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七
“別怕。我不會讓你有事的。”容嘉上在百忙之中回頭朝馮世真投去溫暖的一瞥,笑容猶如穿破陰雲的陽光,瞬間就安撫了馮世真緊張的神經。
而容嘉上的話起到了神奇的效果。片刻之後,顛簸突然停止了,就像它從來沒有產生過一樣。緊接着,飛機衝出了雲層,刺目的陽光再也沒有絲毫阻擋地揮灑而下。
馮世真下意識眯起眼,耳邊聽到容嘉上恣意爽朗的輕笑聲。
“世真,你看!”
馮世真睜大了眼,朝窗外望去,瞳孔因眼前壯麗璀璨的景象而猛地收縮。
他們正飛行在一片雲海之上,沐浴着輝煌的陽光。雲海波浪起伏,延綿不絕,一直延伸到世界的盡頭。而頭頂是碧藍如洗的天空,清澈剔透猶如一張巨大的水晶穹頂,籠罩着萬物,也籠罩着渺小的他們。
這就是容嘉上熱愛的天空,如此廣袤寬大,可以包容一切。嚮往着飛翔的自由的青年,又怎麼會被那個如生鏽枷鎖的家族束縛住,拽入地獄呢?
馮世真忽然對天空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敬意,愛上了這種沒有束縛的自由。她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束風,陽光穿過她透明的胸膛,普照大地。而容嘉上就是另一束風,他們纏纏繞繞地飛着,吹動着雲,拂動着雨,去任何想要去的地方,不再受到任何阻擋。
“喜歡嗎?”容嘉上側頭望着馮世真,清澈的眼中映着窗外浩瀚的雲海,“這就是我一直想帶你來看的景色,想了很久很久了。”
“喜歡!”馮世真着迷地望着窗外的景色,說,“嘉上,你說,如果天上有神明,他們是不是正在注視着我們?”
“會的。”容嘉上笑着說,“神會保佑我們的。”
飛機在北平的小機場平穩降落。
直到雙腳重新踏上大地,馮世真才發覺自己心跳依舊劇烈。她整個人有些輕飄飄的,彷彿肉體已經落了地,靈魂卻還沒有歸位。
北平比南京要冷許多,隆冬季節,除了清掃過的機場跑道外,全都堆積着皚皚白雪。寒鳥在郊外野地裏覓食,光禿禿的樹枝分隔着蒼茫灰白的天空。這裏也沒有陽光。萬丈光芒被他們留在了白雲之上。如今他們回到了塵世之中,繼續碌碌鑽營的軌跡。
“還好嗎?”容嘉上看馮世真臉色有點不好,擔心地摟住了她,“你好像有點暈機。我讓人給你送點茶來。”
馮世真深深呼吸着北平雪後乾淨而冰冷徹骨的空氣,仰頭望了一眼灰濛濛的天空。
“怎麼了?”容嘉上擔憂地問。
馮世真說:“我真的有些能體會你那麼愛飛行的心了。那種掙脫一切束縛的自由,簡直像鴉片一樣,嘗多了就要上癮。”
“哦?”容嘉上笑了,“你喜歡的話,以後有機會,還帶你飛。”
容嘉上果真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當當。司機開着車早就在機場外等候着,徑直把馮世真送到了北平的火車站,正趕上了預計的那班火車到站。馮世勳的同學在出口接到了假裝才下火車的馮世真,絲毫都沒有起疑。
馮世勳的這個中學同學姓張,馮世真稱呼他張師兄。張師兄個頭矮胖,爲人十分熱情。黃包車在北平稱作膠皮。張師兄叫了兩輛膠皮,讓馮世真帶着行李坐一輛,自己坐一輛在後面跟着。容嘉上開着車,不緊不慢地跟着他們,搖下車窗朝馮世真笑嘻嘻地擠眼睛。
張師兄同新婚太太和寡母住在一個小四合院裏,騰了一個朝西的房間給馮世真暫時落腳。馮世真取出了從上海帶來了禮物,送張師兄的是馮世勳從德國帶回來的自來水筆,送兩位女眷的的是巴黎春天買的衣料,哄得張家一家三口格外開心。
次日,馮世真帶着禮物去拜訪了裴老先生夫婦。這一位有名的學者住在一個位於衚衕深處的小四合院裏,庭院整潔,屋舍明亮。裴老還是那麼愛熱鬧,馮世真在裴家不過坐了一個多小時,就有三個學生上門來。裴老還如當初在上海一樣,愛看學生們來他家中聚會,一邊喫茶,一邊討論學術,鍼砭時針,發表激昂的演講。馮世真是他很喜歡門外弟子,聽說她是來北平找工作落腳的,裴老又讓學生們幫忙。
