她是個日本女孩。
容定坤正在簽着祕書遞過來的一張張公文,只當橋本詩織是來尋容嘉上的,擡頭淡淡掃了一眼,道:“很不湊巧,橋本小姐,嘉上今日出去辦事了,一時回不來。”
橋本詩織笑意盈盈道:“是我貿然打攪了,容伯伯,我卻是專程來拜訪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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