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夏季天亮的早,外頭已有了些稀薄的光線。
身下的被褥乾淨又柔軟,還充斥着一股太陽曬過以後的暖洋洋的味道,比他原來在顧家時那常年陰冷昏暗房間裏的破木板牀舒服多了。
於是,等顧柳徹底醒過神來時才驚覺,他竟比往常在家裏時起的遲了些。
身側已經沒有人了,被褥也是涼的,顯然,雲裴已經起來多時了。
顧柳一慌,連忙從牀上坐了起來,心中萬分懊惱。
本想成婚以後定要更加勤快些,結果成親第一日他就起遲了,雲裴會不會以爲他娶了個懶哥兒。
這樣想着,顧柳心裏愈發着急,三兩下攏好了頭髮便趕緊下牀穿鞋。
推開房門,他聽見院子裏有一些動靜,嘩啦啦的,像是水響聲。
顧柳跟着聲音走了過去,心中卻更是羞愧,這麼一大早雲裴就在打水了嗎?
卻不想來到院中竟是這麼一副場景。
年輕的漢子脫了上衣,背對着他站在水井邊,身上溼漉漉的,腳邊的地上也盡是水漬,顯然是才沖洗過一番。
一顆顆水珠從他的肩上滾落,一路劃過寬厚結實的背,沒入了腰上繫着的粗衣麻布裏。
顧柳愣了一下,隨即一張臉很快像着火一般燒了起來。
他下意識要轉身避過,卻又想到自己如今與雲裴已是成了親的,雲裴在自己的家裏這樣正常的很。
於是顧柳強忍着臊意沒有動,只是垂了眼不敢亂瞟,腦子裏卻亂哄哄的。
他其實也不是第一次見漢子光着膀子了。
以前在顧家,天太熱時,他爹顧大生也會光個膀子在家裏院子的果樹下乘涼,但那與他方纔所見卻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顧大生也是莊稼人,雖算不上勤勞,然而常年在地裏幹活,身上自然也是有些筋肉的,可不知是否是年紀上來了,這些年日子也好了,這幾年,他的肚子上慢慢多了幾分贅肉,臂膀上的肌肉也軟塌了不少。
而云裴與他卻是完全不同的。
年輕的漢子身體頎長而精壯,肩上的腱子肉看着結實有力,隨着他拿起布巾擦拭身上水珠的動作,肩胛和背後的肌肉也跟着鼓動,整個人看起來充滿了野性的力量。
明明只瞧了一眼,那副畫面卻像是在顧柳的腦中揮之不去了。
顧柳的動靜很輕,雲裴一時沒有留意到他已經起來了,等他餘光瞥見自己身後站了個人時先是頓了一下,而後手上擦拭的動作不動聲色的快了幾分。
“怎麼起的那麼早,我吵醒你了嗎?”雲裴繫好外衣轉過身來,聲線平穩。
“沒有。”顧柳聽了連忙搖頭。
怎麼會是雲裴吵醒他了呢,明明是他自己起晚了。
雖然雲裴已經穿戴整齊,顧柳的臉卻還是有些熱,不太好意思看他,低着頭小聲訥訥:“以前在家裏時我起的還要早些,今天是我起晚了。”
這句話裏的家自然指的是顧家。
以前在顧家時,他總是起的最早的一個,天不亮他就要爬起來開始燒水準備做飯,早飯要在後娘起牀前便做好,否則輕則捱罵,重了連早飯都不叫他喫。
一家人喫過早飯後他還要收拾碗筷,打掃衛生,餵養雞鴨等等,一天到晚沒個閒的時候。
雲裴聽了卻蹙了蹙眉,現在纔不過寅時過半,比這還要早,那得是多早?