一個師姐說她工作的女校有老師臨時結婚離職,現在正逢期末考試之際,學校想找一位教師臨時代課並幫着監考和改卷,能提供宿舍。馮世真也不想總是打攪張師兄,請那師姐吃了午飯,下去就去學校面試,很順利地被錄取了。
等到晚上,馮世真把這消息告訴了張家人,又買了一隻烤鴨加菜。張家老少都頗喜歡她識趣懂禮,主賓盡歡。第二天,馮世真辭別了張家,搬進了學校的職員宿舍裏。
送走了張師兄,馮世真去郵局給馮世勳發了一封電報,然後踩着皚皚白雪,慢悠悠地往回走。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庭院,這裏同她生長的環境截然不同,讓她覺得自己格格不入。北方的空氣是那麼寒冷而乾燥,充斥着煤炭燃燒的焦氣,刺激着她還未痊癒的肺。而這座城市裏並沒有多少她熟悉的人。當她就要在這裏開始自己新的生活時,她卻突然發現自己其實並沒有準備好。
馮世真覺得很忐忑,像走在一個獨木橋上,前方是濃濃迷霧,腳下是湍急河流。她怕自己一腳踩空,也怕未來並不像自己期許的那樣。
她真的會喜歡自己原本計劃的那種生活嗎?
做一份穩定的教職,找一個老實的丈夫,一輩子平順卻也乏味地度過?
她以前會覺得這樣的生活非常安定和省事。可是現在,在她經歷過了風雲之後,自己會再甘於把剩下的生命用在平庸的生活上?在她知道前方還有更高的山峯,更波瀾壯闊的海洋,甚至是,更無垠的天空後,她還會安心地收起自己的心氣和抱負,像個工蜂一樣按照普通人的軌跡度過一生?
作爲一個被藥店人家收養的孤女,馮世真覺得自己一直是一個懂得知足和感恩的人。但是這一刻,她望着庭院裏的白雪和牆角衰敗的枯草,再望了一眼天空中厚厚的雲層,突然生出一股不甘心來。
原來天那麼高,雲上的景色那麼壯麗。她總鼓勵容嘉上振翅飛翔,卻爲什麼沒有想過自己也能呢?
馮世真擡起頭,倏然站住。正心心念念着的容嘉上穿着一身筆挺帥氣的西裝大衣,帶着帽子和手套,風度翩翩靠着一輛黑色轎車站着,顯然在等她。
馮世真看着自己這個俊美的情人,心裏涌起一陣強烈的愛意。而此刻她也不再需要壓抑自己的感受。當容嘉上走到她跟前,彎下腰來的時候,她亦仰起頭,迴應了他的親吻。
“冷嗎?”容嘉上脫了皮手套,捂着馮世真的手。
馮世真搖頭,問:“等了我很久?”
“沒多久。”容嘉上怪委屈地說,“但是怕你的新同事說閒話,所以不敢把車聽在校門口。”
馮世真忍俊不禁。
容嘉上把馮世真的手夾在臂彎裏,“你今晚要回宿舍嗎?”
馮世真挑着梅反問:“如果不呢?”
“哦。”容嘉上隨着馮世真一起擠進了車後座,扣着她的後腦,給了她一個充滿了霸道和狂熱的吻。
片刻後脣分,兩人的呼吸凝結成了淡淡的白霧。馮世真抿着嘴笑着,把發燙的臉埋進了男人暖意融融的胸膛裏。
同馮世真住一間宿舍的女老師是北平本地人,平時都住家裏。於是馮世真也對舍監謊稱要走親戚,跟着容嘉上去住了飯店。
兩人先去大名鼎鼎的東來順飯莊吃了晚飯,又去戲院看了最近極紅火的尚小云主演的《摩登伽女》。散場出來,戲院門口有孩子在雪地裏賣花。容嘉上看那孩子穿着露腳趾的破棉鞋,掏錢把所有的玫瑰花都買了下來,又多給了孩子一塊錢,讓他去買雙新鞋。
孩子千恩萬謝,作揖道:“先生和太太一定大富大貴,恩愛白頭!”
容嘉上的臉色凍住,馮世真卻像是沒聽清那孩子的話似的,笑着目送孩子歡快地跑走了。
“回去吧?”馮世真一手抱着花束,一手朝容嘉上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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