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溯洄

作者:星烊
尖喊,怒吼,火光混合成一團,在寂靜的夜晚裏轟然炸開。

  遠方的哨塔正被沖天火光焚燒,硬生生破開了夜色幕布的一角。營地裏兵荒馬亂,幾乎所有人都是在睡夢中被同伴急切地喊起來,匆忙出去迎敵。

  當然,這個所謂的敵人並不存在。

  梨園聽畫的人在阿那什部族被扣下,沒有成功引起部族的注意,相當於任務失敗。於是這些人換了種更簡單直接,但風險更大的方法。

  他們點燃了幾座營地外圍的哨塔。

  沖天的火光落在人眼中,很容易叫人聯想到那個最壞的結果,再加上這段時間人心惶惶不安,和阿那什部族的摩擦衝突,於是巡視的漠人理所當然地認爲是敵人襲擊。

  他們馬不停蹄地回了主帳稟報了可汗,可汗暴怒之下卻仍然存有一絲理智,準備出帳查看具體情況。

  可他的腳步在邁出第一步時便陡然頓住,高大威猛的身軀怔在原地,忽然不穩地來回搖晃了一會,下一刻轟然倒下,狠狠摔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鮮血從他口鼻處慢慢涌出,圍觀的人爆發出尖銳的叫喊,不知是誰率先喊了一聲“可汗被人刺殺了”,於是動亂開始。

  林綰幾人便是趁着這個時候趁亂摸出了營地,他們順着風的方向瘋狂奔跑,一次回頭都不敢,直到跑到了附近的山壁上才停歇下來。

  幾個人癱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氣,劇烈的奔跑過後面上都是充血的紅暈。忽然有人笑出了聲。笑聲慢慢地由小及大,陸陸續續感染了其他人。

  逃出生天的人在這一刻暢快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氣,他們笑着笑着,眼角泛出了淚花,最後相擁抱在一起痛哭出聲。

  而跟在他們身後的李蓮花與李相夷自始至終都沉默地看着這一切。

  這段距離對於習武之人來說算不得什麼,因此李蓮花還能保持呼吸平穩。他看向已經喘勻了氣的林綰,語氣平和地重新問出了那個問題,“你到底爲什麼要這麼做?”

  “……”

  北風呼嘯中,沉默不語的林綰抿了抿已經乾澀開裂的嘴脣。

  她曾經是一朵被嬌養在溫室的花,此刻拼盡了全身血肉和意志才逃離了那個溫室,去面對外面毫不留情的狂風和沙礫。

  但林綰並不後悔,甚至有些慶幸。

  她張開雙臂,閉上雙眼,任由風沙吹在自己身上,填滿每個角落和縫隙。狂風如同尖刃一般切割着她細嫩的肌膚,但林綰沒有瑟縮着躲藏,反而興奮地挽起半邊衣袖,露出胳膊,好讓風吹得更大些。

  “……我等這天,真的太久……太久了。”

  她呢喃着,癡迷地睜眼看向夜空。即使這片夜空在她過去數十年的人生裏已經出現過太多回。

  片刻後,林綰轉頭,選擇回答了李蓮花的問題,“……爲什麼要這麼做?”

  她慢慢地扯出一個笑臉來,儘管這張笑臉很勉強,甚至有些難看,“是啊……在這裏生活了這麼久,我爲什麼要逃出去?”

  “……”

  李蓮花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看着她。

  林綰的聲音在風中穿過,空久悠長,她在回憶一些事情,一些已經被她早已遺忘在心裏的傷疤,“早年大熙和大漠之間的商路還不像現在這麼安全。”

  “我隨父親的商隊來此,沒有領路,在大漠裏迷路了。但很幸運,我父親他們沒有碰上漠人,只是被沙塵暴吹迷了方向,被迫分散。”

  “……但我碰見了。”

  林綰的臉上面無表情,聲音沙啞,但異常平靜,“那些人……殺光了我身邊的侍衛,擄走了包括我在內的四個女子。中原女人在大漠是一種非常稀缺的東西。”

