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八
掛在高處的壁鐘指向十一點四十,還有二十分鐘,就要拍賣今天的壓軸的一個古玩。因爲舉辦方有意保密,賓客都還不知道最後的拍賣品是什麼,胃口被吊了個十足。
酒會氣氛正濃,賓客興致盎然,談笑風生,絲毫不顯疲態。
馮世真等了大半個晚上,看橋本大少爺到目前爲止都還在正常喘氣,不禁有些懷疑自己當初的猜測。
拍賣會上名流雲集,舉辦方又安排了大量保鏢以保護拍賣品。假如容家要動手,大概不會選在會上。那或許會在宴會結束後?
馮世真正思索着,見孟緒安走了過來,道:“麗兒有些不舒服,在樓上休息。你去陪陪她吧。”
“她怎麼了?”馮世真忙把酒杯放下,擔心道,“需要叫醫生嗎?”
“多喝了幾杯罷了。”孟緒安安撫一笑,挽着馮世真的胳膊,帶着她沿着大樓梯上了二樓。
二樓是辦公之處,相比一樓要安靜許多。孟緒安帶着馮世真走過一段空蕩蕩的走廊,有保鏢在前方爲他們打開了一扇門。
“麗兒?”馮世真走進去,只見一個坐着輪椅的少年轉過了頭來。她愣住。
“馮小姐,晚上好啊。”孟九穿着一件深藍色長褂,端坐在輪椅裏,笑容親切,卻像是玩偶娃娃突然活過來似的,嚇得人頓時毛骨悚然!
馮世真的背脊上唰唰立起了一大片寒毛。正要開口說話,沉重的關門聲自身後轟然傳來。她猛地轉身撲過去,卻已遲了一步。撲到門上時,只聽到了門鎖從外面反鎖起來的聲音。
“七爺!”馮世真又驚又怒,“您這是做什麼?放我出去!”
孟緒安低沉的嗓音隔着厚重的門板顯得有些模糊,那帶着笑的話語彷彿從地底深處傳出來的一般。
“你先前曾問我,如果上了癮,該怎麼戒斷。那我現在就告訴你:當讓你上癮的東西消失不見了,你自然也就不會再有所迷戀了。”
醍醐灌頂一般,馮世真瞬間就將之前所有想不明白的事全部都想通了。
安排她做內線,索要金麒麟,殘疾的外甥……
她難以置信,彷彿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用力掐住了喉嚨,一時間無法呼吸。
“世真,好好呆在這裏,陪着小九。”孟緒安話語裏始終含着溫柔笑意,彷彿對人多麼情深意重,可他說出來的話,卻能讓聽者瞬間墜入修羅地獄。
“現在,你可以認真地猜一猜,今晚誰是最終的贏家。”
馮世真瘋狂地捶着門:“孟緒安!你放我出去!孟緒安你瘋了嗎?你要做什麼?”
孟緒安朝守在門口的保鏢點了點頭,對捶門和叫罵聲置若罔聞,低頭點了一根菸,揚長而去。
馮世真氣急敗壞地狠狠踹了門兩腳,回頭狠狠地瞪住了在一旁好奇打量她的孟九。
“七爺也是心大,竟然把九少也關起來了。”馮世真撩起了耳邊鬆散的髮絲,順手取下了髮卡。
孟九笑得一派天真,說:“哥哥帶我來看戲的。馮小姐也是來看戲的嗎?”
“沒興趣。”馮世真冷漠地說,把髮卡的別針掰了開來,插進了鎖眼裏,開始開鎖。
孟九一臉失望之色,推着輪椅來到牆邊一扇西洋式的拼花彩色玻璃窗前,往外望去。
“大哥說我的親爹就在下面,你知道是哪一個嗎?”
