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三
世真不會知道的。她會依舊像現在這樣,毫無保留地愛着自己。
然後等他在容家站穩了腳跟,把父親送去外地療養後,他就能娶世真了。
他們可以不要孩子,他不在乎。
只要他們能在一起。只要她是永遠屬於自己的。
所以,殺了他!
容嘉上急促喘息着,手背青筋曝露,冷汗沿着臉頰和鼻子滑落,滴在了他握槍的手上。陳祕書在他手下徒勞地掙扎,逐漸脫力,嗚嗚聲也弱了下去。
容嘉上用力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而後,鬆開了手。
陳祕書滾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喘着氣,漲紅的臉上滿是汗水和淚水。容嘉上好似被抽去了全身的筋一般跌坐在沙發裏,低頭把臉埋進了手裏。
陳祕書小心翼翼地爬起來,啞着嗓子小聲說:“大……大少爺放心,這事只有那小子和我知道。我們倆都對您忠心耿耿,絕對不會對外面泄漏絲毫。”
“要是你們敢,”容嘉上擡起頭,用血紅的眼睛盯着陳祕書,“我要你們全家老小都再也開不了口。”
陳祕書不住作揖,“絕對不敢!大少爺,我對您是一片忠心,天地可鑑!要不然,我早就把照片燒了,又怎麼會拿到你跟前來?”
容嘉上的嘴角抽了抽,“你能帶着這個祕密親自來見我,倒是有種。”
陳祕書跪着,哀求道:“我能有今天,全靠大少爺對我的重用。我是甘願爲您做牛做馬,鞠躬盡瘁一輩子跟着您。只求大少爺能信我。”
容嘉上冷漠地注視着陳祕書。良久,他說:“你兒子的病,有起色了嗎?”
陳祕書聽到這句話,險些癱在地上,卻也知道,自己這個賭,是賭對了。
“還是老樣子。”他說,“現在都是內子在醫院照顧他。”
容嘉上把左輪手槍的轉輪撥得咔咔直響,說:“仁濟醫院裏有一位美國醫生好像擅長治你兒子的病。給孩子轉院吧。”
陳祕書這下是真心實意地給容嘉上磕了頭,道:“大少爺這恩情,在下願肝腦塗地以報!”
“你還是好好活着,幫我做事吧。”容嘉上哼笑,又問,“家裏這幾天都還安靜吧?”
“家中太太小姐們都很好。”陳祕書說,“就是太太打算把老爺從醫院接回家裏休養。還有,唐家的舅太太上門想借錢。太太說家裏沒男人不好做主,給了兩百塊把她打發了。”
容嘉上點了點頭,又問了一些公司的事,把陳祕書打發了出去。
做完這一切。容嘉上坐在辦公室裏,久久一動不動,感覺着冷汗一陣陣沿着背脊往下滑。
他從懷中掏出一個銀色懷抱,按開了蓋子。蓋子背面,是馮世真新照的一張照片。
女郎面似明月姣姣,烏髮如雲,長眉如冰,眸光瀲灩清澄,嘴角淺笑嫣然,一臉溫婉幸福。
她愛着自己,他深信不疑。這個美麗溫柔的女人,此刻正在白雪皚皚的北平,在等着自己回去和她重逢,等着重新投入他的懷抱。
不會那麼湊巧的。容嘉上對自己說,老天爺不會和他們開這麼一個荒唐的玩笑。
老照片模糊,也許那男人真的只是容家堂叔伯罷了。
若是堂親……容嘉上捂臉苦笑。堂親也好歹比嫡親要遠一些。
只是,容家又哪裏來的恰好也在二十一年前死了妻子和一雙兒女的堂叔伯呢?
這天下只有一個馮世真,也只有一個容定坤。不論怎麼繞圈子,所有證據都把兩人牽扯到了一起。
正因爲心知肚明,容嘉上痛苦地嗚咽一聲,像受了傷的獸,肌肉緊繃着,顫抖着,手用力拽着頭髮。
他可憐的世真!她還什麼都不知道。而終點的鐘聲已經敲響。這突如其來的山崩地裂眼見就要把他們倆活埋。
可他捨不得世真呀。他這麼愛她,勝過生命。他怎麼捨得從她眼裏看到一絲痛苦和絕望?
不能讓她知道!
容嘉上死死咬着牙,身子輕微地前後搖擺着,像是犯了鴉片癮的人正在艱苦地同自己對抗。
一定要瞞着她。所有的罪惡都讓他一個人扛着就好了。他是男人,這本來就是他應該做的。世真揹負着家仇和他相愛,她已經做得夠多的了。他不能讓她再揹負兩人有可能亂倫的罪孽。
容嘉上站起來,如樊籠困獸一般在客廳裏煩躁地走動着。
這事也不能讓父親知道。容定坤沒準會很樂意把馮世真認回來,因爲他幾乎平白得了一個到手後就可以拿去聯姻的女兒。但是要世真繼續過着清貧的生活嗎?她本來可以做個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的。她纔是容家貨真價實的大小姐!
容嘉上想起容芳樺曾經說過希望馮世真是她的親姐姐。誰知道這丫頭會一語成箴?