  於是那晚,那三個女子在她眼前,被死死綁在某些東西上。這些東西有時候是椅子,桌子和粗壯的木棍。

  她們哭喊着,慘叫着。鮮血混合着淚水浸染了她們純白的內袍,然後碾落泥中,被人踩在腳下。

  但林綰很幸運,或者說不幸地逃過了這一劫。

  她外表出衆,又是大戶人家養出來的大小姐,於是被選爲獻給可汗的貢品。那些人大笑着把林綰拴在一隻木籠裏。而這個籠子在剛纔正關着幾隻狼犬,狼犬被放了出來,貪婪地啃食着躺在地上的女子的屍體。

  因爲貢品需要足夠純潔,那些人不能碰她,索性換了種方法來取樂。他們驅趕走狼狗,將這些女子的頭割了下來,再用刀割下眼皮,讓已經泛白的血紅眼珠整個暴露在空氣中。

  緊接着,他們將頭掛在了木籠前的架子上。

  但取樂的對象並沒有露出驚慌失措或是痛哭流涕的表情,這讓幾個漠人興致大失,對林綰也沒了耐心。

  在等待可汗回來的三天時間,林綰就這樣每天龜縮在籠子裏,愣愣地擡頭與這些頭顱對視。後來這些頭顱的眼睛已經腐化,成了滴落在地上的一灘屍水。

  可汗的迴歸,幾乎是拯救了林綰。

  手下把她粗暴地清洗乾淨,送上了可汗的房門前。林綰無法反抗,被迫與可汗同住。但“貢品”的地位只侷限於可汗房內,角落裏的一張髒羊皮上。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林綰的心就在這段時間內迅速,以一種詭異的心境平靜下來了。

  她也許是瘋了,也許是復仇的心理作祟,或者乾脆只是想活下去。林綰開始瘋狂地討好可汗,她摒棄了羞恥心,拋棄了從小教習的禮儀與德行,終於換來了可汗的青睞和寵愛。

  於是林綰從“貢品”慢慢往上爬,從“寵物”爬到“人”,再從“人”爬到了可汗的“愛人”。

  “……他非常愛我。”

  林綰忽然笑了起來,牽起的嘴角帶着一絲詭異的沉迷和眷戀,“我用了無數手段讓他愛我,寵我。時間長了,他似乎忘了,一開始的我只是個貢品。”

  一個連玩物都算不上的“貢品”。

  而直到林綰懷上了煦風,那段瘋狂的日子才宣告結束。

  這一代的可汗沒有子嗣,煦風的到來幾乎算得上是意外之喜。這也讓林綰進一步往上爬了不少,可汗對她用情至深,也藉機扶持她成爲了“夫人”。

  她擺脫了下賤的身份,重新擁有了溫暖的炭火,乾淨的被褥,甚至是更多的愛。這一切迷幻得讓人幾乎欲罷不能。

  也許是出於這些,林綰開始善待這個孩子,還爲他即將出世而感到作爲一個母親天然的喜悅。這種喜悅持續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她就這樣幸福地看着煦風成長,彷彿曾經的一切都成爲過往雲煙,不復存在。

  林綰看他從牙牙學語到能毫不費力地飛身上馬,然後笑着爲她帶來當天獵到的第一隻獵物。這種生活平靜的詭異,有些幸福得過了頭。她甚至想不起來,一開始都曾發生了什麼。

  她那時候,一度在想,好像這樣一直生活下去也不錯。

  而這一切,終結於一個稀鬆平常的日子。

  “後來……記不清是哪天了,外頭忽然有人叫喊,說是有人闖了進來。”

  “可汗也在外面,我沒出去,只能聽見帳篷外一陣廝殺聲。”

  “他回來的時候渾身是血,告訴我沒事,只是營地裏突然闖了幾個中原人進來,已經被煦風殺了。”

  “……”

  林綰的聲音忽然安靜了下來。

  “大漠人打了勝仗會有一個習慣。”

  她開始前言不搭後語,語氣帶笑,近乎瘋癲,“他們會把死在自己手下的人的頭割下來,做成酒器,或者單純地把頭掛在顯眼的地方,當成炫耀自己能力的資本。”

  於是——

  “……我在那些被砍下來的頭裏……看見了我的父兄。”