不過這到底是顧柳在孃家時的事了,他沒再說什麼,只是道:“沒關係,以後家裏就我們兩個人,你早上可以多睡一會,家裏也沒什麼活兒。”
顧柳聽了這話心裏自然感激,卻沒說話。
他早起已經習慣了,再說了,鄉下人又哪兒有幾個是真的起的遲的。洗衣,做飯,縫縫補補,打理菜園子,每天家裏都幹不完的事。
躺在被窩裏不動彈,那是懶婆娘纔會乾的事兒。
相公對他那樣好,顧柳心裏也總想着要回報他。
他雖性子軟,又容易害羞,卻也不是那種畏畏縮縮的人,想着兩個人往後是要一起過日子的,總不能一直這樣彆扭。
這幾次都是雲裴主動找話說,顧柳覺得自己該主動一點,於是張了張脣,想要說話。
誰知兩人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一處去了,顧柳纔剛說了一個你字,雲裴的聲音也在同一時間響起。
“昨夜,屋裏有些熱,我出了一身汗,所以起來衝了個澡,你不用管我,我晾一晾就好。”
於是顧柳嘴裏的話又咽了回去。
其實他是想問還要不要另外再打些水來給他盥洗的,可雲裴這樣說,他一時又不知道還要不要問了。
兩人到底還是不夠熟悉,只講了這一句話以後又沉默下來。
最後,還是顧柳看着天漸漸亮了,而他的早飯還沒做,這才小聲道:“那,那我先去做飯了,你先回房歇一會吧,做好了我喊你。”
這一次雲裴沒再說什麼,點了點頭。
去竈房的路上,想起雲裴的話,顧柳這才疑惑了下。
昨天夜裏很熱嗎?雖然現在已入夏了,但夜裏還是有些涼意的,雲裴家的屋子靠近山腳,就更是涼爽了,他晚上睡覺還要裹被子呢。
——
眼見顧柳進了竈房,雲裴這才慢慢鬆了身側的拳頭,輕咳了一聲。
在和顧柳成婚之前,雲裴從來不知道,原來夏日的夜裏是涼的。
他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大小夥子,血氣方剛,又成日在山裏奔走,身體好的不得了,即便是在冬日他也常常只穿一件薄襖。
只是他不覺得冷,他的小夫郎卻耐不住。
也不知是不是前幾年的生活太苦,底子虛,即便是在夏天,顧柳的身上還是涼的很。
沒睡着時還好些,因爲心裏緊張,也不敢怎麼動,然而一旦睡着了以後,或許是感覺到身邊有個暖烘烘的熱源,顧柳便不自覺的往他的方向靠。
當懷裏忽然拱上來一具微涼的身軀的時候,雲裴愣了一下。
哥兒的身子香香軟軟的,與他皮糙肉厚的完全不同,可他的夫郎卻又那麼瘦弱。他想伸手抱一抱他,卻又怕驚醒了他,一時間連手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但顧柳大概是覺得這樣舒服,到最後整個身子都貼了上來,淺淺的呼吸一下一下的撲在他的胸膛上。
這可苦了雲裴,他年輕,火氣旺,被他這麼一貼,身體自然有些受不住,可他卻又偏偏不能動。
他幾乎一夜沒怎麼睡,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實在熬不住了,這才趕緊起來拿冰涼的井水澆一澆。
誰知竟正好被顧柳出來撞了個正着,幸好天色暗,纔沒叫夫郎看出他這幅沒出息的樣子。
雲裴鬆了口氣的同時心裏想的卻是,小夫郎睡覺愛貼着人這件事兒還是不要叫他知道的好。
否則,小夫郎臉皮薄,若是知道了,只怕又要害羞了。
——
竈房裏,顧柳第一次進雲裴家的後廚,自然少不了要先熟悉一下。
雲家的竈房就是村裏最尋常的那種,一個黃泥糊的的大土竈,竈上連着兩個竈眼,牆角一側壘着一摞做飯用的柴火,另一側則是米缸麪缸,土竈上方的牆上還打了個木頭櫃子。
櫃子沒有上鎖,顧柳打開看了一眼,櫃子一共兩層,上層的瓶瓶罐罐裏分別是一些油、鹽、醬、醋之類的調料,倒是齊全,但有好幾個罐子都落灰了,一看便是平時不怎麼用的。
下面一層則是昨日席子上喫剩下的飯菜,不算多,鄉下人難得碰上一次這樣豐盛的喜宴,都是敞開了肚皮喫的,昨夜又叫來幫忙的嬸子們帶去一些,餘下來的,杜氏便給收拾到了櫃子裏。
如今天氣熱,剩下的這些菜也存不住,還得儘快吃了纔好,否則便要浪費了。
顧柳看了一圈,心裏大概有了點數,便挽了袖子,準備開始動手做今天的早飯。
青山村的人日子過得還算不錯,一般一日都是三餐,這朝食算是簡單的,一般都是熬些米湯,或是饅頭、餅子,配小菜喫。
想着現在日頭已經不算早了,顧柳便打算做些快的,他打算貼幾個餅子,再炒兩個小菜就着喫。