原來那面窗戶是朝大樓裏面的,正對着中央的大廳。馮世真走過去,挑了一塊透明玻璃望了一眼,發覺這窗戶的視野極好,能將整個大廳收在眼底。她一眼就看到了容家父子,看到了坐在一旁的橋本大少和容芳林,看到了正緩緩從樓梯上走下去的孟緒安。
似乎感受到了馮世真的目光,孟緒安駐足,擡頭朝這邊望了一眼。
孟九仔細地整理着衣袖,臉上充滿了期盼,絮絮地說:“待會兒大哥要帶我去見我爹。馮小姐,你說我這樣穿好不好?爹他會不會喜歡我?”
馮世真不答,問:“孟緒安在二樓佈置了多少人?”
孟九知道她橫豎出不去,也不瞞着他,大大方方地說:“這裏到處都是大哥的人,連保鏢和侍應生都是我們孟家的人。大哥說了,他一定會讓爹把我認回去。等到了時候,他就會讓人——”
他舉手做了一個開槍的動作,“砰——殺了那個人。”
馮世真一陣冷顫,透過窗望見大廳對面牆壁上的掛鐘。時鐘指向了十一點五十分。
她轉身加速開着鎖,一邊問:“殺了你爹,他可就再也不能認你了。”
孟九喫喫笑,“怎麼會殺我爹呢?當然是殺那個佔了我名分的人咯!”
咔嚓,別針斷在了手中。馮世真氣急敗壞地把髮卡丟開,厲聲問:“誰佔你名分?”
孟九笑嘻嘻地看着馮世真驚駭憤怒的表情,說:“就是我爹的大兒子呀!大哥說了,我爹欠了我們母子的,容家的家業全部都該歸我纔是。大哥還說,爹一直都牽掛着我和我媽咪。他要見了我,肯定特別開心!”
孟九就像個快要喫到冰淇淋的孩子一樣,一臉憧憬,推着輪椅在屋子裏打轉。而馮世真卻感覺到陰寒之意自四面八方向自己壓迫過來,那掐着脖子的手改做了繩索,套着她的脖子,要將她整個人往地底裂縫裏拖去。
孟緒安纔不在乎那勞什子金麒麟。他也不在乎容定坤會不會向他低頭道歉。
他只是要殺容嘉上罷了!
他要當着容定坤的面殺掉他最重視的長子,以此來給予容定坤最沉重的打擊和最殘酷的報復!
還有什麼比殺掉一個男人最倚重的兒子還更能打擊人的呢?
殺掉他年輕俊秀、一表人才的成年長子,再塞給他一個殘病瘋癲的兒子。讓他知道,他十八年前到底造下了多深重的罪孽!
而孟緒安爲了復仇已然瘋了!他毫無原則,只圖自己爽快,不惜下手殺掉無辜的人。
是,容嘉上是容定坤的兒子。但是他何其無辜,要爲父親在自己幼兒時期犯下的罪惡贖罪?他在這事裏有什麼錯?
就算要講父債子償,容嘉上碰到了她馮世真,不是已經夠遭罪的了嗎?爲什麼還要傷他性命?
馮世真氣急敗壞,抓起一把凳子狠狠砸在門上。凳子嘩啦四分五裂,門卻紋絲不動。
馮世真紅了眼,頭髮鬆散也不顧,困獸一般在屋子裏團團轉。
窗戶太小,又裝着鐵欄杆,她沒法打破玻璃警告樓下的人。而大廳裏歌舞昇平,她就算在屋裏瘋狂打砸,外面也未必能聽到什麼聲音。她要是想出去,唯一的出口就是那扇大門。而門卻被人從外面反鎖了。
想到這裏,馮世真扭頭盯住了在一旁自言自語的孟九,問:“你大哥把你丟下來,你要是發病了怎麼辦?”
孟九說:“保鏢手裏有藥的啦。再說我會乖乖的,不能嚇到我爹,不然他就不認我了。”
“可是鑰匙被你大哥收走了。”馮世真說。
“沒有哦。”孟九盯着馮世真,桀桀地笑着,“我手裏還有一把呢。馮小姐猜猜我把它藏到哪裏去了?”