要保證容家的家產有世真的一份,又不能公佈她的身份。他不能娶她……他再也不能娶她了。
容嘉上像是突然被人一拳捶在胃部,痛苦地跌坐回沙發裏,用力拽着頭髮。
天知道原來他是這麼想娶她。
他想看着她披着潔白的婚紗走到自己面前,想和她生兒育女,想和她白頭到老。他們爲了生活瑣事爭吵,爲兒女們操勞。他想和她相伴着走過今後的每一天,不論歡樂或者憂傷,不論貧窮富貴還是疾病災難,他們不離不棄,一直到死亡把他們分開。
原來他想給世真的是這樣的承諾。卻是不知道是否還有資格說出口來。
機緣是長夜裏的一道流逝的光。眼纔看到,手還未伸出來,它就已經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良久,容嘉上直起身,抹了一把臉,重新坐回沙發裏,拿起了電話聽筒。
他撥通了唐二舅家的電話,轉了兩道,才讓唐家舅爺接過了電話。
唐舅老爺張口就是向容嘉上抱怨自己手頭緊,老朋友做壽他都送不出像樣的禮來。容嘉上不耐煩地打斷了舅舅的嘮叨,道:“我會讓祕書給您送支票過去的。二舅,太太說我爹瞞了他前頭有原配和兒女的事,這事你們知道嗎?”
唐舅老爺愣了一下,尷尬道:“你爹找人提親的時候提過一句。你爹當時年輕,長得好,看着又是個能幹的。雖然父母妻兒都死絕了,可你外公還是把你娘嫁過去了。沒想大概你爹真的命太硬,你娘生下你也沒了。不過,嘉上你放心,你是容家正經的長子嫡孫,沒人能動搖你的位置。”
容嘉上喉結艱難地滑動了一下,問:“那你知道那母子三人是怎麼死的嗎?”
唐舅老爺說:“說是那母子三人回岳父家的時候染病死了。你是不知道,當年那場瘟疫鬧得很大,十鄉八里還有很多人家絕了戶呢。”
容嘉上掛上了電話,狂亂的心虛又漸漸有所平復。
前頭那房妻兒究竟是病死的,還是被流寇殺死的?
又或者,容定坤覺得死於兇殺太慘,也不想給旁人留下話柄,於是謊稱病死了?
各種思緒在腦子裏碰撞,亂作一團。容嘉上用力搖了搖頭,把照片撿了起來,劃了一根火柴。老照片上的人像在火苗的映照下顯得格外慈眉善目。男人眉宇俊朗而溫柔,眼裏帶着忠厚的笑意,顯得那麼善良純樸。
記憶中永遠陰鬱而冷酷的父親竟然也曾有過這麼純良憨厚的一面?
火苗燒到了指尖,帶來灼熱疼痛。容嘉上緊繃着臉,地把火柴揮滅。
他沉默了良久,翻開自己的一個記事本,把照片夾在了皮套背面。
事情沒有查明最終的真相之前,他都不應該放棄。現在他只需要將這一樁說不清的醜聞掩蓋下去就好。
天下能有被永遠掩蓋住的祕密嗎?
容嘉上心想,不試試,怎麼知道呢?
與此同時,馮世真也在酒店套房裏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橋本詩織提着珍珠手袋,斜戴着一頂貂毛軟帽,一臉甜美的笑容在看到開門的人是馮世真後瞬間凝固在了脣角。
馮世真穿着湖藍色的開司米針織裙,挽着一條象牙白的流蘇披肩,亭亭玉立地站在門裏面。兩個女人四目相接,馮世真鎮定的微笑好似冰針,扎得橋本詩織雙目刺痛。
橋本詩織到底得了生母真傳,深吸一口氣把笑容保持住了,甜甜道:“馮姐姐,好巧呀。沒想到你也來拜訪嘉上哥哥呢。”
“詩織小姐好。”馮世真從容而狡黠地一笑,“嘉上今天回上海了,說明天才回來。快請進來坐。”
橋本詩織猶豫道:“我下午就回上海,只是想找嘉上一起用個午飯。既然他不在,那我就告辭了。”
“好巧,我也正要出門用午飯呢。”馮世真道,“詩織小姐可否賞光和我一道用午餐?”
橋本詩織早就想打探馮世真的虛實,略一斟酌就點了頭。
馮世真請橋本詩織進屋小坐,自己進了臥室換出門的衣服。
橋本詩織坐在客廳的沙發裏,聞着空氣中淡淡的香奈兒的香水氣息,透過半開的臥室的門,可以看到牀尾的長凳上搭着一條雲英色的旗袍。甚至在客廳的單人沙發的扶手上,還放着一雙女式羊絨手套。
這裏充滿了馮世真的氣息,到處是她留下的痕跡,顯然她這段時間一直住在這裏,和容嘉上同居。
好不容易纔趕走了杜蘭馨,沒想反而方便了馮世真。原先以爲這個窮家庭教師不過是容嘉上一時的消遣,現在看來,她分明纔是正主!
橋本詩織頓時後悔自己太早把杜蘭馨趕走了。應該留着杜蘭馨,兩人聯手對付馮世真纔對。
馮世真在裙子外套了一件駝色的呢子大衣,風姿卓越地走出來,親親熱熱地和橋本詩織出了門。
橋本詩織留意到馮世真腳上的皮鞋是定製的今冬最新的款式,風衣和手包都是香奈兒的,手腕上一條珠寶璀璨的手錶,則是百達翡麗的。她在雜誌上看到過這一款女士表的介紹,售價一萬三千塊,還得提前預定。
馮世真這一身行頭看上去簡潔素雅、落落大方,但是沒有兩萬塊是置辦不起的。想她不過是個普通女老師,一年到頭薪金恐怕也不過幾百塊。卻因爲攀上了容嘉上,搖身一變,竟然也可以以假亂真地裝一下富家小姐了。
橋本詩織百思不得其解。這馮世真到底有什麼特殊本事,容嘉上迷戀她就不說了,那個風流卻挑剔的孟緒安都爲了她一擲千金買珊瑚項鍊。看她雖然也年輕貌美,但是並不是什麼驚豔四座的絕色佳人,舉止優雅卻並無媚色,甚至眼神流轉裏,還很是有幾分硬朗倔強。
難道容嘉上的口味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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