玉米麪裏撒點鹽,揉成麪糰先放在一邊醒一醒,顧柳撿了木柴開始生火,等竈膛大鍋開始熱了,麪糰也差不多醒好了,這個時候便往鍋裏刷上一層薄薄的豬油,豬油潤鍋的同時,他麻利的將麪糰揪成劑子擀成一張張薄薄的餅子,往鍋邊上貼。
一張張圓圓的麪餅不過巴掌大,很快便貼滿了整個鍋子,等最後一張餅子貼好,第一個下鍋的餅子也可以翻面了,顧柳拿了雙筷子把餅子按照剛纔貼鍋的順序一個一個的轉動翻面。
翻過面來的餅子是肉眼可見的酥脆,餅皮顏色金黃,薄薄的一張,豬油的香氣混着玉米麪獨有的清香撲面而來,出鍋時再往上頭撒上幾粒芝麻。
因爲拿不準雲裴的飯量,餅子攤的又薄,顧柳怕做的少了雲裴不夠喫,於是他第一次一共攤了十張餅子,他自己只要一張就夠,剩下的,雲裴總能喫飽。
熱騰騰的餅子出鍋裝了一盤,顧柳又開始準備捲餅喫的小菜。
廚房裏倒是有幾個雞蛋,但雞蛋對於鄉下人來說可是個金貴的東西,是能換錢的,沒有云裴點頭,顧柳不敢隨便炒了喫,於是便拿了幾片昨日席上喫剩下的豬肉,切成肉沫,和酸菜炒了一碟,又切了兩條醃蘿蔔,一頓早食便做好了。
顧柳將餅子和小菜端到堂屋裏便去叫雲裴。
找了一圈最後在院子裏找到了他,說是要去歇息的人到最後也沒歇息,而是在院子裏劈柴。
顧柳叫他:“相公,喫飯了。”
雲裴聽到聲音放下斧子,轉身,拿掛在脖子上的布巾子擦了擦臉上的汗珠,應了聲:“好。”
顧柳見他出了那麼多汗,便想去打盆水來先叫他洗把臉。
村裏人用水一般都是先從河邊把水挑回來,再倒進家裏的水缸裏蓄着。雲裴的家裏便有口水井,倒是方便,只需要把水打上來就可以了,這個活兒輕便,誰知雲裴卻並沒有叫他動手的意思。
他自己走到水井邊打了桶水上來,用涼水潑了潑臉,又洗了個手,整個人舒坦了些才往堂屋裏走。
顧柳跟在男人的身後,心頭有種說不清的情緒蔓延開,有點酸酸的。
從小到大,還從來沒有人這樣待他。以前在顧家時,莫說打井水,他爹下田顧不上時,連從河邊挑水這樣男人乾的活兒他也要乾的。
兩人在堂屋的桌子前坐下,雲裴話不多,見盤裏摞着的餅子,直接上手拿了一張,夾了些小菜捲起來往嘴裏送。
顧柳有些緊張的看着雲裴。
這是他第一次給雲裴做飯,也不知道他做的合不合男人的胃口,卻見雲裴吃了一口捲餅以後愣了一下。
顧柳見狀更緊張了,結結巴巴道:“不,不好喫嗎?”
“沒有。”意識到夫郎誤會了,雲裴忙嚼巴了幾下,把嘴裏的餅子嚥了下去,對他說道:“很好喫。”
不是不好喫,而是太好吃了,比他往日裏喫過的所有餅子都要好喫。
他這個人對喫食不挑,饑荒那幾年,餓急了連地裏的土都能抓起來喫,後來被沈平昌夫妻收養,算是過了幾年好日子,可沒幾年,師孃走了,師父雖待他如親子,但到底也是個男人,不太會弄喫食,兩個人草草對付過一頓就是了,哪像現在喫的那麼精緻。
豬油貼出來的餅子油油潤潤的,餅皮焦香脆薄,微微起酥,內裏卻十分鬆軟有嚼勁,一口喫下去,烙餅的酥脆,芝麻的香味,小菜的鹹味,口感層次分明,叫他原本並不覺得多餓的肚子也開始叫了起來。
他已經許久沒有喫過這麼好的飯食了。
因着這頓早食格外合他的胃口,雲裴喫飯的速度也快了幾分,顧柳在一邊看着,心裏這才安下幾分。
注意到夫郎在悄摸的盯着他瞧,雲裴頓了一下,這才慢慢的放慢了速度,有些不好意思的說:“我,我不太會做飯,許久沒有喫到過這麼好喫的餅子了。”
不會做飯?
顧柳有些詫異,想到了那日山裏他給他烤的那隻兔子。
雲裴顯然也知道顧柳心裏在想什麼,尷尬的摸了摸鼻尖,道:“我只會烤點東西喫,之前都是一個人住着,我又要打獵,一年到頭大半的時間都在山裏。”
在山裏跑,自然只能喫些饅頭餅子之類的容易帶的東西。
“要是偶爾在村裏住,我一般都是自己隨便燒一點對付一下,有時候馬嬸兒和阿嫂也會給我帶點燒好了的菜過來。”
會烤兔子還是因爲他到底是個獵戶,在山裏待着偶爾也有饞的時候,動手的次數多了,這才熟練了。
顧柳聽了,心裏也明白了。
雲裴的身世他之前還是聽村裏人說過一些的。想想他自己就是因爲一出生就沒了阿爹,日子才過得那麼苦,雲裴裏卻接連沒了爹孃和師父師父娘,生活一定更難。
於是他忍不住紅着臉小聲的說了句:“以後我來給你做。”
雲裴正喫着餅子,聽着這話愣了一下,半晌,他輕輕的“嗯”了一聲,一雙黑而深的眉眼卻多了幾分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