當——整點鐘聲冷不丁敲響,如重錘敲在馮世真頭上。她背上滲出一層細密的冷汗,近乎絕望地望向透着光的彩窗。
光刺得她眼睛發疼酸脹,冷汗沿着後頸滑落,猶如有一條冰涼的蛇竄進了衣服裏,帶來了死亡的氣息。
一聲聲鐘聲之中,大廳裏的客人們自發地再度朝拍賣臺聚攏過去。
容嘉上側頭朝形單影隻的孟緒安望了一眼,繼而四下掃了一圈,卻沒有看到那個倩麗的身影。他的眉頭不禁微微一皺。
“女士們,先生們。”主持人熱情高昂的聲音響徹整個大廳,“現在我們將要拍賣的是我們這次慈善拍賣會中,最受矚目,也是最昂貴的珍寶——”
橋本正三對這最後的拍賣品極好奇,此刻忍不住往前走了一小步。
“——戰國金麒麟!”
紅綢猛地掀開,四方的玻璃匣子裏,一尊小巧玲瓏的金麒麟坐在紅絲絨布上,在明亮的燈光照射下散發着耀眼得近乎妖冶的光芒。
橋本家人的神色倏然全變。橋本太一眼神不錯,隔着老遠都看到了金麒麟,驚訝地猛地站了起來,旋即又捂住了胸口。容芳林嚇了一條,急忙扶着他。
“這個……”容定坤困惑地望了過來,低聲問,“橋本社長,這金麒麟,是您匿名捐贈的?”
“不是!”橋本正三死死咬牙,“難道有兩個金麒麟?”
“沒聽說呀。”容定坤道,“我找了這金麒麟這麼多年,可從來沒有聽誰說過這本是一對的。”
“不像是一對。”容嘉上輕聲說,“兩位請看臺上那個金麒麟,姿態和橋本社長手中那個一模一樣,頭都是向右轉的。若是一對,應該朝左纔是。”
橋本正三和容定坤面面相覷。
司儀正在臺上展示着由數名權威古玩鑑定學家出具的證書,證明這個金麒麟乃是真品。
容太太不禁呢喃了一句:“這個要是真的,那橋本社長家的……”
容定坤忙拉了妻子一把,安慰橋本正三道:“又沒親眼近看,做不得準。嘉上,你去競拍,先把這金麒麟拍下來,不要落入別人手裏。”
容嘉上應了一聲,又對慌亂的橋本正三道:“世伯請放心,既然您的那個金麒麟還好好地放在家裏,那這個或許是仿造的。我自登報後,也沒少見仿品呢。”
這話卻說得橋本正三更不放心了。他也不會沒事就把金麒麟取出來把玩,上次見到它,已是容家登門拜訪的時候了。這半個多月來,金麒麟都放在保險櫃裏。那保險櫃雖然是德國貨,可這世道總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沒外賊也難防內鬼,誰能講得準沒有賊能開?
橋本正三越想越不安心,急忙把次子招來,道:“你趕緊帶人回去,看看家裏的那個金麒麟還在不?快!”
橋本二少一鞠躬,扭頭跑走了。
容定坤和容嘉上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一個其貌不揚的男賓客不動聲色地跟上了橋本二少。
“大哥!”橋本詩織忽然低呼一聲,朝橋本太一奔去。
“別慌,大哥帶了藥的。”橋本詩織安慰着驚慌的容芳林,在橋本太一的身上摸了摸,從他胸前口袋裏翻出了藥瓶,倒了兩顆,喂他喫下了。
“是不是剛纔被嚇了一下?放心,肯定不是我們家的那個金麒麟!”田中太太心疼地扶着兒子坐下,“你吃了藥,先別走動,把氣緩過來再說。”
橋本太一正被病痛折磨着,一臉烏青,話都說不出來,額頭臉頰上全是疼出來的冷汗。容太太看了直道可憐,又轉頭狠狠地瞪了容定坤一眼,以示她堅決不嫁女進橋本家的決心。
橋本詩織紅着眼圈,一臉愁容地挽着容芳林,一副極爲兄長擔憂的模樣。容嘉上冷眼看了片刻,聽到臺上準備開始拍賣,告罪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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