  而那一天,距離林綰與父親走散,到以這種方式重聚,已經過去整整數十年有餘。

  這數十年內,她的父親和兄長並沒有回到中原,而是在這片漠地中苟活下來,只爲了找到林綰,找到她,然後帶她一起回家。

  而林綰的聲音語氣,自始至終都非常平靜。平靜到李蓮花甚至懷疑她已經瘋了。

  或者說,她確實已經瘋了。

  林綰意識到了這件事,全程都在呆愣地看着那兩顆被隨手扔在地上的頭。然後聽見了站在一旁正擦拭着刀身上沾染的血液的愛人以一種抱怨的語氣說話。

  他說,明明殺了這幾個人只需要四刀,他的手下辦事不力,硬是讓人殺到了他的帳前,差點驚擾了林綰。

  可汗的話說到一半,神色卻忽然緊張起來,他提起那兩顆頭,掀開帳簾趕忙扔了出去,又回頭有些侷促地對她說,我又忘了,你害怕這些,沒事,以後不會有了。

  煦風回來時身上還帶着一股淺淡的血腥味,他如同往常一樣,甩開了身上的沉重披風,笑嘻嘻地湊過來挨在她身邊,把剛纔的事以一種炫耀的口吻說了出來,然後雙眸亮晶晶地看着林綰,想讓母親誇誇他。

  林綰的耳朵嗡鳴着,已經聽不清,也記不得他後來說了些什麼。她對這事最後唯一的印象,是她半夜跌跌撞撞地爬出去,在腐爛死人堆裏狼狽地翻找着,直到渾身上下都是血污,髒亂不堪。

  可她最後還是什麼都沒找到。

  當晚,林綰的身下毫無徵兆地涌出大灘大灘的血液,幾乎染紅了她整身衣裙。直到部族內的人把她從鬼門關死死搶回來,林綰才知道,那時候的她已經再次懷有身孕。

  但很明顯,這個孩子沒能活下來。

  身下觸目驚心的血液和被砍下的頭顱重新喚醒了她已經深埋在腦海中,曾經是“貢品”的記憶。那段屈辱,骯髒又充斥着男人下流的尖笑的回憶一段段重現,幾乎摧垮了她的理智,讓林綰幾近癲狂。

  “我瘋了好一段時間呢……”

  夜色濃重,李蓮花看不真切她臉上神色,只能聽見這個印象裏柔美的江南女人正用一種詭異扭曲的音調在小聲地尖笑兩下,然後說:“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是因爲知道了,我父兄是我一手養大的孩子親手殺死的嗎?”

  “……這又算什麼?……”

  林綰擡頭,黑眸中彷彿無悲無喜,只空洞地看向他,開口道:“煦風殺了我的父兄,是因爲他們是擅闖部族的入侵者。可汗割下他們的頭,是爲了在其他人面前證明自己的兒子,有能成爲下一代部族可汗的潛質。”

  她深吸一口氣,再說話時,聲音微顫,“所以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吧。”

  她原諒不了當時父兄被殺時,沒有及時趕出去,阻止這一切的自己。也恨不起對這件事一無所知的煦風,這個她一手養大的孩子。

  關於林綰父兄的死亡,她隱瞞得很好。那天晚上她一滴眼淚都沒有流,也許是多年前早已流乾了,只是被短暫地遺忘了而已。

  她記起了一切,也重新拾起了她早就該做的事。林綰的計劃也在這一天徹底宣告開始。她暗中籠絡部族裏遭受非人之待的中原人,傾盡手裏的一切可用之物,制定了無數的出逃計劃。

  可汗沒有覺察她的不對,接下來的日子也近乎風平浪靜。

  有時部族裏抓了幾個落單的中原人,成了部族底層連人都不能算是的奴隸,林綰也朝可汗討要過來,暗中收成自己的部下。可汗愛她,幾乎會盡全力滿足林綰的一切要求。自然也不會追究這些人的用途。

  吹不慣大漠的狂風,帳篷裏便不會掀開帳簾,永遠點着蠟燭照明。喜歡中原的薰香,物件擺設,可汗和煦風便親手打獵大漠深處珍貴動物的皮毛,從中原商販手裏換取。

  而這份在其他人眼裏堪稱溺愛的恩寵所帶來的幸福,卻早在某一個午後,被徹底毀掉了。只是無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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